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苒連忙搖了搖頭,到底還是沒忍住豔羨的神情,隻道:“要是我有這麽多馬,我就行走江湖去,給自己起個諢號叫馬大俠。”


    他不覺莞爾,知道眼前的江苒看著再是乖巧伶俐,骨子裏頭還是先前定州那會兒膽敢穿著男裝上台行射春禮的野丫頭。


    江苒見他笑,便用肩膀撞他一下,“你笑什麽?”


    他輕輕地咳嗽一聲,像是有些無奈,“好,回頭馬大俠若見我遭人欺侮,麻煩出手相助。”


    江苒也笑起來,想了想,又十分認真地同他分析,“你這樣的大美人兒,出去的確容易遭人欺負,記得報出我馬大俠的名號,定沒人敢動你。”


    大美人用頗為無奈溫柔的眼神注視著她。


    江苒被他看得心癢癢,下意識想:


    原來冰融化了,就真的是春天了。


    她是來看照夜白的,那馬兒先同在定州同她見過,乃是一等一的壞脾氣,如今馬場裏頭五百餘匹馬,因著它那霸王性子,同旁的馬匹一旦一道,便要起衝突,因而向來是單獨安置的。如今天熱,照夜白脾氣愈發暴躁,江苒一到馬廄裏頭,便見它焦躁不安地甩著尾巴走來走去。


    帶路的管事一時不敢上前,唯恐瞧著“柔弱”的江四娘被踢著碰著了,江苒卻擺擺手,示意他退下,“你們要嚇著它啦。”


    管事暗衛們略有遲疑,被裴雲起看了一眼,才退下了。


    江苒從牽馬的馬倌手中牽過韁繩,照舊摸了摸白馬的鼻子,對方微微打了個響鼻,好像認出了她,便又低著腦袋來蹭她的手心。原先英姿颯爽的白馬,如今在她跟前乖巧得簡直像個孩子。


    “咦,”江苒一麵摸著馬,一麵好奇地說,“它這是還記得我?”


    照夜白身子高大,裴雲起略略估量,知道她上去許是有些費勁,便抬手托了她一把,隻是漫不經心地道:“想來是如此。”


    他的手一貫是瘦削,卻又極有力量的,在她腰間一觸即收,十分的有分寸,可江苒不知怎麽的還是有些不自在。


    她騎在馬上,略有些忐忑地去看他,見他依舊一副光風霽月模樣,便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臉。


    裴雲起十分鎮定地將手背到身後,隻是道:“你若是喜歡,便送你了。”


    她像是有些驚訝,正要推辭,裴雲起便道:“我不缺坐騎,它成日去旁的馬匹處尋釁,若你能製住它,也算是幸事了。”


    說著,馬倌又將太子殿下的一匹白馬牽出來,江苒定睛一看,隻見那馬兒一色雪白,沒有半根雜毛,脖子周圍生了長毛,猶如雄獅一般,馬眼沉靜,倒如同主人一般,顯出幾分無聲的威嚴來。


    她不由挑眉道:“這想是玉獅子,我聽說這馬匹出自西域,十分驍勇,路遇狼群猶能殺出重圍,是不可多得的稀世名駒。”


    裴雲起“嗯”了一聲,道:“玉獅子同照夜白外形略有相似,然而性子沉靜許多,不必擔憂其聒噪。”


    江苒不由一笑。


    依著裴雲起的性子,還養這麽一匹成天到處找事兒的馬,倒的確有些奇怪。


    而這照玉夜獅子,一麵頗有幾分馬中獅王的樣貌,十分高大威猛,一麵又性子沉靜妥帖,站在裴雲起身邊,將原本清冷出塵的他都襯出幾分颯爽來,正是十分相配。


    照夜白十分通人性,知道裴雲起在說自己壞話,自然不服氣,正撅著蹄子要上前給這罵自己的人顏色瞧瞧,就被玉獅子輕描淡寫地看了一眼。


    照夜白撅起的梯子在空中一頓,旋即若無其事地放了下來。它似乎有些害怕,沮喪地低了頭,連不耐煩地搖動的馬尾也不再動了,活靈活現地上演了一出“欺軟怕硬”。


    江苒不由語塞,她摸了摸照夜白的腦袋,安慰它道:“雖然你很慫,但畢竟太子殿下的確不好惹,你快點認慫也算是識時務了。”


