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一排排一列列頂天立地遮擋良好的書架,和書架之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空間,我腦子裏浮現出的第一個畫麵不是書海遨遊,書山攀登,而是墨書巷某篇經典的主打故事中,男女主兩個人青天白日,在藏書館裏假意看書,實則行生命交流之事,而不遠處還有別的讀書人,一不小心就能走過來發現這邊的旖旎春景。


    那個場麵單是想想就覺得燙臉呢。


    “太後怎麽臉紅了,果兒覺得這兒還挺涼快的哎。”果兒看著我,掏出折扇來給我扇了扇風。


    我尷尬地擺了擺手,很怕自己這張嘴口無遮攔,給小丫頭當場普及墨書巷裏這段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精妙橋段,於是趕緊拎起裙子往深處走,好讓這小可愛免於被我荼毒:“哀家隨意轉轉,你不必跟著。”


    皇宮的藏書館果真是大道煌煌,大德昭昭啊。我一排一排地望過去,一個時辰後到了最裏麵,竟也沒瞧見一本不正經的書。


    靠著書架麵對牆壁,聽見腳步聲從背後傳來,我便實在忍不住,鬱悶湧上心頭,跟果兒吐槽道:“先帝可是有一百多位美人的,如此孟.浪的人竟然親手打造出這般正派的藏書閣來。哀家有點後悔,他過世前我應該問一嘴的。現在可好,那些不正經的文學繪畫作品我都不曉得被他藏在哪兒了。”


    身後人沒回答我。


    我便順著書架坐下,忽然想到果兒也已經二十歲,也該接受一些理論知識了,於是就拋棄先前的想法,主動給她介紹起來:“果兒呀,哀家有好幾本畫冊,畫工了得,頗具細節。雖然沒拿過來,但哀家可以講給你聽聽呢,你跟季向星早晚也要如此的。”


    腳步聲越過最後一排書架,朝我緩緩來。


    “就拿這藏書閣來說吧,尤其是皇宮裏的這一座,平素裏也沒人進來,用來觀摩畫作、進行實操真是再合適不過了,墨書巷裏就有一卷,是——”


    說到酣處,抬頭看“她”,卻發現麵前人長著一張跟薑初照一模一樣的臉。


    我整個人似是遭到了火煉劈麵、巨雷轟頂,猛地一顫後,原本就要脫口的話悉數哽在喉嚨——激得我差點噴出一口老血。


    他靠近我,單手撐膝蹲下來,與我的視線差不多是平齊的,但卻還是叫我感受到了巨大的壓迫。


    這人卻還勾唇壞笑,露出一排白牙:“什麽畫冊?如何實操?墨書巷裏那一卷又是寫了什麽太後怎麽不講了。”


    我麵皮一熱,反手薅出一本書,擋在了麵前。


    白皙的手指勾住了書冊上緣往外撥了撥,明媚的笑就這樣落入我的眼睛:“當初給朕普及時,你可沒這麽害羞,現在卻經常看到你臉紅。”


    我把書揪過來,隨意翻開,迅速扯謊:“這本書寫得太好了,看得哀家心潮澎湃。”


    他頓了頓,淺淺笑出聲:“這是《九章算術》,是你年少時經常挨尚書大人罵的那門課業。”


    *


    因為這件事,第九日我便回了喬家,順便把整理好要帶走的那一箱東西悄悄裝進馬車,捎給了二哥。


    劃小船行至後湖中央,藏在藕花深處,暗暗緩解這昨日的尷尬。


    二哥把荷葉蓋在我臉上,遮住灼膚的日光:“最後一天了,竟然不早點回皇宮再陪陪大外甥,還躲在湖裏吃蓮蓬?”


    我盤腿坐在小舟上,憂愁問他:“若有一日,你看到喬正堂欣賞春宮大作,閱讀墨巷文學,被你抓了個現行,你會作何感想。”


    二哥目放精光,唇角上揚:“你做這些事的時候被大外甥看到了?他沒坐下來跟你討論討論?沒讓你給他普及普及?”


