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雲起見她高興,自己便也莞爾。


    一轉身,一個女暗衛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裴雲起看向她,“不是叫你一直候在她身側嗎?”


    暗衛忙道:“四娘子這次來煙雨台,並不帶我們這些新來的人,我便盯著殷姨娘的院子那頭,覺得有些奇怪。”


    裴雲起背著手,慢慢往來時的路走去,淡道:“你且說來。”


    而另一頭,江雲雖同江苒同居一院,然而兩人相看兩厭,並不曾一道走動。


    這日江雲才從外頭走回來,便見殷氏身邊丫鬟來了,她忙問,“這是怎麽了,娘可是有什麽不舒服的?”


    丫鬟搖了搖頭,旋即附在她耳邊說了些話,江雲聽了大驚,忙問,“她到底瞞了什麽?”


    丫鬟搖了搖頭,悄聲道:“娘子可要回去瞧一瞧?”


    江苒同藍依白約了在芭蕉下作畫,半路卻起了小雨,遂半路折返,卻恰見江雲行色匆匆,似乎打算離開煙雨台。江雲心裏有鬼,便先發製人,試探著道:“姐姐最近去做什麽了?總是不見人影呢。”


    “山中景色姣好,便逛了逛。”江苒隨口道,旋即發現江雲滿臉心不在焉,她麵無表情地盯著對方,“先頭我說要來芭蕉宴,你興致衝衝來了,如今是做什麽,忽然要走?”


    江雲哪裏敢說,隻好牽強地笑了笑,“我姨娘忽然生了重病,丫鬟才遞了消息過來,我這便要回去看看呢。”


    江苒微微眯起眼,忽地伸手,拔下了對麵人發間的一枝珠花。


    米珠攢成的珠花生動又美麗,珠光盈盈,名貴別致,在定州城這樣的小地方,算得稀罕珍貴。


    這枝珠花,來的路上,江雲並未戴著,顯見最近不知從誰手上得到的。


    江苒將珠花拿在手中把玩,嘴角微微透著幾分嘲諷的笑意,忽地抬眼,瞧見江雲坐立不安的樣子,笑意便愈發深了,“妹妹,姨娘教過你如何獻媚討好,不知有沒有教過你,不是自己的東西,不要隨便拿,不然容易惹麻煩上身?”


    江雲麵色僵冷,隻能梗著脖子道:“我不知姐姐在說什麽。”


    江苒輕輕笑了一聲,將珠花擲回她懷中,淡淡道:“你還是先回去看看殷姨娘罷,我瞧你如今也沒旁的心思。”


    江雲拿捏不準江苒是否知曉,聽她這樣一席話,隻覺麵上發燒,一直到了殷氏跟前,她才敢發作起來,掩著臉哭泣道:“同樣是江家的女兒,她憑什麽教訓我!”


    殷氏臉色有些蒼白,然而眼神卻雪亮,她用力地抓住江雲的手,“……別急,咱們娘倆這一回,一定能夠揚眉吐氣!”


    江雲倒有些不明所以起來,“娘,到底是什麽事情?”


    殷氏拍了拍手,示意她走入道屏風後頭,這才揚聲叫人將人帶進來。


    江雲便隔著簾子,看到了滿臉慘白的趙乳娘被押進了門內。


    第23章


    卻說殷氏這頭,江苒得意,她和江雲很是苦悶了一段日子,直到今日,事情卻忽有轉機。


    她原本還奇怪為什麽江苒要叫自己的乳娘來,便留了個心眼兒,叫人去追那趙乳娘,不料她竟像是避禍一般逃得飛快,這愈發叫殷氏起了疑心,便使人騎著快馬,足足過了數日,才追上趙乳娘,將她帶回來。


    如今江雲在屏風後頭,趙乳娘已是第二回 被帶上來,她麵如死灰,額頭前一片血肉模糊,隻是拚命地磕頭,道:“姨娘,我已將事情和盤托出,還請姨娘發發慈悲,饒了我那孫子罷。”


