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域的目光順著薑初照的動作落在我手腕上,他皺眉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壓低聲音訓斥道:“你們這樣,若是讓京城的官員看到了,該如何是好。”


    話音方落,薑初照就笑出聲來,“看到就看到,想如何就如何,大不了某個位子交給六叔坐,”說完這句,就攥著我的手腕,把我帶到桌前,按著我的肩使我坐下,從竹筒裏抽出一副筷子放在滾燙的熱茶裏過了兩遭後,遞給我,“吃吧,別管他們。”


    薑域便不說話了。


    邱蟬走過來,挨著我坐下,笑起來的時候像以前一樣會拿手指淺淺擋住唇齒,說話的時候語氣依舊如當初那般,帶著溫和的哄:“表姐,你別跟阿域生氣。”


    我把碗裏的臘汁肉攪開,陰陽怪氣道:“誠然你二人定親那日,阿照帶著我去鬧了一場,但當時阿照也隻是打了他,沒有打過你。況且已經過去四年多了,我同阿照都快忘了,你這夫君怎麽還把我們提防著。”


    邱蟬抬眸去看薑域,好像期望著他給我道個歉,但薑域依舊沒說話,所以她就隻能繼續哄我,語氣變得更溫柔了一些:“表姐,你最大度了,所以別氣了行嗎?其實也並非針對你,他最近對誰都這樣呢。”


    薑初照涼颼颼地笑了一聲:“對誰都這樣?大家倒是真有閑心,整日裏想著害你們。”


    邱蟬莞爾:“自從我有身孕以來,他總是緊張兮兮的,我其實也覺得沒必要哎。”


    我恍然抬頭。


    手中的筷子,就這樣掉下桌去。


    *


    上一世,好像也是五月。


    邱蟬連著十幾天往皇宮裏送拜帖,希望能見我一麵。那時我落水受寒還未痊愈,連床榻都下不來,更何談見人。


    況且,她還生活在宮外,與我家裏人見麵很方麵,兄嫂們又都喜歡她,若是哪日遇見,她把我在宮裏的樣子告訴了喬正堂他們,那喬正堂大概會難受,兄嫂們大概會掉淚。


    畢竟,這二十年,我也是他們疼著寵著包容著的小孩兒呢。誰都可以知道我過得不好,唯獨他們不能知道。


    到了五月底,身體終於好轉,雖然麵色瞧著還有些虛白,但已經能下床走走了。宮女扶著我去書房,我看到案上那整堆的帖子,想了好幾遭是早些見邱蟬,還是等我恢複得更好一些再說。想來想去卻還是不忍,就在當日準了她的拜見。


    邱蟬是我見過最得體的大家閨秀,雖然她比我要小三個月,但少時喬正堂卻總讓我跟她學習。隻不過東施效仿西施什麽樣,我效仿邱蟬就是什麽樣,不倫不類,格格不入,喬正堂看過學習成果後,閉門三日,出來後滿臉滄桑地通知我,我以後可以自由成長,大不了百年之後他去天上給我娘親磕頭認錯。


    邱蟬不止性格好,長得還很美。她的美同餘知樂不一樣,餘知樂的美是高山雪,孤冷又傲居,雖然她會對你俯身行禮,但骨子裏卻是不肯低頭的。邱蟬的美是林中溪,靈動又靜美,你同她相處時幾乎不會注意到她的禮數,但反應過來的時候,就會發現自己被她照顧得熨熨帖帖身心舒暢。


    每一個見過邱蟬的人,不管男女,無論老少,都很喜歡她。她就是有這種能力,跟你說幾句話的功夫,或者同你笑一笑的空檔,就讓你感覺到她的好。


    實話說,我小時候最嫉妒的姑娘便是邱蟬,最喜歡的姑娘也是邱蟬,因為她樣樣都好挑不出毛病所以嫉妒她,卻也因為她對我也樣樣都好讓我挑不出毛病而喜歡她,尤其是,她總是常常哄著我,處處讓著我。這種愛恨交織的複雜感情,我對薑域都沒有過,卻對邱蟬體會得深。


