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拍了拍那人瘦削的肩,喊了幾聲:“二公子,二公子?”


    沒醒就好。


    現在都燒成這樣了,就是醒了大概也認不出她是誰。


    這麽冷的天,還穿著單薄的衣物,身上蓋的這床被子還有些潮味。


    雲棲本來打算喂了藥直接離開,看著人未免太慘了些,動了些惻隱之心。將懷裏溫著的湯藥放在桌子上,打開一旁的櫃子,裏麵疊的都是些雜物,衣物也沒幾件,被子是在一堆雜物中找出來的。


    有總比沒有強,雲棲拉開來撣了撣裏麵的灰,蓋在李嘉玉身上。


    看到兩床被子疊在一起,她恍惚了一下,記得那天在懋南院主屋裏醒來,也是這樣。


    難不成是二夫人或者二老爺給她蓋的,應當不會吧。那兩位最講規矩,現在她身份都沒大白,哪有主子對丫鬟這麽盡心的,這不是亂了章程嗎。


    雲棲不再幻想些有的沒的,她見桌麵上的碗用過了都沒洗,沒有容器也不能喂藥。


    帶著碗出去,卻見隔壁屋子裏的小廝慢悠悠地走了出來,雲棲立刻藏身在陰影裏,幸好她穿得是深色的衣服,在陰影裏幾乎看不見她。


    那小廝隻是半夜起身,甚至看都沒看裏麵病的厲害的李嘉玉,上了一趟茅房又回到自己屋裏,沒多久就打起了呼嚕。


    雲棲等小廝走了後,才到井水邊堯了點水,將碗衝刷幹淨,把自己帶來的藥草倒進去。


    她一路用軟墊包著保住溫度,這會兒還帶著溫。


    她也不嫌那床髒坐了上去,翻過李嘉玉生死不知的身體,之前都背對著也沒注意,這時候了還戴著麵具,麵具做的精致,上方還雕著些紋路,大概是他身上最值錢的東西了。


    但麵具連嘴都是蓋著的,這要怎麽喂。


    雲棲糾結地看看碗,又看看麵具,低聲道:“得罪了。”


    她毅然將麵具掀開,雖然光線昏暗,依然能看到臉上坑坑窪窪,還布著像蛛網一樣的深紫色痕跡,確實可怖,難怪能嚇壞婢女,不過上輩子她看習慣自己被燙傷的地方,不比這個好看多少,她早就免疫了。


    隻看了一眼那張恐怖的臉,便淡定地移開目光,準備將昏迷的人扶起來。


    雲棲當初能擋住胡蘇的挑釁不是偶然,就像她自己說的,她一個在鄉下幹慣農活的,就是比別人力氣大很多。


    這會兒扶起一個病弱的男人她以為挺容易,沒想到居然很沉。


    想了想,還是放棄搬運他了,直接掰著李嘉玉的下頷,將湯勺湊近喂,那人怎麽都不張開嘴。


    眼看藥就要涼了,雲棲幹脆一把捏住李嘉玉的鼻子,男人悶哼一聲,不過沒睜開眼,大約是燒迷糊了,隻被迫張開了嘴。


    廢了九牛二虎之力一勺勺喂好藥,再擦拭掉唇邊多餘的藥,給他蓋好被子。


    雲棲洗掉了碗裏的藥漬,細細將自己來過的痕跡去除掉,把自己藏好的如意糕放在他枕頭下麵,才悄悄關上門離開。


    雲棲不打算讓李嘉玉知道自己,就像他當年做的,有些事她覺得回報了就行,當事人知不知道並不重要。


    她以為李嘉玉一直昏迷著,肯定不清楚這屋子裏誰來過。


    但她不知道在她靠近院子的時候,裏麵的人就察覺到了。


    一刻鍾後,確定雲棲不會返回,床上的人緩緩睜開了眼。


    他先是看了看兩床被子,坐起了身,空中似乎還縈繞著淡淡的清香,是那個女孩兒的味道。


    他緩緩拿下了麵具,目光在那隻洗淨的瓷碗上停駐了一會,慢慢站了起來,他步履從容,看起來完全不像病入膏肓。


    他來到房間唯一的銅鏡前,看著裏麵醜陋又恐怖的男人,緩緩笑了起來,在陰暗的屋子裏這樣一個男人在笑,格外詭譎。


    “那丫鬟瘋了嗎,對著這張臉居然沒吐?”


