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錦試探著道:“……您沒同苒苒說這件事兒?”


    裴雲起淡道:“沒有。”


    他有心想問一問江錦,江苒今日瞧著如何,可話都到了嘴邊了,又撤了回來。


    他不願叫自己的軟弱與關懷過分暴露出來,似乎這樣對他來說,不自在極了。


    江錦看在眼裏,不由在心裏歎口氣。


    殿下啊,您不信那些老師們,叫我去上課,我堂堂一個朝廷命官都為您做到這個份兒上了,眼見著那些娘子們看著我都恨不得扒我的衣服,我犧牲至此,您能不能正視一下自己的內心?


    第73章


    由於江錦的到來, 京中掀起了一波新的上學熱潮,奈何歸仁學堂地方實在不大,短短時間, 又不得不婉拒了一大波新的學生。


    為此徐循特地謝了江苒,江苒隻是擺擺手道:“無妨, 無妨的,你家又是讀書又是打馬球的,可比那些成日關著刺繡描花樣子的學堂有趣, 她們原就想來讀, 如今我阿兄不過給她們找了個借口罷了。”


    徐循微笑起來。


    邊上的藍依白也湊過來,她好奇地道:“今兒到底是什麽課, 我見你們一個個都穿胡服來, 難不成要出去上課麽?”


    江苒笑道:“先前在定州, 雖然民風開放, 可娘子們卻少有離經叛道的, 到了京裏頭便不太一樣, 許多公主貴女最愛騎馬踏春, 打球狩獵,因而他家府上開了一門這個馬術課。”


    藍依白一驚, 驚訝地道:“你們竟是要去打馬球!”


    “正是, ”江苒解釋說,“每周都有一回的, 說是馬術課, 其實不過娘子們嬉笑打鬧, 算是出去放風。”


    這頭江錦才叫下課, 娘子們就紛紛動了起來,她們吩咐自己的丫鬟檢查好自己要帶的月杖, 以及作為彩頭的豔色宮絛是否別正了,一時間好不熱鬧。


    江錦想了想,便往自家妹妹跟前去,吩咐道:“玩鬧的時候,不要太瘋,仔細墜馬。”


    江苒正往頭上扣了一定錦帽,聞言隻是胡亂應了,江錦見她不上心,不由有些無奈,隻同邊上的藍依白道:“藍娘子若是不上場,還請一會兒仔細看顧她,她玩瘋起來便什麽都顧不上。”


    藍依白含笑應了。江錦又道:“娘子瞧著,仿佛不打算上場?”


    藍依白倒是坦蕩,隻道:“我一貫倦怠這些,不似苒苒喜歡學些騎射,平日不過讀書寫字,如今見她們要去玩了,倒有些可惜起來。”


    她說著,又好奇地問江錦,“大公子今兒不休沐麽?怎麽不同我們一道去玩。”


    江錦溫然道:“手頭的公文尚且看不完,哪有這樣的閑心。”他待誰都彬彬有禮,對著藍依白也是一樣的溫潤妥帖,藍依白聽了,不由怔了怔,便福身道:“既然如此,便不叨擾了。”


    江錦輕輕頷首,拍了拍妹妹的頭又吩咐兩句,又說,“江熠今日似乎也同他那群好友去了,你一會兒若是碰見,便叫他一道回家,省得他晚飯又不歸家吃,惹阿娘嘮叨。”


    聽江苒應了,他才放心下來,悠然轉身去了。


    江苒戴好帽子,一抬頭,便見藍依白垂著眼睛有些怔仲的樣子,她忙拉了她一把,“咦,難過什麽?——你若是想學騎馬,改明兒換身衣裳來我便教你嘛,怎麽一副悵然若失的模樣。”


    藍依白勉強打起精神,見她無憂無慮的樣子,也是輕輕笑道:“無他,想些瑣事罷了。”


