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藍天白雲,風隱雨匿。


    我親自去宮門口取了點心,送往成安殿。


    坐在薑初照的書房,搖著扇子看窗上寫有西疆古文字的烏龜風箏,看到明黃衣袍的公子從遠處走來,明明已經走過書房的琉璃窗子,卻又倒退了幾步,隔著窗與我對視了幾秒,倒背了手看著我,還勾著唇角同我笑。


    片刻後。


    走進書房來的他提著一把椅子坐到書桌對麵,極其自然地接過我手中的檀香木小折扇,把胳膊肘墊在書桌中央,極其自然地替我扇風,嘴裏卻說著揶揄的話:“時隔多年,太後終於又肯來成安殿書房了。”


    我把點心盒子和冰沁過的果漿都打開,悉數推到他麵前:“都是新鮮的,你快嚐嚐呐。”


    他揚起下巴,故意道:“朕沒洗手,太後喂朕吃。”


    我掏出絹帕擦了擦手,隔著桌子伸出胳膊,捏起一個標誌好看的粉紅點心送到他嘴邊。


    這動作把薑初照驚了一下,脊背甚至後退了半分:“……太後怎麽突然這般聽話了?”


    “那你去洗手自己吃吧,哀家——”話並未說完,就見他忽然低頭,宛如小狗看到好吃的一樣,迅速把我手上的點心叼走了。


    做這動作時,他明明是顧忌著我二人身份的,唇齒並未碰到我的手指,但不曉得為何,我竟然覺得指腹被柔軟掃過,留下點點濕滑。


    我把手縮回了衣袖。


    他搖扇的動作未停。


    時間似乎陷入到了一個漩渦裏,來回打轉,明明已經過去好長時間,可我再抬頭時,依舊能感受到帶著檀木香氣的風拂過麵頰,漂亮模樣的公子依舊坐在對麵,看著我,為我扇風。


    他不講話。


    我也不曉得講什麽。


    但很奇怪,也沒有覺得尷尬或者難以忍耐,反而愜意居多,心馳神往地想著,若此後每個夏日,有賞心悅目的公子坐我對麵為我搖扇,似乎也是一件享受的事。


    “太後笑起來確實好看。春日太沉寂,夏日要多笑笑補回來呐。”他說。


    *


    第二日,淩晨風起,天降小雨。


    午後小憩,結果聽著沙沙雨聲,不由自主地睡過了頭,再醒來時,精神酣暢,人也抖擻。


    宮外暮色浮起,我去禦膳房拎上熬煮了兩個時辰的雞湯,踩過五顏六色的石子,穿過青翠的茂林修竹,從成安殿後方小路,往殿後開闊的廊簷走。


    這一回,還有三丈路才到的時候,蘇得意就瞧見了我。


    也不知他怎麽了,一邊大呼,“哇!是太後來了!太後暫且停步!”一邊麻溜地跑過來,嚴嚴實實地擋住我,殷勤地接過我手中的雞湯,笑得肉堆了滿臉,“太後拎著走來肯定累了吧,您在此處稍等,老奴這就把小案置上。”


    我點頭,但身子卻不由自主往他身後探:“陛下在幹嘛,怎麽也不見他出來?”


    “朕在此處。”


    薑初照的聲音於溫泉湯池中驟然浮起,跟著嫋嫋白霧衝進我耳朵裏。


    話音方落,就見青墨色按摩石後方伸出一截白玉一樣、瑩潤無瑕的手臂,淅淅瀝瀝的水從這手臂上往下淌,帶起的聲音比此刻的雨聲還要鮮明。


    我整個人如遭雷擊,站在原地懵了幾秒,直到看著那修長的手指越過石頭遮擋,從水中撈起一件水色綢袍隨意搭在身上,撩開嘩啦啦的更大聲的水珠緩緩站起,這才反應過來,趕緊轉身回頭。


    望地,恨不能腳下生縫埋了自己。


    望天,恨不能原地去世當場飛升。


    “陛下批了一下午折子,汗流浹背,覺得不爽利,所以方才在泡湯。”蘇得意惶惶不安地給我解釋。


    但身後湯池裏的傻狗卻一直在笑,舒暢自在得像是飛到了雲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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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8章 天下


    第三日,落水依舊,簷下沙響,殿後竹動,煙雨成幕遮了半個京城。


    晚膳時候,小酌了些人參酒驅寒,結果剛喝了幾口,額頭上就冒出不少汗。果兒拿著小手絹幫我擦去,笑問我可還要喝。


    我搖了搖頭,看著桌子上時令的瓜果,忽然心血來潮,想去瞧瞧前幾日在花園牆邊栽的甜瓜種子長出苗來了沒有。


    帶上果兒,拿上竹骨傘,她想接過來替我撐著,我已經打開,遮在她頭上:“哀家比你大幾歲,高一些,給你打傘很合適呢。”


    邁入雨中行了片刻,也不知這小丫頭為何想起雲妃來了,掩唇低低地笑了幾聲,道:“先前還不能體會雲妃娘娘因為一把傘就喜歡太後這件事,現在竟能體會到了。”


    此話沒頭沒腦的,惹我困惑不已:“什麽傘?”