    聲線清冷,透著一絲少年與青年之間的糅合魅力。


    如果雲棲還在這裏,一定會認出,那是九皇子魏司承的聲音。


    魏司承摸著臉上的人皮麵具看了又看,這麵具有多惡心他是最清楚的,因為是他親自做的。別說李府裏吃穿不愁的丫鬟,怕是外頭的乞丐都不願靠近。


    魏司承常年待在皇宮內院,與他而言太過麻煩,皇宮的掣肘太多,他需要更多的身份來為自己的布置打掩護。這些身份要不起眼,就算被替代了也沒人能發現,還要有一定地位,李嘉玉的身份是他找的適合的人選之一。


    他很少用到這個身份,誰能想到今天遇到了一個……意外?


    第021章


    真正的李嘉玉早在三年前被姚氏挫磨死了, 這樣三天兩頭餓一餓,動不動就懲罰, 上一次傷還沒好,又很快添了新傷。加上母胎出生就帶毒, 能活下來都是奇跡。


    李嘉玉生命力頑強, 算是魏司承生平僅見。


    魏司承有幾位可用人選,其中李嘉玉是支撐最久的,苟延殘喘了好幾年, 這樣一個羸弱男子卻有強悍的生命力,若是能成長起來, 不失為意誌強悍之輩, 魏司承對這樣的人是敬重的。


    故而, 三年前, 在李嘉玉彌留之際,魏司承特意見了他一麵。李嘉玉早知時日無多, 得知魏司承的來意,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了他,李嘉玉相信一個如此臥薪嚐膽的皇子,未來的慶國興許要掀起腥風血雨了。


    臨終前他隻有一個請求,希望魏司承在得到了想要的之後, 能夠讓姚氏血債血償,讓毫不作為的李達得到應有報應,還他們母子一個公道,讓自己和母親可以含笑九泉。


    “若我得幸, 自會斟酌。”


    魏司承幾乎不給任何承諾,這次亦然。古人重諾,尤以皇室為最。


    他若是失敗,不僅他自己,歸屬他的黨羽,連同所有下屬及其家屬都不得善終,枉論給一死人如何如何。


    李嘉玉知道能得魏司承一句已是難得,終是含著不甘而終。


    翌日,這裏就換上了魏司承準備的替身乙醜,魏司承接過母親的勢力後,提拔了其中十二人為天幹十二支,以十二生肖的幹支紀年命名。


    他本人大多時候在皇宮,有需要才會過來。比如近日九皇子魏司承頑劣不堪,皇上下令九皇子在學院念書,學習古之禮。魏司承正好在附近辦事,就順道過來看看。


    不僅僅因為李崇音的大放異彩,還有件事引起他的注意。放在李府的低等探子被個丫鬟間接送去了刑部,一個不會武藝的丫鬟大半夜的躲過滾油,就是成年男子都不一定能做到,他難得起了興致,便親自來李府了解近況。


    剛才正在屋裏,聽著乙醜的報告,乙醜用著李嘉玉的身份,可在京城走動,多少也算李家唯二的庶子,有些許地位,辦事也容易。


    乙醜報告了一半,魏司承釋放了內力,便感知外麵有個人在靠近褚玉院,不是尋常有奴仆經過的那種,而是特意靠近的。因為來人很謹慎,不是立刻進來,先是觀察了周遭,才慢慢靠近,謹慎的像隻感知到危險就會逃跑的小動物。


    魏司承想到自己的形容,便有些想笑,他喜愛小動物,卻從不養,怕自己一個不慎弄死了。


    本來打算自己藏匿,最終反而讓乙醜躲了起來,他想知道來人想做什麽。


    這隻小動物也不知道在想什麽,居然就膽敢闖進來。


    他以為這個時候,沒人敢冒著得罪姚氏的風險過來,姚氏雖鬥不過餘氏,但在整個李府權利很大。


    但這小東西行動起來卻那麽小心,又膽小又膽大,真是矛盾極了。


    從腳步聲能判斷,是個年紀不大的少女,應該是丫鬟之類的,府上的小姐可沒哪個會為李嘉玉說話。


    那丫頭靠近了,魏司承沒動。


    她力氣很大,欲將他整個扶了起來,魏司承全身肌肉瞬間緊繃,本能地想將之一擊斃命。但察覺到那丫鬟自身的高熱,終究忍住了衝動。


    他已經很久沒允許讓人這樣靠近了,甚至還被摘了麵具。


    這個易容麵具,曾嚇死過人,他想讓這個丫鬟知難而退。胡亂發什麽善心,這世上哪有那麽多善心,不過是包裹在蜜糖裏的砒霜罷了。


    卻沒想到她根本不在乎這張臉如何,不過看一眼就當做沒看到似的,還要喂他藥。


    他自然不會喝任何來曆不明的東西,緊閉著嘴,隻是草藥味道還是鑽入鼻子。


    這不是普通風寒藥,居然是結合了李嘉玉身上的病,加了一點以毒攻毒的方子,這是特意熬的,不是巧合,也不是淺薄的善意,而是下了心思的。


    如果是真正的李嘉玉在這裏,這份心意甚至是厚重的。


    少女發著熱,普通丫鬟的確拿不到草藥,但如果她自己生病,就容易弄到。


    為了個棄子,有人居然傻的自己生病個,隻為半夜偷偷送藥過來?


