江苒略略看了杜若依言,杜若會意,側身捂住了自己捧著的紫檀盒子,笑道:“五娘子院裏什麽奇珍異寶沒有,四娘子才買了這麽點兒東西,為的是屆時的牡丹花宴,五娘子難道要連這麽點兒東西都搶麽?”


    江苒不好說出口的話,做下人的卻不必顧忌,這一通話好生潑辣,說得江雲麵色漲紅,一時紅了眼兒,摔著帕子,哭哭啼啼地道:“原是我好奇,姐姐怎麽覺得我就要搶了?你是姐姐,我做妹妹的,如何敢搶……”


    “那可不一定,”這回江苒才慢慢悠悠開了口,她笑說,“妹妹不是把我的爹搶走了麽?”


    江雲一時愣住了,連帶著上頭的殷氏也氣得發怔,被她氣得說不出話。


    江苒抬頭一看,就知道江司馬又要發作,心下冷笑了一聲,蹲身福了一福,淡道:“妹妹無需如此作態,也別哭了,既然隻是想看,就看一看罷。”


    說著親自捧過了杜若手中的盒子,打開來,一時室內珠光盈盈,孔雀簪泛著寶光,眾人一時都直了眼。


    江苒“啪”得一聲,合上了那盒子,江雲才回過神,喏喏地衝著江司馬,略有幾分難為情地笑道:“我竟沒見過這樣的寶物,可見姐姐眼光好。”


    江司馬有些遲疑,忽然又想到她自幼不再自己身邊長大,吃了不少苦,便衝著江苒道:“既然你妹妹喜歡,爹再給你五十兩銀子,你再去挑些旁的回來,這簪子讓給你妹妹罷。”


    江雲忙道:“我……我不必姐姐割愛,姐姐想來是寶愛得很的。”可眼珠子卻黏在了那簪子上,顯出十二萬分的渴望來。


    江苒正要說話,江司馬便拍板,“無事,她是姐姐,這些東西,很該讓著你這個妹妹。”


    江雲便期期艾艾地伸手去接那盒子,江苒麵無表情地凝視著她,半晌,忽然回身一避,讓開了她的手。


    “倒要叫妹妹失望了,”江苒說,“此物並非我買來,乃是友人所贈,隻怕我不能讓給你。”


    江雲一怔,眼中又泛起淚花,反倒是上頭的江司馬有了思量。


    這等女子的飾物,瞧著又很是不凡,是何家的公子能有這麽大的手筆?……他一時瞧向了江苒,試探道:“爹沒聽過你有這樣闊綽的友人,是何家的公子?”


    江雲忍不住道:“非親非故的,怎麽會送這樣貴重的東西!”


    話一出口,她便覺得有些不妥,迎著江苒似笑非笑的目光,她趕忙垂下頭去,細聲說:“我……我是怕,旁人會背後嚼舌根,壞了姐姐的名聲呢。”


    江苒略略頷首,說:“的確有些人是看不得別人好的。”言中意有所指,把江雲逼得麵上幾乎要滴血。


    江苒沒有說出江錦的名字,隻隨便搪塞了過去。


    可她看到江司馬如此熱切的模樣,心裏便有些說不出來的不舒服。


    她再怎麽樣,到底是他的女兒,他方才恨不得兩人之間有一腿的那想法幾乎流於表麵,讓她一陣難過。


    可難過歸難過,正事卻不得不提,唯恐江雲殷氏壞事,江苒特地等到夜間,才親自動手下了碗麵,送到前院江司馬的書房中。


    江司馬才同幕僚談完話,聽見她來,倒有些詫異,見到她親手下的麵,頗有些好笑,“今兒怎麽想起給我下麵了?你有心了。”


    江苒迎著他審視的目光,笑了一笑。


    上輩子這活兒向來是江雲幹的,她自覺手藝粗淺,便不太去他跟前獻醜。她垂下眼,在江司馬對麵落座了,隻道:“我記得幼時,爹爹的官位還沒有這樣高,可也常常在外頭奔忙,母親便常常帶著我給父親送宵夜,她大家出身,旁的不會,也隻會下一碗麵。”