    娘子們收拾好了行裝,便在馬術課夫子的帶領下浩浩蕩蕩地往京郊馬球場趕。


    京城地貴,除了皇帝能大手筆地在宮中開設球場,官員們都沒有這麽大的能耐。不過如今馬球運動風頭頗盛,城外不少莊子裏頭,有頭有臉些的人家都會置辦一個馬球場。其中又以一名姓盧的富商家中馬球場最為寬敞,是京中娘子郎君們都愛去的地方。


    今兒天氣晴朗,又是休沐,到京郊馬球場時,已然有不少郎君們在了。


    馬術課的夫子上前去同郎君們交涉,要他們讓出場地,郎君們紛紛抱怨起來,還有人說,“小娘子們不過耍個花槍,打球又有什麽好看的,還是乖乖坐在一邊看著我們打球喝彩得好。”


    夫子正要辯駁,然而娘子們經過先頭的事情,已然十分團結,聞言紛紛反駁,“憑什麽讓給你們,這球場本就是我們租下來上課的!”


    郎君們嬉笑道:“上課?上什麽課,你們家裏人叫你們上課,是為了來日你們能尋個好夫君,可不是叫你們學著同人頂嘴尋釁的!”


    藍依白聽得皺眉,她看了一眼對方,發覺那人穿著紫袍,瞧著算是風流倜儻,可這樣說話,著實叫她不齒。她便冷然開口道:“你家爹娘叫你們休沐出來打球,是為了叫你們強身健體,也不是為了叫你們這樣語言輕鄙,毫無教養的!”


    那郎君見她瞧著柔弱,愈發嘲諷大聲起來,說便是他們讓了場地,你們這些人也打不起來,球杖都拎不動,還不如回家拈繡花針。


    榮安在眾人之中一貫身份最高,聞言也是冷笑說:“你這紙片兒身板,瞧著也不是能打的,我們這邊能一個打你十個!”


    紫袍郎君叫她這樣挑釁,心下不喜,隻是冷笑道:“好好好,你們且叫那個能打的出來,叫我們看看?”


    這頭眾人起了口角,江苒原是不太在意,正悠然地四處看風景,可等到這句話一出,她才覺得不對勁。


    江苒默默抬頭。


    旋即便發覺同伴們紛紛回身看自己,眼露信任與鼓勵。


    榮安小聲道:“苒苒加油,我們相信你?”


    江苒:“……”


    郎君們見了江苒便是那位據說能一打十的,不由麵麵相覷了一會兒,然後哄堂大笑。


    眼前的江四娘漂亮得像一朵山崖邊開著的柔弱蘭花,美則美矣,可極為纖細柔弱,胳膊都還沒球杖粗。


    別說一打十了,隻怕一會兒碰她一下,她就能哭出來!


    那位尋釁的紫衣郎君一麵笑,一麵擦著眼淚,隻道:“我們不同你們計較,識相的還是趕緊讓開罷,不然你們難道真要叫江四娘一打十?”


    江苒聞言,微微眯起眼睛。


    她身後的娘子們被這話氣得皆是滿臉通紅,江苒卻還十分鎮定,她看了看對麵的人馬,忽地道:“你們不也沒湊齊二十個人,這馬球不嫌打得沒意思麽?”


    紫衣郎君詫異地道:“不然呢,你還想怎麽樣?”


    江苒抬手,麵無表情地把球杖背到了自個兒的肩膀上,衝著他們微微一揚下巴,“你們一隊,我們一隊,比一比,不就知道誰厲害了?”


    紫衣郎君一怔,旋即神情古怪了起來,“你認真的?”


    後頭娘子們忙抓緊時機嘲笑,“這怕不是不敢了罷?!若是不敢,趕緊讓開!”