    甚至這個棄子都不知道她是誰,至少李嘉玉去世前,魏司承從沒聽他提過。


    魏司承活了十五年,第一次出現了個打破常理的例外。


    他想知道,這丫頭圖什麽。


    “你認識她嗎?”魏司承隻在雲棲不注意時,睜過一次眼,但光線過於昏暗,看不清雲棲長相。


    替身乙醜從床底下鑽了出來,他用的是自己真正的臉,現在有些腫脹發白,還起了疹子,這是常年戴易容麵具的後遺症。


    他不敢撓臉,怕撓了就把皮肉抓破。剛在床下隻看到了婢女的服飾和鞋子,服飾選了深色的,繡鞋卻是能看出來是西苑的。


    他蹲在暗處,細細回想了一遍,這些年來他在李府後院裏受著姚氏折磨,從沒哪個人願意幫個忙,今兒個還是第一遭:“不認識,屬下出了院門,與府上丫鬟都不熟,從她的衣著看應是西苑的丫鬟。”


    替身乙醜比魏司承感受更深,他是真正受到姚氏虐待的人,在這陰暗潮濕的院子裏待了多年,乍然出現一個人願意平等待他的人,他說不出心中滋味。


    魏司承:“她發了熱,應當很容易查出是誰,看看她以前與李嘉玉有什麽接觸,有何目的,三日內,我要知道原委。”


    其實,李嘉玉全身上下都沒什麽值得人惦記的,這院裏隻有一憊懶的小廝而已。


    但魏司承從來不信,這世上有不為任何目的人。


    這是魏司承堅信的,不允許有任何例外。


    “另外,你上次報告給德寶的消息裏,說三號想毀一丫鬟的容貌,卻偷雞不成蝕把米?”這是他對李府感興趣的原因之一,正事說的差不多了,順帶問上了一句。


    這是乙醜當趣聞報告上去的:“確有此事,三號急功近利,自食惡果。逃過一劫的丫鬟叫雲棲,容貌秀麗,能書會寫,斟茶刺繡都是個中能手,是餘氏跟前相當得臉的人,也是李府升職最快的仆役。李三公子也曾向餘氏討要過,被餘氏以年幼拒絕了。”


    乙醜雖奇怪這問題,魏司承從不關心這些小事,更不會關心除正事以外的事,但身為屬下,自然不能多問。


    “哈,你說什麽,讓他有了興趣就罷了,居然還沒討到?他李崇音的臉往哪裏擺?”魏司承幸災樂禍地笑著,難得的愉悅。


    他已在書院與李崇音相處了一些時日,隻是李崇音仿佛壁壘,無論用利益還是語言都牢不可破,李崇音深知朝堂形式瞬息萬變,更不會輕易進入皇儲之爭,非尋常辦法不能收服。魏司承得不到這位將才,但卻樂意看對方吃癟。


    “觀察觀察這個雲棲,未來興許有用。”這是李崇音少數露出的破綻,雖女子對李崇音而言,是被棄之如履的,但魏司承不打算放棄任何機會。


    “諾。”


    魏司承散了內力,身體的高熱狀態自然退去。


    雲棲以為的發燒高溫,不過是他自行催生的。


    他來到枕頭附近,掀開從下麵掏出了用桃花紙包裹的如意糕,魏司承捏著糕,上下翻了翻,聞了聞,透著豆沙和米糕的香糯味道。


    捏了一塊放入口中。


    “主子,還未試毒!”


    魏司承幾口就吃完了,聞言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屬下:“就憑那麽個手無縛雞的小丫頭?那我的命早死十次八次了。”


    乙醜有些不敢直視主子的目光,心慌地垂下頭。


    吃完糕點,空空如也的腹部稍微舒服了點,魏司承麵色嚴肅了起來:“十年前的文字獄除了被當場問斬的,其餘翻了案的有不少近日回京,你禁閉結束後,去收集相關情報,看這些官複原職的人,都分別與哪家聯係,再將消息匯總到瀟湘裏給姚鳳鳳。”瀟湘裏,京城最大的青樓。


    “諾。”


    魏司承抽出絲帕,擦去手指上的油漬,是剛才拿糕點沾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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