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


    兩兄妹同時站在後院的牆邊, 一起往上看。


    後院裏頭種了頗為壯觀的一株老槐樹, 如今盛夏, 樹冠便生得新綠層層,直像一頂巨大的綠傘, 莫說是江苒江熠二人了, 便是再來十餘個,也都能被納入這綠蔭當中。


    江熠道:“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被禁足了, 這槐樹居然就長得這麽大了。從這頭翻出去, 便是坊間東街, 魚龍混雜, 就算有人來追,往人群裏頭一紮, 保管誰也追不上。”


    江苒以極快的速度回房換了身輕便的圓領袍,她若有所思地瞧著那槐樹,忽然後退了兩步。


    江熠記著她先前的嘲笑,此時便抓緊一切時機反嘲回去,道:“這是怕了?”


    結果便見她助跑了兩步,一腳蹬在老槐樹上,借著樹幹之力,將自己送到了高處,輕輕鬆鬆便攀上了牆頭。


    整一套動作流利迅速,堪稱無縫銜接。


    碧綠的枝葉紛紛揚揚,撲了江熠一臉。


    而她自牆上略略低頭,雙腳垂在牆邊晃了晃,笑眯眯地問:“咦,你說什麽?”


    江熠:“……算了,沒什麽。”


    他同樣借著槐樹翻上牆頭,兩人又利落地跳到牆的另一邊,這看似禁衛森嚴的相府,居然如此輕鬆地便叫這兩人跑了出來。


    江熠見她動作利索,甚至不下自己,不免有幾分驚訝,“你看起來不是頭一回。”


    江苒隨口道:“我以前也總是翻牆的,相府畢竟是文官宅邸,這樣的高度,在我翻過的裏頭連前三都排不上。”


    江熠:“……”不僅是個老手,聽起來還是個慣犯。


    兩人齊齊往外走去,江苒順手到臨街小販處買了一把糖葫蘆,江熠忍不住沒好氣地道:“你這個樣子,著實不像是要去幹正事。”


    “你若是表現得要去幹正事,一會兒叫人抓包了連借口都找不到,”她言之鑿鑿地邊說話便嚼著糖葫蘆,叫裏頭的山楂酸得微微一眯眼,旋即又道,“你看我這樣隨意,便是哥哥們或者阿爹叫人追來了,也頂多以為你拐騙我出門逛街,總不至於往文家那邊想。”


    這話居然還有幾分歪理,江熠且信且疑,旋即被拍了一下。


    江苒沒好氣地道:“付錢啊,你這個當哥哥的,能不能有點自覺?”


    “……”江熠一麵掏出銀子付錢,一麵忍不住抱怨,“你成日喚我‘江熠’‘江熠’的,你倒是叫一聲哥哥來聽。”


    “我不要,”江苒理直氣壯地說,“你傻不溜秋的,你也配。”


    江熠:好氣哦,但是還是要保持微笑。


    兩人一路光明正大地邊買東西便往文家靠近。


    文侍郎的宅邸倒沒有江相這樣煊赫,也並非皇帝賜邸,而是自個兒掏了錢,在興化坊的邊邊緣租了個院子。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江苒早在來之前摸透了文家的布局,此時瞧了,便同江熠道:“後門是有門房小廝時時看著的,一會兒我先去把人引開,你乘機進府。至於我,我已經想好借口了,很不必你來擔心。”


    江熠點頭應下了,江苒這才放心,走向了後門門房。


    那門房正百無聊賴,結果忽然覺得眼前一亮,一名穿了紅色圓領袍的少年郎正站在他的跟前,麵目簡直俊雅秀逸得厲害,叫邊上萬物色彩都黯淡了好些。


    江苒笑著道:“您好,我是你家夫人叫來的,上門量體裁衣的裁縫。”


    說罷,她還特地摸出一根軟尺,用以表示自己的身份。


    這上門裁衣,乃是江苒想的點子,她自以為這個點子乃是絕妙。


    一來,不論哪家公子小姐,量體裁衣都是家常便飯,京城裏頭的好鋪子不多,也往往難以達到的市場需求,因而一貫是裁縫比衣裳還貴,這門房見了,想來不會阻攔。


    二來,裝裁縫的成本確實很低,隻要幾文錢買的一卷軟尺。


    那門房見她生得清秀,倒是沒有起太大的疑惑,隻是笑道:“想來又是要給府中的九娘子裁衣裳呢,夫人這些時日叫這樁親事鬧得吃不好睡不著,聽說還和九娘子吵了幾架呢。”


    江苒敏感地收到了關鍵消息,“……怎麽吵架了?”