    後來,我也知道自己比不上邱蟬,索性破罐子破摔,也不去跟她作比較了,久而久之,便能忽略我身旁還有一位品行樣貌都好得不得了的表妹。


    所以當初從北疆回來,我慫恿喬正堂去找薑域商量親事的時候還是很自信的:“他應該也會喜歡我,去北疆的時候,他還誇我漂亮了。”


    喬正堂就有點躊躇,“男人的話你也信嗎?據你爹對六王爺的了解,他應該喜歡安靜溫婉的姑娘,你整日裏上躥下跳跟猴一樣,他真的能瞧上你?”頓了頓,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搖了搖腦袋歎息道,“若是別人家的孩子,比如邱蟬那樣的,還差不多。”


    知女莫若父。


    我後來果真被退婚,然後別人家的孩子邱蟬立馬就帶著嫁妝頂上了。


    上一世,我也問過自己好多次,到底恨不恨邱蟬。想來想去卻總是想到她作為妹妹還經常哄著我、照顧著我的樣子,就覺得恨不起來。況且,薑域喜歡她,她也喜歡薑域,這是他二人的兩廂情願,或許我才是那個一不小心闖入其中又倉皇退場的外人。


    那日,讓宮女給我化好妝後,我就一直坐椅子上等著,怕唇脂蹭掉露出蒼白唇色,所以連茶也不太敢喝。好在是她就住在京城,進宮很快,是以我也沒有等太久。


    應該是真的有急事,她走進來的時候,步子都有些亂,完全不是我認識的那個嫻靜自然的邱蟬。雖然也化過妝,但她那狀態瞧著依然不太好,尤其是眼眶,紅得不自然,像是剛剛大哭了一場。


    我讓宮女全都退下,整個丹棲宮主殿,隻剩我姐妹二人。


    許是不知該從何說起,於是她第一句話就是:“表姐,我懷孕了。”


    說完這句,眼底便浮起潮霧。


    我看著她,心髒和指尖都變得很聽話,不動聲色地僵麻著,直到她又重複了一遍,我才恍惚著把手指藏進衣袖裏,以為這樣就可以把自己的心思也藏起來:“懷孕了為什麽會這樣苦悶,難不成懷的不是六王爺的孩子?”


    說完這句,對她的嫉妒就超過喜歡,竟暗戳戳地希望著,這孩子不是薑域的,而是隔壁王尚書家的。這樣,指尖和心頭那一陣接一陣的僵麻與刺痛,是不是就能紓解一些?


    我那時候的心地可真壞呀。


    “是六王爺的,”她沒有怪我亂說話,反而輕聲細語地解釋,隻是臉頰微微泛紅,“沒有其他人。”


    “哦,”我垂下眼瞼,把另一隻手也縮進衣袖,在裏麵一下一下摳著自己的指甲,努力消解那久不散去的僵麻,麵上卻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那是為什麽,非要見我一麵不可?”


    你二人本就很好,如今孩子也有了,為什麽還要來刺激我呢。


    “表姐,陛下想讓阿域去北疆,且讓他此後常年在北疆駐守,而我已有身孕,無法隨他同行。況且,聽說北疆很冷,即便生產過後追隨而去,我……我和孩子怕也不能承受。”


    我怔怔抬眸,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去北疆?你聽誰說的?”


    “陛下親口告訴他的,說讓他考慮考慮,萬壽節那天宮宴的時候,陛下便要聽他的回答。”


    萬壽節,薑初照的生辰,就在六月初八呢,怪不得邱蟬如此著急。


    她聲音顫抖著:“表姐,你是了解的,我自幼不喜歡給旁人添麻煩。但我唯獨給你添了不少麻煩,這是令我和阿域都愧疚不堪的事。如今,若不是真的走投無路,我不會來打擾你,”她看著我,好看的眉中全是苦澀,“我給你帶來的不快,已經很多了,今日,好似又添了一樁。”