    江司馬如今官位愈發高了,倒是許久不聽見有人再提起先頭的李氏,聞言怔了一怔。


    因著如今官場風氣使然,官員們彼此間十分推崇那等待夫人情深意重之人,江司馬一麵同亡妻真有些情分,一麵也為了自己的官聲著想,在外頭,時不時還同外人提一提李氏。


    其實李氏倒也不是什麽溫柔賢淑的人,她當年嫁給江威乃是低嫁,在家中養出一副嬌縱的脾氣,江威並不喜歡這樣的人,反倒對當時青梅竹馬一道長大的殷氏很有好感。如今殷氏母女來了,李氏被提起的次數自然便少了。


    江司馬並沒有談論亡妻的興致,隻是道:“不必同我說這些虛話,可是有什麽事兒有求於我?”


    江苒不意他這樣敏銳,想想也是,江司馬草根出身,爬到如今的我位置上,所見過官場傾軋不知幾何。她便如實說了,“我知道父親現今正往中央活動……”


    這話一出,江司馬麵上有些詫異之色,旋即起身,關上了書房的門,回頭對江苒皺眉道:“這些事兒,你一個後宅女眷摻和些什麽?”


    江苒忙道:“我是今日見了江錦……”


    江司馬深深地皺起眉頭,看著她的眼神反倒有幾分陌生,“苒姐兒,你何時見的江錦,可是他同你說了什麽?”


    江苒不好說實情,隻能含糊道:“隻是偶遇罷了。”


    江司馬卻極為敏銳,“送你簪子的,可是江錦?”


    他急切地問道:“你同大公子何時有了交情?他既然贈你此物,可是——”


    江苒眼見著他越說越不像話,打斷道:“父親!”


    江司馬狂熱的腦子略冷靜了一些,他又坐回了位置,改口道:“如此重禮,大公子並非唐突之人,為何會贈予你?”


    “這原是巧合,”江苒自然不會說出那晚之事,便隻是緩慢地斟酌著說,“我同相府的蔣娘子起了些齟齬,大公子知道後,尋我過去,是為蔣娘子賠禮。”


    江司馬卻好像發現了什麽寶貝,身子微微前傾,熱切地看著江苒,瞧著遠比方才江苒說到李氏那會兒感興趣,他目光熠熠,“大公子可還同你說了旁的話?”


    江苒徹底被親爹給折服了,她揉起眉心,冷靜地道:“他沒有說什麽,隻我素聞那江錦是太子心腹,眼裏最揉不得沙子,爹爹誌向高遠,可我隻怕爹爹操之過急,反倒得不償失!”


    江司馬看著這個素來沒心沒肺的大女兒,倒好像有些陌生起來,他麵上的笑意淡下去,說,“這些話你都是從哪裏聽來的?”


    江苒忍不住了,她道:“爹爹以為後宅女眷便不懂事麽?江府上下,吃穿用度,哪裏是爹爹的品俸供得起的?江相長子在此,爹爹素日在官場上亦有樹敵,難道不怕被人用此做了文章?我心係江家興衰,可不像殷姨娘和江雲那樣滿腦子都隻盯著後宅一畝地三分田!”


    她的話中,隱有指責之意。


    江司馬終於徹底失去了耐心,他重重拂袖,冷然道:“婦人之見!你如今也不小了,既然知道富貴來之不易,就該仔細想想,還能為家裏做些什麽,而不是一昧胡鬧指責為父!”


    江苒不由嘲諷道:“爹爹眼裏,做官就不需對得起黎民百姓,隻需要四處巴結麽?我是你江司馬的女兒,你要將我當做禮物,送給你的長官上司們,這樣你的為官之路,便能亨通暢達了麽?”


    這種隱秘之事被放到台麵上來說,無疑是照著江司馬的臉上揮巴掌,他重重地拍著桌子,“江苒!”