    “畢竟姑娘家是嬌客,”門房見怪不怪地道,“這門親事,外頭也許多人不太看好不是麽。九娘子是蜜罐裏頭泡著長大的,哪裏受得了這些委屈,這些時日,日日都鬧著要出府,去楚國公家裏上學呢,也叫駁回了。夫人最近十分繁忙,若是見了你手藝好,想來自己也會裁上幾身。對了,小郎君是哪個鋪子的?我這邊卻是要記一記的。”


    江苒收好軟尺,笑眯眯地,隨口扯了個江家常用的成衣鋪子的名號,便輕輕鬆鬆地進了後門。


    那門房聽了她一本正經的鬼扯,居然完完全全信了,還給她指明了文九娘所住的處所。江苒一進門,便鬆了口氣,悄悄地往牆根看去,江熠果然已經站在那兒了,兩人對視了一眼,露出了心照不宣的表情。


    江熠小聲道:“咱們都進來了,那然後呢?”


    江苒道:“然後咱們就去找文九娘問個清楚。我已經知道她住在何處了。”


    因著文家整體來說占地麵積不大,所以不似相府那樣單獨劃分出一座座的小院,即便是如今文九娘要嫁人了,也依舊還生活在正院之中。


    江苒憑著自己高超的唬人技巧,連番糊弄了幾輪人,才終於到了正院之中文九娘的閨房。


    出人意料的是,房中無人。


    江苒隻見到桌上放了一把紫砂壺,她伸手摸了摸,裏頭的茶水還是溫熱的,顯然茶的主人才離開此地不久。


    江熠詫異地道:“這可怎麽找?”


    江苒道:“看來她被禁足,隻是將活動範圍縮小到了整個正院裏頭。我聽說文九很愛讀書,咱們去書房看看。”


    兩人貼著牆根,一路鬼鬼祟祟地到了書房。


    如今已然入夜,書房中果然亮著燈,紙窗上投影出一個清瘦的身影,瞧著便是文九娘沒錯了。


    “這會兒,你可以同我說一說了罷,你到底在懷疑些什麽?”


    江苒盯著窗子上的剪影,隨口道:“距離文九訂婚,已然過了多久了?”


    “大抵兩個月吧,”江熠有些納悶地回憶起舊事,“那會兒還是早春呢,我同人打了馬球回來,她突然從斜刺裏衝出來,險些叫我的馬給踏傷了,我救了她,那會兒我也沒覺得她有什麽異常,結果每兩天,文九便央著媒婆上門,同母親說了此事。”


    江夫人平日對幾個孩子頗為民主,自然不會叫他們盲婚啞嫁,便同江熠細細說了此事,待江熠回絕之後,江夫人又委婉地轉交給了媒婆,叫媒婆別接這樁生意了。


    這件事情江熠並沒有作為談資往外傳去,可莫名其妙的,大家就都知道了江熠拒婚之事。再後來,也不知道文九娘是不是覺得自己被上了麵子,一轉頭又尋了一門親事,便是如今的江南富商。


    便連文九娘的親哥文七郎,都實在看不下去,這才有了前些時日留園的那一幕。


    江苒略略確定之後,便帶著江熠,大搖大擺地推開了書房門。


    那文九娘原先是捧著書,認認真真地看著,聽見門口的動靜,她愕然回頭。


    旋即,便見到了穿著顏色相近的圓領袍的江熠、江苒一道進來。


    文九娘略有些枯瘦的臉上忽然顯示出害怕的神情,她也不看看江苒了,隻是看著江苒後頭的江熠。


    她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可江熠的反應比奇她還要更快。


    江熠發覺,文九娘小腹如今有了明顯的突起,這分明是已然有孕,瞧著月份,絕對不低於三個月了。


    他的臉色微微沉了下來,看著文九娘,冷聲道:“我被你的事情冤枉了這麽久,文九,你自己大了肚子,便推到我的頭上來,這隻怕不太厚道罷?”


    文九娘的麵上浮現出一絲畏懼之色。


    江苒見狀,哪裏還有不明白的。


    什麽要備嫁,什麽不願見人,都是假的,隻是因為文九娘如今有了身孕,怕被人發現而已。


    甚至她之前叫人上門來提親那會兒,推算時間,她都已經有了身孕……


    江熠如今這口鍋,真是接得穩穩當當。現在滿京城的人,不僅在說他辜負了文九娘,甚至還在謠傳江熠蓄意報複文七郎,給他下毒。


    江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難怪文七郎將他視若仇敵——可不是嘛!文七郎一定是以為,妹妹乃是叫江熠給輕薄了,然而為了妹妹的名分,他不能將此事說出!甚至是文九娘要突然嫁給富商,沒準文七郎都還被蒙在鼓裏,以為妹妹是失了清白不得不如此。


    如今別說江熠了,就算是江苒,都忍不住變了臉色,她盯著眼前的文九娘道:“你自己犯的錯誤,憑什麽叫江熠給你承擔?文九娘,你可否能給我們一個好一點的解釋?”