    說完這句,眼淚便再也收不住,緩緩淌下兩行。


    她從小都是體諒著旁人、哄著旁人的那一個,自己很少哭過,是以也很少被人哄過。


    所以我最看不得她掉淚。撐著椅子站起來,走到她麵前,本想開口安慰她幾句,沒成想自己竟也不爭氣地,跟著她哭了起來。


    就這樣想到,小時候我在她家玩耍,她跌進雪泥裏裙子被弄髒,她眼眶剛剛濕潤,我就嚎啕大哭的場景。於是,已經很難受的她,顧不上自己,就反過來安慰駭髒的我:“表姐,是我的衣服沾了泥,不是你的呀,你別害怕。”


    “孩子多大了?”我問她,怕把狀哭花讓她瞧出我不太好,我就掏出了帕子。


    她看到後很自然地接過去,一點一點地幫我擦著淚,還起身把椅子讓給了我:“兩個月了,”頓了頓,淚珠子像是斷了線,轟然掉落,“表姐,你為什麽哭呀……看到你哭,我就很難受。”


    “為你不高興,又為你高興,”我不敢碰她的小腹,於是摸了摸她的臉,“希望你過得不那麽好,又希望你能過得很好。”


    到這時候了,她還在哄我:“你就想著我過得很慘,想著我被薑域又打又罵,吃不飽穿不暖,整日裏過得如履薄冰舉步維艱,這樣是不是就能好一些?”


    真氣人。


    這不就是我的真實生活嗎。


    我當即被氣笑,捏著她比出嫁時圓潤了好多的臉頰,哭得鼻子一抽一抽的,埋怨她:“下次哄人也要實事求是好嗎,你今日這裙子上的繡花都是金線的,臉也比出嫁時胖了許多,讓我怎麽相信你吃不飽穿不暖。”


    第21章 求情


    思緒再回到今日,我看著她略顯圓潤的臉,竟沒有忍住,抬手輕輕地捏了捏。


    麵前這位無憂無慮又溫婉嫻靜的姑娘,一定不曉得,某年某月,某座宮城,我二人曾互相抱著,崩潰大哭。


    怕薑域以為我又要對他的夫人做什麽,就準備把手從邱蟬的臉頰上縮回來,隻是剛剛挪動半寸,手就被邱蟬雙手捧住按回了臉頰上,她甚至同我湊得更近了一些,笑嘻嘻地求著我,似乎覺得這樣能逗我開心:“你再捏捏嘛,我近來胖了許多,捏起來手感可好了。”


    她太犯規了。


    明明方才我們都站在了對立麵,甚至劍拔弩張起來了,她倒好,還不管不顧地求我捏她。都要是做娘親的人了,怎麽還能可愛成這副模樣。


    薑域也坐了過來,神色緩和了不少,甚至主動開口給我和薑初照道了歉:“蟬兒說得對,是我太過緊張,阿照,阿厭,抱歉。”


    我對他這個稱呼不滿意,敲了敲桌麵提醒他:“現在應該叫我嫂嫂。”


    薑域慢條斯理地笑了:“嫂嫂。”


    薑初照把新燙好的筷子放在我的麵碗上,也不知怎麽了,方才還抖擻萬分戰力十足的他,現在卻沒了多少精神,嗓音裏帶著顯而易見的倦怠:“吃吧,快要涼了。”


    *


    進了宮門,送我回鳳頤宮的一路上,薑初照都悶悶不樂。他不開心的原因我大約能猜到一些,但也說不太準是不是我想的那樣,於是忐忑著問他:“是因為哀家輕易地原諒了你六皇叔和六皇嬸,所以你不開心啦?”


    晚風輕盈拂過,攜起他鬢角長發,柔而緩地落於他肩胛。


    “不是。”他回答道。


    “那是為什麽?”


    “就是突然不確定,朕在你心裏有多少分量。”


    我不太明白他什麽意思,抬頭去看他,卻發現他眼尾染上一些嫣色,像是在委屈著隻是還沒掉淚,於是安慰道:“你在哀家心中,當然有很重的分量。”


    “那六皇叔呢,他在你心裏又有多少分量?”