    江苒看著他,滿心滿眼都是失望。


    重來一遭,她想要逆天改命,可她發現不是這樣的。


    江家的傾覆根本就不是一夜之間,是從根子裏就爛透了,旁人隻不過輕輕推一把,便能叫整個江家都墜入地獄,萬劫不複。


    她努力地牽起嘴角的笑容,“爹爹,若是娘還在,也定不想您走到如今的地步……”


    “夠了!”江司馬不悅地嗬斥她說,“你懂什麽!定州城裏派係眾多,如若不知道打點,我早被他們吞得骨頭渣子都不剩了。倒是你,相府長子至今並無婚約在身,你年紀也不小了,雖然當個正妻不足了些,可依著我同相府的關係,做個側室綽綽有餘……”


    江苒隻覺得恍惚。


    耳畔江司馬的話還在響著,“我要往京城調動一事,江錦倒是個不錯的助力……今日起,你便在家中不許出門,好好學一學規矩,牡丹花宴上,務必要抓住那江錦的心……我亦會在大公子跟前為你美言……”


    江苒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書房的。


    她仿佛隱隱明白,白日江錦所說的話。


    他道“這不是你們小娘子該摻和的事兒”,想來早就看出她的憂心,卻又清醒而冷靜地告訴她,她的憂心是根本沒用的。


    她既不能改變江司馬的想法,也不能改變如今的局麵,江家傾覆之日愈發近了,她好像是將沉之船上的人,明知自己會被溺死,卻也無力自救。在這種情況下,清醒反倒成了一種負擔了。


    她渾渾噩噩地走回院子,終於再也撐不下去了,腳下一軟,跌落在地,守在院中的杜若慌張地喚道“娘子”,她扶住杜若的手,良久,蒼白著臉,衝著一張張擔憂自己的臉勉強微笑了一下,“……我沒事。”


    時間未到,事情定能有所轉機。她不能放棄。


    第15章


    江苒再度被禁足,這一回的懲罰遠比先前來的嚴重,莫說是離開江府了,連前院都一步去不得,隻能在自個兒的院子裏頭待著。


    殷氏母女一開始還以為隻是江苒又同江司馬吵架了,結果連著幾天,家中上下氣氛都愈發凝滯,便覺出不對來。


    江司馬這頭沒能問出什麽,殷氏心念一轉,叫管家帶了府中這些時日才調教好的丫鬟過來,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去了江苒的院子裏頭。


    江苒方才叫人搬了把躺椅,殷氏一行人來時,她正懶懶在院中曬太陽。如今暮春時分,太陽已有些熱烈過分了,她便在麵上籠了一張紅影紗手帕,隻露出線條優美的小半張臉。


    短短數日不見,殷氏眼睛毒辣,一眼便看出江苒仿佛又清瘦了些。她心中暗忖:難道當真是受了江司馬的發落?不然以她江四娘的性子,怎麽會這樣病懨懨的。


    江苒聽了旁人的回報,如今又聽見腳步聲,便知道是殷氏母女來了。她懶懶躺著,一動不動,隻有沒被紅影紗罩著的嘴唇微微勾了一勾,便是這樣漫不經心的動作,由她做來,都有幾分慵懶與豔麗。


    江雲看得一怔,頗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臉。


    她自認也算是模樣不俗了,隻是江苒實在是太出挑,如今竟有些六宮粉黛無顏色的意思了。


    可旋即她又想明白過來——橫豎江苒她被禁足了!長得好又如何,還不是在父親跟前不得臉?


    江苒知道她們是看熱鬧來的,便由著她打量,語氣不鹹不淡,“你們來做什麽?”


    殷氏笑說,“聽說這些時日四娘子病了,我原不該來打擾,可雲兒做妹妹的,關心姐姐也是應當。且我早些天才從牙婆那兒買了些人教導著,原是要給你和雲兒院子裏頭各添上三五個丫鬟的,今兒天氣不錯,這便來了,四娘子不嫌我叨擾罷?”


