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疑惑不解:“方丈笑什麽?”


    “施主這三個問題,個個了不得,尤其是前兩個。施主好像不了解呐,帝王事在南山寺向來是禁止卜算的,以免南山子弟被牽扯進謀逆大案之中,連累我們惹上無妄之災,”他就這般熱情地邀請我抽了簽,又如此絕情地拒絕了給我卜算,但他麵上鋪滿了紅光,仍是精神洋溢的模樣,“不過,老衲倒是想起去年仲夏,某位施主亦是如你這般,難得見到老衲,卻不為自己卜算,問了三個關於旁人的問題。”


    “什麽問題?”


    他笑,“問當今的太後能否逃脫厄運,能否連年無憂,能否長命百歲。”


    我怔住。


    雖然說不上來自己期待什麽,但腦子裏卻不可抑製地想起去年八月十六日,我的生辰,夜晚清風徐來,月西河上小船緩行,紫色衣袍的薑初照低頭,把裝有平安符的荷包係在我腰間的玉帶上,還溫柔地同我道:“朕去南山寺求的,方丈說很靈驗,也讓它聽了經書,還給它點了香火。”


    但也有可能不是薑初照。


    畢竟,兩位哥哥,連同喬正堂,甚至是薑域,也都有一點關心我呢。


    這般猶疑著,就見方丈側過身去,指了指後排掛著的空白的、還沒有寫名字的平安符,樂嗬嗬道:“那位公子求了平安符,還雇了寺裏的人給他的平安符念經書,還必須念夠七七四十九天。”


    我驚喜抬眸。


    竟然真的是薑初照!


    他果真見到了方丈,還把難得的求簽問卦的機會,給了我。


    歡欣之餘,心頭卻又浮起幾絲失落:“太後的事,是不是跟皇上的事一樣,也無法卜算呢?”


    方丈抬手俯身,對我行了個合十禮,再抬眸時便微笑望我,一雙慈祥的眼睛裏露出睿智的光來,像是閱盡了世間萬物和芸芸眾生,既無比從容又充滿悲憫:“是的。但施主日後若是再來可換個問法,如此一來,老衲或家中弟子,或許就可以放心地給施主解卦了。”


    “什麽問法?”


    “比如問父母,問兄長,問故友,”他好像知道些什麽事,又好似隻是誤打誤撞,“或者問心上人。施主還未結如意姻緣吧?下次來問心上人的前程、子嗣、安康,就都是可以卜算的啦。”


    一個七八十歲的老方丈。


    話尾裏居然還帶著俏皮的“啦”。


    我感覺我進了一個假的南山寺。


    偏又聽到他提及“心上人”,萬般鬱悶之下,看向梁頂,無奈一笑:“讓方丈費心了,在下不但有心上人且已經成了親,至於這姻緣如意不如意的,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在下命途多舛,已於去年喪偶。當時的棺材是漢白玉做的,十好幾個大漢合力抬起才把棺材板蓋上,結實得很,我那心上人即能有幸詐屍,也實在沒力氣爬出來呢。”


    方丈但笑不語。


    *


    回到半山腰禦湯館,果兒還是精神奕奕的,因為她卜的那一卦是大吉。


    我因為問出的所有問題都沒得到方丈的回答而倍感惆悵,所以果兒解卦的時候,我就走到門外等著了,於是也就沒聽到方丈給她解卦的過程。但這不妨礙我很好奇,回來的一路上明裏暗裏問了好幾次,果兒都隻嘻嘻傻笑,絕口不提她卜算的是什麽。


    “總之是大吉,”她把解卦後的卦辭小心翼翼地折起來,放在今年過年時我送給她的那隻福袋裏,然後把福袋揣進懷中,還捂了捂,生怕掉了的樣子,“果兒就知道期待的事情肯定能發生,嘿嘿。”


    我也知道自己問不出來,就隨意找了個由頭故意嘲笑了她幾句,還打趣地問她是不是求的姻緣。她不但沒惱,反而更加開心地說:“太後覺得是那就是。”


    這丫頭快成精了,都學會順著別人的話茬來堵別人了。


    我捏了捏她盤起的雲鬢,望了望就要落下去的日頭,感受著山風穿越竹林、霧氣落於臉龐而帶起的凉熱交替,深深呼吸了幾次,暢快放鬆之餘,也覺得有些累了。


    “哀家已經許久沒有如今日這般上山下山,有些疲乏,先休息一會兒,等到月亮升至東上天,哀家再帶你去泡溫泉。”


    果兒無事可做,又睡不著,思忖了會兒便靈光乍現,歡喜道:“太後今日提到了喬家兩位少夫人,應當是想念她們了,要不要奴婢下山去接她們過來,陪太後一起泡湯呢?”