    照夜白:“……”


    兩人同樣騎著白馬,一前一後飛馳出了馬場,到了附近野林之中,兩馬便並駕齊驅,周邊的落花落葉喧囂熱鬧地拂過耳畔,將江苒精心紮好的發絲吹得淩亂極了。


    她在馬背上伏低了身子,並沒能騰出手來理一理自己的頭發,便由著迎麵而來的風將發絲吹起,卷起的氣流將一側的不知名的花朵高高揚起,又輕飄飄地落在她散落的青絲上,好似一匹雲彩錦繡,爛漫熱鬧極了。


    可她眼神卻是這些時日從未有過的欣喜高興。


    她像是難得吐出一口鬱氣,側過臉看著他,“唉,和那些酸文人吵架,還不如來這頭騎騎馬。”


    裴雲起同樣側過臉,平日一絲不苟的清冷模樣,如今多了幾分少年意氣,倒顯得鮮活一些,他道:“依著你的脾氣,居然沒有打人,果然這次還是受了委屈了。”


    江苒:“……我也不是時時刻刻,一言不發就會動手的。”


    馬匹的速度慢慢地放緩下來,她單手牽著韁繩,慢慢悠悠地伸出手去,到處拈花惹草,一會兒摘一朵小黃花,一會兒又擼一把樹葉,像個孩子一般的毛手毛腳。


    裴雲起騎著馬,靜靜地跟在她一側。


    他看得出來她其實還是不大高興,方才那些人說的話,字字句句她都記著了。他的苒苒,瞧著沒心沒肺的,其實是個細膩敏感之人,那些話她又怎麽可能不往心裏去。


    好半晌,江苒終於忍不住開口,“……我知道你同他們不一樣,可是女子相夫教子,好像在他們眼裏是什麽天經地義的事情,反倒是我這樣的,瞧著天理難容。我阿爹阿娘,我的兄長們,因著疼我愛我,都一貫由著我,從不苛責,可是大夥兒都這樣看,你說,是不是我不對,我不該這樣?畢竟,我父兄皆是命官,我這樣子四處尋釁,萬一給他們惹事就不好了。”


    裴雲起卻道:“你沒有不對的,這天下隻有那些沒用的男子,才會試圖去打壓一個女人,來獲得自己所謂的地位威嚴,若是敬你愛你之人,自然要尊重你的意願,支持你的誌向,願做你的後盾。”


    她的家人如此,他亦然。


    後頭的話,他到底沒有說出口。


    江苒怔怔地瞧著他,好久才終於重新揚起笑臉,“我回頭要謝謝伊白替我罵人,我也要謝謝你,太子哥哥你原本不是願意同人動口角的人,為了我竟難得罵人……”


    先頭不知多少人,對著太子殿下,都隻說他“舉動端方,容儀俊偉”,便是江苒跟前,他雖偶爾也柔軟溫和,到底比起同齡的郎君來說,他要多出幾分清高出塵,甚至高高在上的。


    要是罵人的是江熠,她一點兒也不會奇怪,可見裴雲起替自己罵人,便難免多生一些感動於愧疚。


    裴雲起輕輕頷首,道:“我不是不願意,先前不過懶得與他們爭辯。”


    可是他們膽敢說江四娘,他便忍不了也不想忍了。


    說到底,裴雲起他隻是個年輕的郎君,雖然身在儲君之位,比起旁人要多謝穩重,又一貫性子清冷,可他也有在意的東西,也有心疼的人。


    江苒出神地望著他,好半晌,彎起嘴角,沒有再說什麽。


    等她和照夜白一塊溜達溜達地回相府的時候,今兒一日的好心情都還在,江夫人還不知道她先前在馬球場出了事兒,見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回來,偏偏嘴角又掛著笑容,不由得古怪地看了她好久。


    江夫人狀似無意地道:“苒苒做什麽了,這樣高興?”