    她算盤打得響亮,心知如今自己是名正言順地往江苒身邊安插人手,江苒反而不好推辭。


    江苒聽了,倒來了些性質。她用胳膊撐著,懶懶起身,紅紗倏然滑落下來,她睡得眼角微微發紅,比起素日清麗,更添兩分豔麗,她眼睛往殷氏那頭略瞥了一眼,旋即便好像覺得沒什麽意思,又收回了視線,隻是淡淡道:“既然如此,便謝過姨娘好意。”


    殷姨娘忙道是應該的,一聲令下,她身後那些擠擠攘攘的下人們如今分列兩側,等待主子們挑選。


    江苒一入眼的,便是前頭幾個顏色鮮亮,連穿著打扮都比旁人要好出不少的丫鬟。四娘子愛俏,闔府上下無人不知曉,她身邊哪怕就是個打扇的婢女,也額外比旁人處的美貌些。


    江苒看了那原是為自己準備好的丫鬟們,便忽然伸手一指,指中了幾個模樣出挑的,隨口道:“妹妹身邊缺幾個知冷知熱的,你們就去她那兒服侍。”


    殷姨娘變了臉色,暗暗咬牙——可惜了她的算計!麵上卻還是要作出高興的樣子,說,“四娘子真是疼妹妹,隻是切不可委屈了自個兒……”


    “不委屈,”江苒手指又是一指,挑了幾個最其貌不揚的出來,“你們到我院子裏服侍。”


    江雲隻好扯出笑容,“那便謝了四姐姐了。”說到這裏,到底沒能忍住,試探著道:“四姐姐近日是同父親鬧了口角麽?爹爹公務繁忙,四姐姐也是知道的,咱們做女兒的,平日裏更要多體諒孝敬,四姐姐怎麽還跑去同爹爹頂嘴呢?”


    江苒嘴角一挑,露出個譏誚的笑容來,隻道:“你且離我遠些。”


    江雲不明所以,然而在她的注視下,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仍然囁嚅著道:“我知這話四姐姐不愛聽……”


    “我自然是不愛聽的,”江苒說,“不明白任何事就勸我大度點的人,我一貫離他們遠遠的,生怕雷劈下來會連累我自己呢。”


    江雲沒想到她竟然如此混不吝,竟當著許多下人的麵這樣說自己!她眼裏迅速蓄起淚水,抖著嘴唇,卻唯恐反駁後愈發被江苒罵了。


    而殷氏亦是被這句話給冒犯得不輕,母女兩個隻差腦門冒煙,


    江苒看看這個,看看哪個,覺得有趣極了,這些時日憋屈的心情便忽然好些了。


    她好好欣賞了一番,才輕飄飄道:“杜若,送客。”


    杜若依言把礙眼的殷氏和江雲二人請出了院落之中,回頭便見自家娘子心情大好的樣子,她不由有些無奈,“娘子,這逞一時口舌之快,您倒是高興了,回頭這兩人又要給老爺上眼藥……”


    “那就由她們去上。”江苒麵無表情地說。


    杜若搖搖頭,隻道是她還在同江司馬慪氣,倒也不再去勸,又悄聲說,“娘子,趙乳娘已然接來了,娘子可要現在見她?”


    江苒倏然坐直了身子,“見,自然要見,趕緊宣她進來。”


    杜若依言去請了趙乳娘來,江苒換了待客的衣裳到次間去,便見一個身量中等的婆子早早候著,身邊還帶了個三四歲的幼童。


    她落座後,照例先行寒暄,隻含笑道:“奶娘倒是個有福氣的,小郎君瞧著聰慧得很。”


    趙乳娘聞言轉身,一見她,便紅了眼兒,直拉著她的手,哭自家娘子命苦。


    她是先頭李氏的陪房丫鬟,一直到江苒五歲,都是她一手帶大,很有些情誼的。後來李氏過身之後,她不知為何一定要離開,走之前還抱著江苒痛哭了一場。


    趙乳娘來的路上便知道了如今府上多了一位姨娘一位五娘子,十分憤憤,她是仆人,按說不該說主家的不好,卻仍然忍不住,“……先頭娘子在時,李家助他江威良多,他的官運還不是李家拿銀子給他堆出來的!我可憐的娘子,受他蒙騙,嫁過來之後日日為他操勞家事,沒有過過一天舒心日子……”


    江苒聽得,心緒愈發複雜。


    她年幼喪母,對於李氏不太有記憶,可想到如今的境地,便總也忍不住,想著,倘或李氏還在,自己定不會如同今日這般處處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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