    這個提議當真不錯,兩位嫂嫂請我泡了好多次的湯池,現在我成了太後,自然也要請她們到這最佳的禦湯中泡一泡感受一下,於是開心地允了:“路上當心,速去速回。不過你難得來一次南山,回來的時候跟嫂嫂們去山腳下的夜市裏逛逛也很好,哀家曾吃過這邊的五穀煎餅果篦卷,很是不錯,你也嚐嚐呐。”


    她乖巧點頭,給我掖了掖被子,起身把窗戶關上好擋住外麵的風,囑咐了門外候著的小美人們動作要輕,別吵著太後,就關上門離開了。


    淺淺地睡了一陣子。


    不知具體過了多久,但門卻被打開了,在寂靜的房間中帶起吱呀一聲。


    被吵醒多少有點不快,我微微歎了口氣,撐著身子坐起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在已經變暗的房間內適應了一會兒,抬頭看向房門,笑問門口的小姑娘:“已經把嫂嫂們接過來啦?沒在夜市裏逛逛?”


    她回頭,隔著兩丈遠的距離,靜默地看向我,眸光像寒冰又像刀刃。


    這模樣惹得我心髒砰的一跳,下/腹像是也有記憶一般,鑽出尖銳的疼。


    還沒反應過來這是怎麽回事的時候,門口的她就緩緩勾起唇角,於暗室中衝我笑:“別來無恙啊,喬太後。”


    這不是果兒。


    這他娘的,竟然是小聶。


    *


    我看向四周石筍林立的頂壁,背後深不見底的洞穴,感受著寒氣和潮氣從我腳底、從我肌膚刺入,一時間都很感慨:南山真是了不得,不但有熱氣滾滾的湯池,還有滴水成石的洞窟,當真是千奇百怪、豐富多彩,搞得哀家都很想把這山頭給承包下來。


    唯一遺憾的是,哀家不是自己發現了這處奇觀,而是被小聶用短劍抵著後背趕到這兒的。


    這是哀家不算長久也不算壯闊的人生當中,第二次被綁票。


    小聶是在江邊長大的,自幼會水也愛遊水,所以身形精瘦但力氣很大,雖然和果兒差不多年紀,但與果兒這種溫柔甜暖的小可愛根本不是一個路數,她逼我到這兒的一路上,我雖然已經非常配合了,但她手上仍然沒個輕重,有好幾次,劍尖都戳進了我後背的肉裏。


    我還不敢喊疼。


    因為在我第一次被綁架之後,大哥就從他看過的書中,總結了幾種類型的綁匪,一一講給我聽。


    有一種變態型綁匪,大哥稱之為“見血笑”:“就是看到你流血,聽到你喊疼,他不但不愧疚不心疼,反而受到了鼓舞,異常開心,並以此為樂,繼續傷害你,就是為了聽你哀嚎的動靜、看你痛苦的模樣。所以阿厭,在沒搞清楚他屬於哪一種綁匪的時候,千萬不要大呼小叫,也不要表現得太過痛苦——千言萬語就是一句,以不變應萬變。”


    我真的有記住大哥的教育。


    比如此時此刻,我被她逼進了這洞穴裏,後背其實已經流了不少血,我甚至能感覺到血水順著脊背往下淌,甚至能想象到血水把我衣裳弄髒的樣子,但我還是忍住了,一點也沒有哭。


    比起十六歲,我堅強太多了。


    小聶又點了一盞燈,燭光路過四周的石筍,在四周洞壁上留下光怪陸離的影子。乍一望去,竟覺得石筍很像怒目切齒的金剛,影子很像青麵獠牙的鬼魂,這般想著,就覺得整個地洞,和我小時候看過的連環畫中閻羅殿的樣子,相差無幾。


    但是。


    鬼蜮獰惡,終是幻影。


    金剛色厲,才是實景。


    更何況,我是死過一次的。我並不害怕。


    “果然當了太後,人也變得硬氣了許多,”小聶一邊嘲諷著我,一邊用短劍脅迫,輕而易舉地把我綁在了一根寒涼徹骨的石筍上,“去年小姐進宮,你為何禁止她帶家中的丫鬟一起進宮?是不是那時候,你就已經知道了什麽?”