    江苒這才想起應該把之前的事情同她說一說,等到話要說出口,又有幾分不好意思,畢竟她先頭雖然也鬧事,鬧這麽大,一口氣罵了好幾位高門郎君,也還是頭一回。


    江夫人一看她的樣子就是闖禍了,好笑地道:“別瞞著阿娘,若有什麽,隻管說來,我還舍得打你不成?”


    江苒這才略有幾分靦腆地把下午在馬球場同人罵戰,然後和藍依白把那些郎君氣了個半死的事情說了。江夫人聽得好笑,好半晌隻是說,“這位藍家娘子,倒是個厲害的,同你大哥當年一模一樣,你有她護著,可吃不了虧。”


    江苒訕訕地道:“您不罵我嗎?”


    “這有什麽好罵的,”江夫人道,“那些人欠罵,當我們家沒人了,敢這樣說我的女兒?”


    她說著,盯著女兒好一會兒,見她沒有太多委屈的神情,方才鬆了口氣,“你脾氣這麽好,要是下次爭不過,就別爭了,回頭叫江熠找個由頭打他們一頓罷。”


    江苒:“……”這就有些過分了罷?


    江夫人好笑地道:“這些渾話,你別太放在心上,你別說那個為首的宋譽,他母親商戶出身,心胸狹隘,天天鑽到錢眼兒裏頭,你看他敢去說他母親,叫他守婦道遵婦德麽?聖人同皇後鶼鰈情深,空置後宮,那些文人連個屁都不敢放,也就敢到你們這些小娘子跟前擺譜拿喬,就是欠教訓。”


    江苒點了點頭,心說果然阿娘對大家的後宅之事了如指掌。


    江夫人又笑眯眯地問她,“那你牽回來的那匹馬,是怎麽回事?”


    “是後來遇到太子殿下,然後他送給我的。”不知道怎麽的,迎著母親的笑容,江苒忽然覺得頭皮發麻,“……娘你什麽表情?”


    江夫人“哦”了一聲,意味深長地道:“看來太子殿下也為你說話了啊……”


    江苒“嗯”了一聲,沒察覺出母親在給自己挖坑,繼續往裏頭跳,“他鮮少做這些出格之事,也不知道會不會被聖人責罰?”


    江夫人有意逗她,“嗯,聖人嚴苛古板,對長子一貫不假辭色,想來這事兒一叫那些有心之人傳過去,他是要遭到問責的。你擔心他呀?”


    “當然擔心,”江苒更沮喪了,“那說來還是我拖累了他,那我能叫阿爹去幫忙求求情嗎?”


    江夫人失笑道:“傻孩子。別擔心了,皇後娘娘會幫著回轉的,你啊,既然這麽擔心,你下回便同他直說呀,在我跟前擔心算什麽?”


    江苒這才發覺不對,她剛要辯駁,便聽說榮安縣主來了。


    榮安先前從馬球場離開後回家,便同母親一道去了皇後宮中請安,因而早早換了騎裝,穿著一身富麗的裙子,然而她走得太急,那些繁複的發飾都亂了幾分。


    她一進來,便顧不及了,嚷嚷著要喝水。


    江苒親自給她倒了水,好笑地道:“縣主你方才不是請安去了,怎麽反而急匆匆就出來了?”


    榮安一氣喝光了一盅茶,才無奈地道:“我是來給你報信兒的!”


    江苒“啊”了一聲,詫異地道:“怎麽回事?”


    “我方才去皇後宮中,見到了你那位表姐和她母親,”榮安毫無形象地翻了個白眼,“她們是同長公主一道去的,獻殷勤得厲害,打量著誰不知道他家的意思呢,真以為有個做刺史的爹就有多了不起了?我是縣主我驕傲過嗎?”


    江苒心道:那你是挺驕傲的。


    她忙道:“說重點,說重點。”


    “重點就是,”榮安歎口氣,“咱們在馬球場同郎君們起的口角,被傳到了陛下和娘娘跟前!然後那三個女人還添油加醋,真是惡心!結果後來,太子殿下便回來了,陛下見了他,就要問責,連我都吃了掛落!”