    殷氏喝著茶,打量了趙乳娘一番,輕輕笑了笑,道:“你且別急,我應了的事情,自然會踐行的,你且將先前的話,再同我仔仔細細地說一遍。


    趙乳娘眼中含淚,她先前已被逼問套話過一回,一開始自然是打死也不說的,直到殷氏將她命根子一般的孫子帶上前來。趙乳娘叫人捂著嘴,不能呼喊出聲,隻能看見旁人將孫子拉到她跟前,小孩子哪裏知道什麽,被人打了一頓,便隻會嗚嗚地哭,害怕得小臉蒼白。趙乳娘寵著孫子,將其視作命根子,一時眼裏流下兩行渾濁的淚水來。


    她終於慌亂之中,被套出了幾句話。


    便是這幾句話,已經足夠聰明的殷氏察覺事情的真相了。


    趙乳娘微微發抖,麵上已有猶疑之色,殷氏看在眼裏,便又道:“你若說出實情,我便將你二人放走,贈你良田十畝,白銀百兩,……若你還要嘴硬,你孫子的兩隻手,就保不住了。”


    她並沒有以性命要挾,一來是罔顧人命容易惹禍上身,也怕逼迫太過適得其反;二來便是如今科舉成風,斷了雙手,莫說讀書,便連下地勞作都不成,便是斷了一輩子的前程。


    沒過多久,等到殷氏請出明晃晃的刀子斧頭來,趙乳娘終於是扛不住了,伏倒在地,一五一十地全都說了。


    這是連江苒都沒能問出的實情,殷氏聽得亦是大驚。


    她雖然知道先頭的李氏並不是什麽溫婉賢淑之人,但是這事兒也著實太駭人聽聞。當今氏族,最為忌憚一事便是混淆血脈,如今的江家雖是宗族偏得不能再偏的一房,可在老家,江氏因為有了相府在後頭,也算是世家大族。


    簡直是大逆不道!


    趙乳娘說完了,便磕著頭,慘淡道:“老奴已將實情說出,萬望姨娘能看在老奴養育孫兒不易的份上……”


    殷氏乍聽這一樁多年前的辛秘,真真是驚而失語,然而震驚過後,便是狂喜。


    江苒的這個把柄送到她手上,簡直是天將甘霖,急於尋江司馬說出此事,又如何會如約放人,正要叫人將趙乳娘帶下看管起來,卻聽邊上有人道“且慢”,她回身去,便見江雲從屏風後頭走了出來。


    先時殷氏操心她是姑娘家,便隻叫她旁聽,此時見了女兒,也不說她什麽,隻是欣喜道:“雲兒,你叫人去家門前等著,你父親一回來,便叫他來我院中……”


    江雲卻擺了擺手,她素來表現出溫婉與逆來順受的麵上此時忽然展露出奇異的笑容,她看向趙乳娘,微笑道:“你方才有一句話說錯了。”


    趙乳娘知道這兩人隻怕會毀約,正是心生死意,聽了此言,倒有些困惑不解。


    江雲直直地盯著她的眼睛,說,“江苒並非是先夫人逃亡路上撿的嬰孩,而是她在與父親分居兩地之時,尋人苟且,懷胎十月而生下的,那銀簪便是奸夫所贈,另一股送給了那奸夫,充作留念……你聽懂了嗎?”


    殷氏有些意外,旋即倒覺得安慰,看著江雲,笑著點了點頭,“雲兒倒有長進了。”


    趙乳娘又恨又怕,渾身發抖,失聲道:“……你這毒婦!”


    江雲猛地拔出發間的珠釵,蹲身下來,將尖利的一端在那小孩兒白胖的手背上抵著,珠釵劃破表麵一層油皮,滾落幾顆觸目驚心的血珠。


    她眼睛雪亮,嘴角掛著笑意,“你若應下,我便先當著你的麵,將你孫兒放了,待到事成,再將你放了,送你們祖孫二人團聚,那良田與白銀,我也定然雙手奉上……如若你不應,自然,趙乳娘是個識時務的聰明人,我不過做個假設……若你不應,或者要鬧什麽幺蛾子,我現在便叫人挑斷他手筋。”


    趙乳娘在她的注視下,顫聲說,“……江苒是先夫人在與老爺分居二地之時,同奸夫苟且,生下的孩子,那銀簪乃是奸夫所贈,另一股便在奸夫手中。”


    “很好,”江雲滿意地點點頭,旋即揚聲,“來人啊,去門口待老爺歸家,便將他請過來,隻說我同姨娘,有要事稟報!”