    郎君們哪裏願意接受這樣的挑釁,回頭一頓交涉,旋即便挑了十人出來,個個都瞧著十分高挑健壯,襯得這頭的娘子們愈發羸弱纖瘦了些。


    徐循看得皺眉,低聲問江苒,“我聽說這些都是京中世家子弟,想來十分精通這些,咱們平日雖然也練過,隻怕不敵。”


    江苒道:“這些都是文官子弟,我先頭在宮裏頭見江熠同文七郎對峙那會兒,見過這些人,要論能打,那群紈絝想來能打一些,眼前這些都是成日在家苦讀的,未必嫻熟。”


    徐循這才放了幾分心,依著江苒的意思,往後又點了幾位娘子出來,兩頭一湊,恰好是兩支十人的隊伍。


    藍依白雖然麵露憂色,卻沒有再說什麽,隻是拉著江苒到一邊,替她整了整衣裳,悄聲道:“你阿兄才叫我看著你,你就這樣鬧,你家人會不會苛責你?”


    江苒安慰道:“他們一貫是知曉我的性子的,今兒算是他們挑釁在先,我代姐妹們應下,若是要輸,也不會逞強,你到一邊坐著罷。”


    藍依白憂心地離開了場中,到了一旁的席上。


    馬球場除卻正中一草地外,四周搭起高位,休沐日來踏青的人不少,如今忽見一個個千姿百態、俏麗非常的小娘子翩翩進場,旋即又是一隊穿了同色衣裳的郎君們騎馬進場,不由瞧得愣住了。


    沒一會兒,場上的人就都知道了,歸仁學府的娘子們要同那頭郎君們的隊伍一道比賽!


    場麵頓時熱鬧了起來!


    場內眾人一人一馬,人和馬身上都係著表明身份的飄帶以便分別,江苒等人一邊是藍色,而郎君們這頭乃是赭紅。兩隊人馬壁壘分明,各自舉起球杖向兩側示意。


    江苒站在正中,恰對著那名紫袍郎君,對方輕蔑地道:“我先頭見你兄長打球,還算有幾分本事,隻是是個莽夫紈絝,不料江四娘子你竟也如此魯莽無禮,可真是一家人啊。”


    江苒聽他這樣說,不由皺眉。


    她雖然時常同江熠不對付,可不管怎麽樣他也是她嫡親的兄長,自個兒罵罵就是了,如今聽旁人這樣無禮,不由十分不悅。


    她淡淡道:“我先頭也覺得江熠紈絝,如今見了你們這些人,才知道他雖然紈絝,倒勉強算得上個真性情,你們自恃名門之後,言語之間卻對女子頗有輕視鄙薄,才算是虛偽又惡心人。”


    “你——!”對麵顯然是被她氣得不行。


    而此時,鼓聲忽起,代表這一場娘子同郎君們的鬥爭已然揭開帷幕!


    江苒不論郎君們如何再出言尋釁,都不再理會,而是緊緊盯著那彩繪的馬球,如今鼓聲一起,她遙遙策馬前去,球杖橫掃——


    球杖與實木所製的馬球相碰撞,發出清脆的撞擊聲。江苒緊貼馬背,揮杖遙遙一擊,馬球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彩色弧線,精準無誤地傳到遠處一名隊友手中——這一番動作行雲流水,眾人的視線幾乎都被江苒奪去,而郎君一方,竟是沒能半點兒摸到那馬球的邊緣!


    四周傳來一片訝然之聲。


    那頭藍隊勢如破竹,連連進了數球,每進一球,裁判便會在場中屬於其的一側插上一麵鮮紅的小旗子。紅隊比分卻也不低,緊緊咬著藍隊的比分。


    越是到後頭,賽事越是膠著。


    娘子們的體力自然是略差一些,如今打了大半場下來,已叫汗水浸濕了鬢角,先頭拉開的差距已然逐漸被追回。


    可眼見著時間就要到了,那紫衣郎君也是心急非常。


    幾名郎君早有默契,此時暗中對視了一眼,齊齊策馬上前——對麵說來根本沒幾個厲害的,無非是江四娘領著眾人,打出了前半場的節奏。


    江苒借著空暇,抬起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卻不意在轉瞬之間,局勢忽變,她竟被幾名郎君團團圍在了中間。


    眾人身下馬匹俱是呼著粗氣,在場下之人看來,被團團圍住的江四娘子,瞧著柔柔弱弱,像是被狼群圍住了的小綿羊那樣無助可憐。


    席間的藍依白見了,神情大變,她脫口而出,隻道:“荒唐!他們怎麽這樣陰險!”