    我垂眸看路:“沒什麽分量。”


    薑初照並不滿意我這個回答,“既然沒什麽分量,為什麽在得知他跟邱蟬有孩子後,你手中的筷子會掉下桌去?”


    事實上,我自己也很想知道為什麽。


    明明曾經經曆過一遍,也知道他同邱蟬更多的事,可為何再次聽到那句話,還會生出猝不及防之感。


    大概是因為自己不曾擁有,所以就格外敏感。可這些上輩子的事,要怎麽跟薑初照講呢。


    我忽生出些難過,對著夜空長長吐出一口氣:“不知道陛下信不信,哀家很期待,也很盼望,你能有個孩子。薑域隻有邱蟬一位夫人,都能有自己的孩子了,你有二十一位夫人呢,應當比他更容易吧。”


    他語氣有些絕望,眼底的嫣色更重了一些,像極了春日景盛之時偶落於深潭邊的桃花瓣,好看是好看,就是有些寒凉:“你可真操心,該不會真的把自己當成朕的親娘了吧?”


    我無措地摸了摸後腦勺:“縱然不是你親娘,但給你做母後,哀家確實是真情實感的,且每一日都在努力去做好你娘親這個角色,”說到這裏,就滿懷期待地去問他,“哀家這後母當得可還行?”


    他聞言便嗤笑一聲,整個人像是突然從垂死狀態掙紮起來,精神都昂揚起來:“一天不氣朕,你就覺得不舒坦是嗎?”


    我便不說話了,靜默地望著他。雖然沒什麽帶孩子的經驗,但從我跟喬正堂那裏便能知曉,這種時候父母說得越多,孩子就覺得越煩。


    本以為這樣他就能好受一些,可他卻在風中撲簌了幾下眉睫,哽咽著問了我一句:“所以,還是喜歡六皇叔,對嗎?”


    真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問題。


    上輩子,薑初照就問過我好多次,是否還喜歡薑域。


    每一次,我都不知該如何回答。因為我自己也不清楚,到底還喜不喜歡他。


    若說喜歡,可我確確實實又不想跟他在一起;若說不喜歡,看到他和邱蟬在一起我卻還是會在意。


    上一世,我似乎一直處於某種矛盾中。對薑域如此,對薑初照也是如此。一直找不到能說服自己的答案,於是就選擇最輕鬆的解決辦法,那就是逃避。


    隻是逃著逃著就發現,自己越來越不清楚何為喜歡,何為不喜歡。甚至到生命的尾聲,我連喜歡一個人應該是什麽感覺、什麽樣子,都不太曉得了。


    說到這裏,就很羨慕餘知樂和邱蟬呢,餘知樂一直清楚自己喜歡薑初照,邱蟬也一直知道自己喜歡薑域。唯獨我,隻在十五歲那年體會過初遇薑域時的羞赧,那幾乎是我唯一能確定的男女間的喜歡。


    是於天地之間,驟然遇見,日光鼎盛,花枝絢爛,本沒有什麽目的的自己因為他的存在而願意隨他往前走,路上順當也好,蒼茫也罷,隻要能和他在一起就覺得什麽都不怕的,那種喜歡。


    可悲的是,薑域對我並非也是如此的感情,於是,這唯一能確定的喜歡,不過一年便潦草收場。


    “哀家這輩子,唯一能喜歡的,就是你那過世的父王,”我沉吟道,“當然了,兒媳亦哀家所愛,吾兒亦哀家所喜。”


    薑初照的眼裏有大片的霧氣,我本想勸他一句別哭,可不知為何,他卻突然提到那件事:“如果朕讓六皇叔去北疆,此生再也不回來,你會不會怨朕?”


    腦袋裏轟然炸開一聲響。


    該來的,還是來了。


    我本就被震得不輕,偏偏他又問:“若朕打定了主意,你又會如何來勸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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