    ……


    眾人在煙雨台宴遊足有五日,前三日陰雨綿綿,後兩日便出了太陽,才子佳人們時而飲酒,時而作賦,幾日宴遊結束,倒是留下了不少膾炙人口的詩作。


    隻是江苒除卻第一日見了裴雲起一麵後,便不曾再見他現身,連帶著江雲也行蹤莫測,時常不見人影。


    江雲前一天便叫殷氏喚走了,一直不曾回來,江苒心中近來尤其警惕,奈何她的人手不夠,也不曾打聽到什麽。


    等到回城之日,她命眾人收拾行李,自己又往先頭的別院走去了一遭,原想同裴雲起道別,卻隻見門扉緊掩,已無人聲,裴雲起已是不在此處了。


    隻有芭蕉樹下,悠悠然滑落一串前夜留下的水珠,滴滴答答地敲打著她腳麵前的青石板。


    杜若見她麵上破天荒出現了些落寞的神情,便試探著道:“娘子……可要我上前敲敲門?”


    “不必,”江苒微微擺了擺手,轉身朝著外頭走去。


    她心道: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若沒猜錯,他來定州,隻怕要查什麽不得了的大案,江司馬身為一州刺史的得力幹將,自然也難以摘幹淨。


    他是名門之後,她卻連保存自己都要乞求於他。


    她想到那日他的手指拂過自己鬢角,稱讚那一句“絕豔相照”,隻覺得恍然若夢。


    更不要說這人冷得像是畫裏頭走出來的仙人,她這一輩子旁的優點沒有,自以為腦子還夠清楚,並不敢奢求什麽。


    裴雲起站在暗處,見她單薄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之中,並未出聲,頭頂的芭蕉蓋下綠蔭,倒將他清絕的骨相顯出幾分絕世飄渺的孤清來。紫影等暗衛在他身後不遠處麵麵相覷,忍不住用眼神交流自家主子如今在想什麽。


    半晌,裴雲起悠悠然收回視線,看向了暗衛們。


    “江府的人不要撤,繼續看好她。”他說。


    等江苒回到府中之時,因著路途遙遠,已近深夜。


    她的馬車才一停下,便察覺了不對。


    杜若見到馬車下頭竟湧過來一群人,便皺著眉,頗有幾分不安地嗬斥道:“你們這是幹什麽,反了天了,連四娘子的車都攔?!”


    她說著便下車去,忽見門口竟是幾個殷氏身邊的粗使婆子,她心下微驚,還沒問其來意,便被一把推開,跌倒在地。


    一個婆子冷聲道:“老爺同姨娘有請,還請娘子跟我等走一趟。”


    江苒視線在來人身上轉了一圈,心念電轉——隻怕是出事了。可她並不知殷氏那頭為自己安好的罪名,便隻能鎮定地站起身來,將那銀簪緊緊地握在手中,隨著婆子們走向外頭。


    杜若倉皇地爬起身,她也知事情不對,正要勸江苒不要去,卻見背對著自己,微微搖了搖頭。杜若一怔,正要開口說話,便見她被在身後的手衝著發間收拾輕輕一指,又悄悄比了個“三”的手勢。