    我:“……當我沒問。”


    傍晚回宮,抱著一大捧鮮活嬌豔的荷花和顆粒飽滿的蓮蓬下了馬車,卻不曉得為何,並沒有見薑初照來宮門接我,反而是果兒在那兒等候。


    “陛下還在忙嗎?”我藏起心裏的失落,笑問道。


    她搖搖頭,接過我手中的荷花蓮蓬替我抱著,麵色平靜,語氣自然:“陛下下朝後來鳳頤宮呆了一陣子,去殿後瞧了瞧,又去書房轉了轉,然後就走了,沒有繼續等太後回來。現在可能在成安殿批折子吧。”


    聽到這話,我整個人就慌得不行。也顧不上得體不得體了,拽起裙邊撒丫子就跑,一路狂奔到鳳頤宮書房。


    拉開抽屜拿出給果兒寫的信,見信上蠟封還完好,這才放下心來。


    *


    第十日。萬壽節。


    薑初照好像有些忙,清早時未來給我請安。反倒是四個兒媳過來了,當著我的麵,說了些祝陛下萬壽無疆之類的話。


    還屬雲妃說得最花裏胡哨,什麽世界上本沒有路,陛下走過去就有了路;什麽神仙說世界上該有光了,於是陛下就降臨成了百姓的光。


    說得我都很懷念初入宮時的盧美人,這還不如聽酸詩呢。


    “哀家發現陛下不在,你們講得就很好,”我微笑,“尤其是雲妃,希望今夜當著陛下的麵,你也能發揮出現在的水平。”


    雲妃眉梢一跳,立馬沉默下來,作乖巧文靜狀。


    白日裏天還晴朗著,到了酉時,天竟降下小雨,雖然節奏不疾不徐,但還是惹來一片窸窣。


    文修允料事如神,我把蒙汗藥往酒中倒的時候,果真手抖得像篩子一樣,三包藥落入壇口的不過半包。


    好在還有燒刀子搭配著,悶倒驢雖然差了把勁兒,但悶倒他應當是足夠了。


    昨夜睡覺前已經把信箋放在寢殿裏室的桌案上,又打開箱子把那些東西瞧了一遍。想來果兒應當能把這些東西安頓好,便安詳平靜地入了眠。


    以為自己能一直平靜呢,到此刻撐傘拎酒往長合殿走的時候才發現,我並未真正平靜過。


    這十日啊,好像把每一天都掰成了三天過,主動創造機會和薑初照相處著,可還是覺得時間過得很快。似乎昨夜還在成安殿後同泡完湯池濕發縷縷的他,觀竹聽雨,對坐飲酒,今夜就已經到了離開的時候。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這低沉的樣子影響到了果兒,她瞧著也不大精神。


    怕她看出我的不對勁,我便趕緊振奮了振奮精神:“陛下今日壽辰,好吃的東西可多了,你和蘇得意多嚐嚐呀。”


    她在傘下微微頷首,但腦袋卻耷拉著,任我後來說再多的話,她也沒有高興起來。最後快要登上長合殿的台階了,她忽然抬手揪了揪我的衣袖,委屈巴巴地看我:“太後。”


    我停下來:“怎麽了?”


    盡管她身上溫暖清爽,但從狀態看,卻極像了一隻被暴雨淋到,絨絨的毛都被打濕、濕漉漉軟趴趴地貼在皮膚上的小貓。


    她的手攥得很緊,淚汪汪地說:“我想出去見一見季向星,不能參加陛下的生辰宴了。”


    唔,原來是跟季向星鬧別扭了呀。


    我表示理解,把傘遞到她手裏,笑道:“早去早回。”說到此處便壓低聲音,“當然啦,晚回的話,哀家也當做不曉得。”


    *


    宴上薑域一家早早退場,四個兒媳除了嫻妃都沒怎麽講話,薑初照看著教坊司出的歌舞節目,不動聲色地喝著我斟好了遞過去的酒。


    這大抵是有史以來,結束最早的一場宮宴了。到申時末,樂舞停,宴已畢。


    蘇得意上前問他跟哪個妃子回宮,他醉態鮮明,轉頭頂著微紅的麵頰跟我說了句祝太後年年安康,就對雲妃招了招手,說去瀾芝宮。


    雲妃的目光驟凜,但旋即恢複溫和模樣,當著後排教坊司樂正譚雪如的麵,走上前來扶住薑初照的手臂,頷首道:“陛下當心。”