    文九娘臉色煞白,她咬著嘴唇,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像是又害怕,又羞愧,“……我,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江三郎君,對、對不住……”


    江苒隻覺得被她哭得腦袋疼。雖然早有猜測,但是見到如今自家三哥哥被迫“喜當爹”的現場,她依舊還是覺得十分的……長見識了。


    她正要叫文九娘別哭了,便聽見書房的門傳來被推開的聲音。


    眾人一時都愕然,文九娘忙小聲道:“……定是我阿爹來了,你們先避一避!我、我一會兒,一定給你們一個好的答複!”


    其實都不用她說,在推門聲響起的那一刻起,江家兄妹就迅速地找起了能夠藏身之地。


    江熠躲到了書架後,江苒看來看去沒地方躲,隻好一貓腰,躲進了書桌底下。


    她在書桌下蹲著,眼睛卻努力地往外張望,隻見兩人一前一後地進了書房之中。


    其中一名蒼老些的,當是文侍郎無疑。


    而那極為年輕,甚至可以稱得上一句聲若泠泠的那一位……


    江苒無奈地扶著額頭,開始在心中許願:千萬不要被太子哥哥發現,不然我端莊的人設又要多崩塌一角了。


    第50章


    文侍郎引著裴雲起進了書房, 文九娘早早就往外走去,她低著頭,不過略同人打了招呼, 便匆匆走了。


    她如今唯恐有孕之事敗露,好在肚子還不明顯, 走路之事,略略佝僂,旁人也看不分明。


    文侍郎見女兒走了, 心下鬆了口氣, 方才請了裴雲起入座,又親自為其奉茶, 才略有些惶恐地道:“殿下今日突然造訪, 可是微臣平日的公務有什麽辦得不好的?”


    京城裏頭可是隨便掉一片瓦就能砸死個三品官的地方, 文侍郎雖然是一部侍郎, 活躍在權力中心, 可眼前的這位天潢貴胄, 那是大周的明日之君, 平日性情孤僻,旁人縱是想要討好, 也常常苦於尋不見門路。


    畢竟, 太子殿下實在是太難討好了,他仿佛真的是個神仙中人, 不愛美色, 不愛錢財, 便是那高高在上的太子之位, 他看起來也不是特別在意。


    而如今裴雲起忽然尋上門來,文侍郎簡直想都不敢想, 下意識以為自己是做錯了什麽。


    裴雲起看著他,似乎有些不太適應,蹙著眉,好半晌,才道:“孤聽說了文大人家的七郎君,同江熠的那些事兒,江相是朝廷肱骨,文大人亦是六部重臣,若有不睦,乃是朝廷的損失,孤自然是要過問的。”


    江苒心道:不愧是太子殿下,“我要管閑事”這種話,都能找出這麽正大光明的說辭來。


    江熠聽說了自己的名字,敏感地豎起耳朵,他如今乃是蹲在書架後頭,同桌下的江苒恰恰能夠完美地對上眼神,便努力地用眼神表示了一番自己的委屈與冤枉。


    江苒隻當瞧不見他擠眉弄眼的樣子,繼續聽了下去。


    文侍郎叫太子殿下這麽一問,哪裏還繃得住,立時便變了臉色,頗有幾分慍怒道:“微臣知道殿下公允,可是那江熠坑害我女兒在先,謀害我兒子在後,這樣毫無廉恥法紀之徒,簡直是汙了江相的門楣!”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帝後對於江熠平日多有維護,所以投毒案發之後,不僅僅是太子火速趕到鎮住場麵,隨後更是無人再敢過問,文七郎如今元氣大傷,臥病在床,這份公道,文侍郎根本不知道該找誰去討要。


    所以素來賢名在外的太子殿下一旦找上門來,文侍郎便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憤懣了。


    他在書房中來回踱步,似乎想要略略平複自己的心情,可語氣之中,仍然帶有難以言喻的沉痛與急促,“臣的家中,雖然兒女眾多,可平日所疼惜的,無非是臣的先夫人所出的這一子一女,如今他們都遭人陷害,臣作為一名父親,心中悲慟非常,卻不能也不敢為他們討回公道!”


    江熠臉部似乎輕輕一抽,像是有些惱怒,可他知道妹妹便在書桌下瞧著自己,便強行按捺住了。


    裴雲起亦是不動聲色,他所落座的位置便是江苒所在之處,江苒便能聽見他的聲音自頭頂傳來,隻是道:“七郎之事,尚無定論,隻是先頭你家九娘托人上門求親,反遭了江熠婉拒,這原非大事,何至於此。”


    “自然不僅僅是如此!”文侍郎急了眼,他猛地走到桌前,給自己灌下一盞茶水,才努力平定了麵色,“九娘……九娘她……”


    江苒、江熠都已經猜到了他所想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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