    第24章


    眼見著江苒被一些瞧著便不麵善的婆子們帶走, 杜若別說有多著急了,然而她在江苒身邊十多年,最是忠誠可靠, 平日見江苒一個眼色便知道她的意思,如今竟也當真按捺下了。


    等婆子們押送江苒離開, 她便踉踉蹌蹌地爬起來,奔向了江苒的院中,也顧不得體統了, 翻看起她的妝奩, 竟發現最裏頭藏了一塊玉佩。


    那玉佩她不知從何而來,卻常見江苒把玩, 觀其成色, 更是價值千金, 想來便是江苒所指的物件。杜若拿著玉佩, 又去了下人們休憩的耳房中, 將一名為三七的丫鬟叫出。


    三七乃是最近一批由殷氏安排著進江苒院子的下人, 她一貫在眾人跟前表現得憨厚懵懂, 可一見了杜若手中的玉佩,便震驚地睜大了眼。杜若慌張地道:“……四娘子叫殷姨娘的人帶走了, 不知是出了何事, 她臨走前叫我拿著這玉佩來尋你。”


    三七知道這玉佩意義非凡,哪裏還敢輕省, 忙接了玉佩, 拿著這玉佩便匆匆往外奔去。杜若原想提醒她府中有許多護衛, 隻怕難以出府, 卻見三七小小的身子躍上門牆,輕盈得像隻鷂子。


    杜若緩緩地張大了嘴, 旋即又操心起江苒來,提著裙子奔出去。


    江苒一路行來,隻見眾人並非帶她去殷氏所在偏院,反倒往正院去,一路燈火通明,仿佛整個江府的下人都奔了出來,站在道路兩旁竊竊私語。


    江苒心中的不安愈發濃厚,她眯了眯眼,正要詢問,邊上一個婆子便冷笑說,“娘子還是先省些口舌,留著到老爺跟前用罷。”


    江苒看了那多嘴的婆子一眼,整了整自己的衣袖,忽然抬起手來,又狠又準地衝著她揮過一巴掌。


    婆子被迎麵一個耳刮子扇得踉蹌,眾人都不意她在此時還有如此底氣,她們本就欺軟怕硬,一時反倒不敢上前。江苒垂下手,又端莊地整好自己的衣袖,微微笑道:“我不管出了什麽事兒,都是江家的主子,還輪不到你們這些奴才來蹬鼻子上臉。”


    此時天色沉沉,江苒來得匆忙,隻穿了件家常衣裳,可她容色在這素淨裝束之下,愈見明豔,一時竟無人再敢怠慢。


    江苒這才施施然走進正院,便見鐵青著臉的江司馬同殷氏坐在上首。


    她皺了皺眉。


    還不等她開口詢問,便見上頭江司馬重重將茶盞一揮,滾燙的茶水濺上她腳麵,碎瓷片在光滑磚石上四散。


    江司馬喘著粗氣,喝道:“跪下!”


    江苒自然不會無緣無故地就跪,然而她審時度勢,知道如今不能反抗,便直挺挺地跪下了。


    碎瓷片一瞬紮進她細嫩的皮肉之中,膝蓋上瞬間鮮血淋漓,江苒痛得臉色發白,卻依舊強撐著仰起頭,“父親這是何意?”


    殷氏輕柔地為江司馬撫著胸口,嘴角凝著嘲諷的笑意。一側的江雲見到竟然跪在碎瓷片上,眼中寫滿快意,口中卻虛偽而飽含同情,“姐姐,不該再叫父親了……哦,對了,我也不該叫你姐姐。”她沒頭沒腦地說著,又掩嘴輕輕地笑起來,扭頭衝著一側的人道,“去把趙乳娘帶上來。”


    旋即,披頭散發、形容狼狽的趙乳娘便被兩名婆子拖了上來,江苒看得心驚,終是忍不住問,“乳娘,你不是回鄉去了嗎,為何會出現在此?”


    趙乳娘看著江苒,眼中淌下眼淚,衝她不住地磕頭,“四娘子……老奴對不住您啊!”


    江苒仿佛明白了什麽,卻又仍然保持著希望,她停止脊背,靜靜聽著趙乳娘一邊磕頭,一邊磕磕絆絆說著多年前的事兒。


    元豐十八年,江威被遠調至定州,任定州司馬。當時江家雙親俱在,因此其夫人李氏自請留下照顧二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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