    我想笑,但還是忍住了。


    我真的很想告訴她,哀家不止知道,哀家上輩子還把她扔湖裏去了。


    但眼下我太過被動,不好惹怒她,便隻能跟她周旋,小聲小氣地說:“我當時囑咐了好幾個美人,不要帶家中的丫鬟呢,因為家中習慣與宮中規矩差別很大,入宮的話她們還得給自己的丫頭搞培訓,丫頭累,她們也累。”


    小聶擰眉審視我,好像不太相信。


    我舉起小手,石筍上的冰水恰在此刻鑽進了我背後傷口處,刺激得我渾身僵麻,但我強忍住沒打寒顫,依舊輕聲細語地同她說:“是真的。你綁我是因為我沒讓你進宮嗎?嗐,這種小事何必動這樣的幹戈呢,我明天回宮帶著你一起回就是啦,甚至你要是願意,我去給陛下說說,讓你當他的妃子之一也不是難事呢。”


    她麵無表情,卻忽然抬起短劍,朝我舉起的手掌上刺了一下。


    我驚了一跳,趕緊縮回來看了看,就發現掌心滲出血來。


    “別跟我提那位陛下,”她目光重歸冷戾,“這四個月,他派了好幾個公公盯著我,時時刻刻想要我的命。”


    這話叫我有點氣,忍不住小聲嘟囔:“他要你的命是他的事,你綁我做什麽呀?”


    “綁你做什麽?”小聶突然笑了,這笑聲很淒涼又很刺耳,“你認識林替嗎?因為你,他死了,還死得很慘。”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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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7章 報仇


    這話讓我如遭雷擊。


    但轉念一想,若小聶也是衛將軍的人,那她和林替認識也不足為奇。


    在極短的時間內思索並分析了當下的形勢,我決定扯大謊:“請問,林替是誰?”


    小聶拿著短劍在我眼睛前麵橫豎比劃了比劃,神情輕鬆又安詳,好像她拿的不是能傷人性命的利刃,而是裁縫量衣用的尺子:“怪不得他們說貴人多忘事,你這種錦衣玉食養尊處優的京城大小姐,果真不會把淒冷寒夜被挖去目珠、斬斷手腳的可憐人放在心上。”


    劍刃距離我的眼睛不過一寸,冷光盡數落在我眼裏,刺激得我忍不住閉眸,就連被綁於後背的手指都控製不住縮了縮。


    好像哪裏不太對。


    薑域替我報仇的時候,我就縮在他懷裏看著呢,他傷了林替的眼睛、挑斷了他手腳的筋脈,但卻沒有把他的目珠挖出來,亦沒有斷了他的手腳,最後劍尖也利落得穿過了他的脖頸——林替的屍體明明是完整的。


    可為何小聶描述的林替,死後會是這般淒駭的模樣。


    等等。


    好像當初果兒談及林替的時候,對他屍體的描述和小聶今日所說的一樣。那時我未放在心上,以為是以訛傳訛,傳到果兒這裏,就成了如此誇張的樣子。


    “太後娘娘是想起來了嗎?”麵前的小聶冷笑出聲,“還是說,我得用這箭把你的眼珠子也挖出來,你才能想到誰是林替?”


    “小聶,”我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睜開眼睛,越過眼前的劍刃,看向她的臉,“十一歲,我在餘家初見你,給過你一個掛著長命鎖的銀項圈。”


    她怔了三秒,旋即失笑:“給過我一個項圈,就覺得我會放過你?誰知道那是不是你不想要的。或許當初,即便是一條小狗路過,你也會取下來掛在那小狗的脖子上呢。”


    我本來打算用少年溫情感化她。


    沒想到這個傻缺竟然把自己和狗做比較。


    我當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猶豫著要不要放棄溫柔路線:她都不拿自己當人看了,那我還感化個錘子。


    不過,卻還是輕聲問了一句:“你還記得我為什麽給你嗎?”


    雖然不了解我什麽意思,但她卻還記得少年事,垂眸沉悶道:“你說,我的肩膀和脖頸都很漂亮,上麵沒有一絲贅肉,戴項圈會超級好看。”


    說這話的時候,劍離我的眼睛遠了一丟丟。


    “然後你就立刻誇我的眼睛好看了,”我有些難過,“現在,你真的想把你親口誇過的這雙眼睛,給挖出來嗎?”


    她再次抬眸,眼底冷光又起:“可你就是這麽對林替的。”


    我愁苦萬分,眉毛都快皺到天靈蓋上去:“咱們也算從小就認識的,我這體格什麽水平,你難道不知道嗎?從來都是別人綁架我,我哪有本事綁別人還挖別人眼珠子呢。”


    “你越是不記得,我便越替他委屈,越想幫他報仇。”


    我打了個哆嗦,知道周旋不過去了,便裝出恍然大悟的模樣,故作驚奇道:“你說的,難道是曾經綁了我,還差點殺死我的那個人?”


    “他殺你?”小聶像是聽到了笑話,表情都變得誇張起來,“真是可笑,殺你的人死無葬身之地,你卻還好好活著,還當了太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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