    這丫頭也學會了跟我打馬虎眼了,捂住嘴偷樂:“沒什麽沒什麽。”


    一路說笑著到了花園處,隔著寬闊的草地,遠遠就瞧見紅袍藍袍的主仆二人,戴著鬥笠貓著腰,窩在牆邊鼓搗著什麽東西。


    我和果兒在大柳樹旁瞧了半會兒,也沒瞧明白他們在做什麽。怕驚到他們,特意繞了繞路,從花園右側邊小徑走過去,靠近時還輕手輕腳的,不讓他們聽到聲響。


    隻見蘇得意舉著小瓜苗,勸前麵的紅袍公子道:“陛下,要不就栽這些吧?太後當時挖了二十來個坑,奴才一路數過來已經二十七個,想來已經足夠,栽太多就露餡兒了。”


    哀家:……??


    紅袍的薑初照長唔了一聲,許是蹲地上太久了,乍一起來有些腿麻,於是一手扶牆,一手攥苗,欣賞腳下的傑作,傻笑道:“你說得對,也不能做得太假。”


    但好像還是對這些小瓜苗不放心:“要每日派人過來瞧一瞧,沒活的趕緊補種上。”說到此處就忍不住發笑,“她小時候還挺喜歡養些花草蟲魚,許是從沒養活過,所以就沒了信心。”


    蘇得意點頭哈腰,但也沒耽擱著嘿嘿地笑:“老奴記得,太後少時養過一隻名貴的小白蟬,送給陛下當做生辰禮物時,那蟬已經成了標本。”


    薑初照並沒有以此嘲笑我,反而很認真地跟蘇得意說:“這次她難得再動心思來養東西,必須得結出碩大的甜瓜,把她的信心找補回來。”


    話及此,又想起什麽,望著天空囑咐道:“這雨瞧著得下個三四天,你也讓果兒注意著鳳頤宮殿前的魚缸,裏麵的小魚小蝦小螃蟹要是被雨衝走了,別忘了及時補上。”


    蘇得意道:“陛下放心,已經做了四年了,老奴記著呢。”


    我迅速低頭審視果兒,想知道他們仨到底瞞著我搞了多少偷梁換柱的事兒。


    果兒擠出一個不好意思的笑容,然後躲開我的視線,輕咳了兩嗓子,衝前麵的紅袍公子喊了一句:“果兒給陛下請安了!”


    紅袍藍袍齊齊回頭,看著哀家,頻率極其一致地睜大了眼睛。


    紅袍麵色訕訕:“太後,你聽朕解釋……”


    哀家語氣哂然:“陛下何必費這些事兒?直接把現成的甜瓜放牆頭算了。”


    *


    第四日,果然如薑初照所言,早起遠觀,見細雨漫上魚缸,廊外陰雲層疊,初晨已有暮晚味道。


    自從春日陷入沉鬱以來,我就下令取消了晨間的請安,恰逢薑初照喜歡上了告狀的遊戲,我便配合他,下令把幾個妃子都處罰了一遍。自此,除了雲妃以外,另外三個幾乎都躲在自己宮裏,不怎麽出來了。


    到底是同她們糾纏過兩輩子啊,現在即將要走了,竟還挺想再見一見她們,了解一下她們的近況。


    自然是先去雲妃那裏,欣賞過一段火.辣熱烈的竹竿舞後,雲妃就換上得體的裙子,說要同我一起去會會另外三位姐妹,尤其是春日時與她互毆過的容妃。


    既然她想看餘知樂,那我也勉為其難地去琉采宮看了看。


    好巧不巧,嫻妃竟也在她宮裏,坐在椅子上吃紅糖酥,看餘知樂寫大楷書,還嘚嘚不停地說著哀家的壞話。


    這倆人也是互毆過的,如今竟能和諧萬分地共處一室,真是叫人感慨啊。主筆大人說得果然不錯: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統一戰線就能打敗共同的對手。