    旁人見她如此,便指點道:“那名紫衣郎君,你瞧見了麽,乃是宣平侯府家的二郎君,平日就常來打馬球的,很通這些套路,看來江四娘等人危險了。”


    藍依白微微一怔。


    她那會兒雖在藕園宴見過這位宋二郎,可隻是遙遙一看,並沒有看清楚臉,這會兒忽然知道這言行無狀粗魯無禮之人就是自己的未婚夫婿,不由心情更是複雜了。


    她略略定了定神,絞緊了帕子,繼續看向場上。


    娘子一方失了江苒,果然方寸大亂,轉瞬之間,就被連追兩球,比分持平!


    江苒攥著韁繩,握著球杖的手心早就叫汗水浸濕,她極力維持鎮定,看著四周,尋找對方的空隙。


    忽然,因為一名郎君前去追球,那包圍圈竟是開了一個小口。


    而那馬球,恰在包圍圈外不遠處,江苒估算好了距離,便忽地伏身下去,驅著身下馬匹,向著缺口奔去!眾人忙要攔她,可江苒身姿輕盈,即便是旁人的馬都貼到了她的跟前,她也眼都不眨,簡直跑出了不要命的陣勢!那郎君不敢硬撞,竟是遲疑了一瞬,略略後退!


    江苒身形堪稱靈活地在馬上一轉,幾乎是與搶球之人貼麵而過,馬蹄聲如同擂鼓,而她的球杖穩而準,從重圍中殺出,旋即悍然揮出,彩繪馬球在空中劃出一道豔麗弧度,清脆的“砰”一聲過後,落入球網!


    最後一球,進了!


    場上聲音頓了頓,忽地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娘子們紛紛下馬,高興地把江苒圍起來,榮安笑嘻嘻地道:“苒苒贏了!”說罷便解了衣襟上的彩色宮絛丟過去,娘子們見狀,也紛紛有學有樣,一時彩色宮絛亂飛,江苒被丟了滿身,簡直哭笑不得。


    這宮絛乃是小娘子們玩樂的彩頭,又或者是在場上見了哪位郎君英勇,便會待他下場以宮絛贈之,以示欽慕。


    如今倒好了,郎君們一個個麵色鐵青地站在一邊,反倒江苒十分受娘子們青睞,這場麵十分有趣,邊上路人們見了,都紛紛笑出了聲。


    江苒一麵謝過姐妹們的宮絛,一麵無奈地道:“這玩意兒是丟給你們心上人的,這一個個的這樣胡鬧,是做什麽?”


    徐循微笑打趣,又仿佛意有所指道:“苒苒你最是厲害,郎君們都比你不過,我們自然不放在眼裏。”


    藍依白匆匆下了看台,拉著江苒,用帕子給她擦汗,見她麵露疲倦,她不由有些心疼。


    江苒當真倦了,勉強往藍依白身上一靠,藍依白半摟著她,麵露關切,而當她再看向了對麵的宋譽之時,那些關心溫柔之色卻淡了。


    她冷冷道:“宋郎君技不如人,如今眼見著輸了,可要同我等道歉?”


    宋譽皺著眉,自然不願意認,隻是不屑地嗤笑道:“真是奇了怪了,世風日下,你們這些女人不學著相夫教子,一個個口齒伶俐,功夫厲害,我看是要反了天了!女人就不該讀書學這些,你們還不如回去學學女誡女德,學著恭順柔婉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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