    第76章


    長公主自從回京後, 時常就要去皇後宮中坐坐,或者是去尋皇帝談心,這日她照舊來了皇後宮裏, 卻是還帶了蔣三夫人同蔣蘺一道。


    皇後知道她的小算盤,隻是卻也明白, 曾經困苦之時,她也的確幫了皇帝頗多,因而皇帝算是十分倚重這位長姐。念著這份麵子, 如今皇後也勉勉強強能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隻當不知道她的算計,還誇了蔣蘺兩句, “好久不見, 阿蘺瞧著又漂亮了些。”


    寧國長公主遂笑道:“要我說, 這些容貌儀表, 倒都是次要的, 女子頂頂要緊的是貞順柔和, 再則便是能夠操持家務, 做賢內助,阿蘺這些時日性情柔順了許多, 我瞧了都歡喜呢。”


    皇後心中冷笑。


    永寧伯府的三房, 整個京城誰不知道他家混亂,庶出的姨娘小妾當道, 正經的夫人陳氏也隻會整那一套小妾做派, 同姨娘們鬥得是烏眼雞一般。如今眼見著他家的三老爺要從青州調任回來, 大夥兒愈發熱鬧起來, 光皇後知道的,這個月他家後院, 便抬出去兩個。


    蔣蘺前些時日愈發在相府待不下去,如今已是回了府中住著,那些姨娘庶女就能給她足夠的苦頭吃了,更別說永寧伯府正經的那幾位嫡出娘子先頭吃過她的虧,如今見她落魄,也要找回場子來的,如今這種貞順,可不是被磨出來的麽。


    皇後皮笑肉不笑地道:“阿姐既然喜歡她,怎麽不把她討回去,當自家兒媳呢?”


    今兒恰巧平昌郡王妃帶著榮安縣主也在,這母女倆自打王府出事,便沉默寡言了許多,本來是坐在邊上當透明人的,聽到皇後這句話,卻沒忍住笑了。


    對啊,你把人家吹得這麽天花亂墜的,你幹嘛不自己把她討回家當你兒媳婦?


    自然是因為看不上!


    長公主心比天高,隻怕在她眼裏,整個京城看下來,也不過一個江苒出身最高能入她的眼,而蔣蘺出身尋常,並不能給她兒子帶來仕途上的幫助,再是貞順,又有什麽用?


    寧國長公主的臉色微微扭曲,好半晌,才勉強道:“皇後娘娘說笑了,我家阿景年紀不大,正是貪玩的時候,可別耽誤了好姑娘。”


    她嘴上雖然這樣說,可在場的旁人,又如何會聽不懂她言下之意?


    蔣三夫人麵上笑容頓住。


    她回頭看了一眼女兒,唯恐她這脾氣要鬧起來,卻意外地發現,蔣蘺隻是麵無表情地垂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麽。


    她自從搬離了相府之後,往日的跋扈便成了陰沉,原本分明還算得上秀美,而今這幾分秀美也被陰沉掩蓋了過去,瞧著著實不太討喜。


    蔣三夫人心中歎息,卻還是抬頭,笑著湊趣道:“皇後娘娘說笑了,長公主素來拿阿蘺當女兒一般看待的。”


    她知道,長公主看不上自己的女兒,如今她願意提攜阿蘺,無非是看在了蔣三老爺的麵兒上。


    可蔣三夫人並不覺得如何,橫豎她也不覺得嫁給聞景是什麽好出路,太子儲君之位牢靠,若能成為他的側妃,來日少不得也是個貴妃娘娘,那聞景又如何比得上。


    皇後輕輕笑了笑,隻當看不見下頭眾人各懷鬼胎,隻是道:“我倒覺得,小娘子們年紀又小,正是活潑的年紀,沒必要成日畏畏縮縮的,倒是失了大氣。我瞧著江相家的四娘子就尤其的好,那孩子平日辦事妥帖,落落大方,我瞧著同她娘年輕的時候十分相似,見了便覺著清爽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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