    見到我來,兩個人還有點兒懵,但旋即就一同跪下,給我請了安。


    可能是薑初照一直未曾臨幸她,所以嫻妃也就放棄了身材管理,她又是易胖體製,是以就好像回到了被常婕妤用串串陷害的那陣子,整個人腫得有些厲害,金線刺繡的長裙把肚子勒出好多層褶。但餘知樂卻是把所有事情埋在心裏,越思越憂愁,越想越消瘦的人,所以她比以前更瘦弱了一些,兩個人跪在一起,有一種莫名的滑稽。


    我這廂還沒開口,嫻妃就扶著餘知樂站起來了,盯著我看了會兒,陰陽怪氣雖遲但到:“太後近來同陛下相處得好像很愉快,很融洽。大概都快忘了,您是先帝的皇後,不是陛下的皇後。”


    我笑了會兒,正想回答呢,雲妃已經把話接過去了:“真是太過分了,我覺得,嫻妃娘娘應該去先帝跟前,同他當麵告狀才行,不然以太後和陛下兩個年輕人的覺悟,怕是不會改的哎。”


    說到這裏,她還捏著小團扇圍著兩個人走了一圈,那眼神像是在看養在瓷盅裏的兩隻蛐蛐。她眉飛色舞的,歡喜雀躍的,似是很想拿小棒棒戳它們一戳,好讓它們開始打鬥。


    果不其然,我這想法打腦子裏一過,那邊的雲妃已經開始挑撥了:“前天來子衿湖吹風,路過琉采宮時還聽到容妃在院子裏同宮女冷笑,說嫻妃已經胖成豬了依舊管不住嘴,就這樣了還整日裏想著爬上龍床,屬實可笑,陛下就是跟滿臉褶子的蘇得意睡,都不會跟滿身褶子的嫻妃睡。”


    這個套路,但凡是女人,應該都懂。


    胖是我自己的事兒,別人憑什麽冷嘲熱諷。


    所以嫻妃立刻就炸了,方才還跟容妃好著呢,這會兒直接揪起她的襟口,咬緊牙關問道:“你真這麽說?”


    容妃倦冷抬頭,下巴頦衝著嫻妃,睥睨道:“我難道說錯了嗎?”


    於是,一胖一瘦兩隻蛐蛐,真的開始了打鬥。


    走出琉采宮時,雲妃喜滋滋地同我壓了一個金元寶,賭瘦蛐蛐贏。


    我並沒有跟賭,反而有些唏噓。


    果兒約莫也瞧出來了什麽,喟歎著,不可思議道:“入宮時,容妃還是個有著一股子執拗勁兒,但卻端莊冷靜的姑娘,現在竟叫人瞧著有些刻薄。那句說嫻妃的話,其實很傷人。”


    唔,我已經有些記不清她初入宮的模樣了。


    依稀想起來自己勸過她不要進宮,也成全過她,讓她進來了。


    *


    去丹棲宮時,發現麗妃一個人坐在銅鏡麵前,卻遲遲沒有梳妝。


    宮裏原本懶懶散散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嗑瓜子、聊閑天的宮女太監,見到我過來,瞬間勤快得不得了,又是掃地又是擦桌,知道我見不得髒,還用衣袖把上首的椅子抹了好幾遍。


    我看到這些,心情便不可抑製地有些複雜。


    雲妃卻覺得沒什麽,踮起腳尖趴在我耳畔小聲說:“麗妃她自己都沒說什麽,太後何必心疼她。想想她和她兄長對陛下和六王爺放過的暗箭,這就是她應該有的活法。”


    雲妃說得也對。


    隻是這場麵仍舊叫我想到了上輩子在丹棲宮裏的自己,默了好長時間,還是悠悠抬手指了指這烏漆嘛黑久未打掃的大殿,對這些宮女太監道:“兩個時辰,把丹棲宮清掃出來。否則,哀家就把你們清掃出去。”


    麗妃麵色平靜地說了句:“多謝母後。”


    “並不是為了你,是為了之前住在這兒的某個人。”我看著丫頭們端過來的髒兮兮還浮著一層渣渣的劣茶,也不知怎的,竟想起來薑初照自西疆回來的初日,於是抽了抽唇角,淺笑道,“若是陛下看到這茶,必定要發怒。”


    “母後,臣妾有一事相求,”麗妃揚起裙擺單膝跪地,做出武將跪拜的姿勢,麵容堅定,語氣鏗鏘,“自吾家兄長辭世,北疆便是年逾花甲的周老將軍駐守。夏日還好,冬日天寒地凍,冰封三尺,哥哥這般年輕體壯的人在北疆時尚且覺得風雪凶悍,難以忍受,何況已至暮年的老將軍呢。”


    說到此處,我已然知道她想說什麽。


    可她真正說出來的時候,我仍舊被她眼中執著的亮光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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