    *


    走到殿前簷下,目送他們離開我的視線。


    麗妃發現我未帶傘,把自己手中的遞給我,站了片刻後才大膽上前抱了我一下,麵頰貼在我側頸,微微哽咽道:“臣妾明日便啟程去北疆了,此生大抵不能再見太後,心中縱有千言,終不曉得如何講出口。知意從未後悔入宮來,多謝太後挑中了我。那天的桃花已然灼眼,玫瑰椅上的太後卻比桃花還要好看。”


    我拍了拍她筆挺的後背,笑道:“會再見的。哀家身體已經好了,會去北疆看看我們大祁第一位女將軍。”


    *


    已沒什麽要帶走的了,該帶的都已經在宮外馬車上了。


    於是撐著傘,趁著夜色遮蔽,直接往宮外走去。


    路過成安殿時把傘麵往下壓了壓,遮住了臉和眼睛,還走得格外快,讓自己不要去想最初入宮的樣子。可腦子卻不聽我的,浮現出的畫麵,竟是二月底,公子紅衣鎧甲,發束飛舞,穿越宮城,策馬奔來。


    明明是下定決心了的,明明也已經認識到這是一個於我於他而言都好的打算,甚至越來越覺得這樣做是無可厚非且理所當然的,任憑哪個年輕的姑娘在這座宮城裏呆四年都會做出如此打算。


    可走出宮門的那一刻,竟還是覺得不舍。


    不敢多思,怕真的不願離去。舉高了傘,讓視野變得開闊,好更快地走到獅子巷與二哥匯合。


    可你猜我發現了什麽。


    黃金轂飾、龍紋帳繡的馬車出現在我麵前——車簾已撩開,薑初照提著兩盞琉璃燈,神色倦冷地靠坐在車內。


    作者有話要說:  ——


    明天有激動人心的情節!


    特此預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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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這次


    他並未驚訝我的出現,甚至已經做好了準備在等我出現。


    我一邊絕望地思索,到底是哪一個環節出了問題叫他瞧出端倪了,一邊又攥緊了傘,在瘋狂逃跑和求他放行之間,反複掂量。


    他把燈放在腳下,於馬車上對我招了招手,甚至還露出略虛白的笑容來:“過來,坐到朕的身邊。朕想同你說說話。”


    沙沙的雨聲穿過傘麵,落在我耳中。


    更多的雨水落在傘外,模糊了公子的笑容。


    “在害怕什麽?”他的笑聲依舊是清晰的,可嗓音卻十分沉鬱,像是初醒之際,又像是困倦之時,不太精神也不夠靈動,“朕喝過你遞來的酒,酒混著藥粉的味道其實不太好,但朕還是喝完了。”


    我心尖一顫,驟然抬眸,整個人都有點抖:“你知道酒有問題?”


    他並未回答我。


    微微起身挪到車簾處,瑩白如玉的手朝我伸出來:“同朕坐一會兒。”


    我沉默半晌,終於走上前,收了傘後把手放在那早已盛滿雨水的掌心,濕凉惹得我手指縮了縮,但他卻握得很嚴密,幾乎將我整隻手都包裹住了。


    借了他的力上了馬車,他扶我坐下後,反手把車簾放了下來。


    密閉的空間本就讓人感覺心慌,而我還有做壞事被抓了現行的心虛,所以整個人都是不安的,想著該怎麽同他解釋我這次的離別。


    “為何又想到要走呢?”他靠在軟枕上,悠悠緩緩地,先於我開了口。


    我還沒想好怎麽回答,於是垂著眸子小意問他:“你為何知道我會在今夜離開?”


    他呼出一聲笑,仰著下頜看向我:“去鳳頤宮殿後散步,恰從窗子裏,看到那間裏室中擺得板板正正還上了鎖的箱子。”


    說到此處,嗓音裏像是沾了北疆冰河上霧茫茫的水氣,叫人感到沁入骨髓的凉,但他依舊是溫和的,“上輩子那個地方就放了這些箱子。你離世後,我才去打開看了,我送你的東西你一件也沒收。好像同我,斷得幹幹淨淨了。”


    巨大的震驚兜頭罩下來。


    以至於後麵的話我幾乎沒聽清,滿腦子都是方才從他嘴裏說出來的——“上輩子那個地方就放了這些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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