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眾人灰溜溜地離開,中間是鐵頭嗬斥的聲音:“今天這事誰都不許說出去!否則老子擰掉他的腦袋!”


    他瞟了一眼他們的背影,鬆了口氣,拎起鐵籠,費力地朝林子深處走去。


    狐狸在搖晃不止的籠子裏抬起頭,仔細地看著這個滿臉汗水的少年。


    第4章 灰狐第四節


    狐狸小心翼翼地從打開的籠子裏鑽出來,有點呆地蹲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灰色的眼睛怯怯地看著他的臉,一片枯葉從頂上落下,端端停在它的鼻子上,它好奇地去看樹葉,看成了鬥雞眼。


    他露出少有的笑容,說:“走吧,別再來這裏了,再被抓住我可能就救不了你了。”


    狐狸歪著腦袋,拿爪子把樹葉撓下來,轉身跑了幾步,又停下來,回頭看他。


    他朝它揮揮手:“走吧!”


    狐狸眨了眨眼睛,一溜煙跑進了樹林深處。


    他舒了口氣,活動活動筋骨,回頭往營地走去。


    他以為從今天開始,他在軍營裏不會再有好日子過了,雖然之前也沒什麽好日子,但意料之外的是,鐵頭並沒有對他怎麽樣,他想象中的更凶猛的打擊報複都沒有發生,那家夥跟從前一樣,對他沒有好臉色,仍舊讓他挑水打柴喂馬洗馬圈。那天的事,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鐵頭自己不提,也不許任何人提起。


    大概是覺得太丟臉了吧。堂堂的鐵頭居然打不過一個毛頭小子,最後還是靠他施以援手才沒有掉進深穀。也是從那天起,凡是見識了這場比試的人,都不再怎麽為難他,有些人見他沒工夫吃飯,還會給他留半個餅子。


    雖然沙場上下見慣了生死,但對於一個不怕死的人,他們多半還是有敬畏的。


    沒多久,鐵頭被調去了前鋒營。臨走那天,鐵頭在營地裏用彈弓打鳥,但那天他手氣不好,一無所獲。他挑著一桶水從鐵頭身邊走過,鐵頭叫住他。


    “你知道我為什麽討厭你麽?”鐵頭問。


    他站在鐵頭對麵,放下水桶,搖搖頭。


    鐵頭望著天空:“因為我們的命就跟這些鳥獸一樣,但你不是。”


    他突然笑了笑,笑容裏有與他年齡不符的深沉:“都為魚肉,不過是砧板不同罷了。”


    鐵頭這個粗人似乎聽不明白他在說什麽,走到他麵前,冷冷看著這個比他矮一頭的少年:“等我回來,我們再打一場。你上次贏我,不過是耍了小聰明。”


    他笑笑,重新挑起水桶:“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在戰場上,後會有期是最大的奢望。


    很快,他又見到了鐵頭,這個曾經欺負過他無數次的人,跟十幾具屍體一道,冷冰冰地躺在板車上,鐵頭還好點,起碼手腳齊全,隻是身上的刀傷箭傷密密麻麻,數都數不過來。鐵頭應該拚死抵抗過,他的右手至死都還保留著握刀的姿態。


    新來的頭頭懶懶散散地對他說:“這些你負責。”


    “好。”他點點頭。


    他不記得這是他找到的第幾塊埋屍地了,因為每找到一塊空地,很快就不夠用了。


    這次他們一共拉了五具屍體,原本應該跟他一起幹活的人又借口肚子疼跑了,剩他一個人站在稀稀落落的雪花裏,今天特別冷。


    挖好坑,已然是傍晚,天色早已黑下來,他將火把綁在背風處,借著這點微光將屍體逐一放進坑裏。


    沒有生命的軀殼似乎輕了許多,他搬起來竟不覺得有多吃力。


    鐵頭是最後被放進去的,他站在他旁邊,看著鐵頭血跡斑斑的臉,說:“我在家中時,我爹常讓我蒙著眼睛與府中家丁過招,他說我體格不足,拚蠻力不是他人對手,唯靠敏捷方有勝算。所以你說的沒錯,我靠小聰明贏了你,若我們再打一場,我必然贏不了你。雖然我們沒可能再打一場,但你我仍算是打和了吧。”


    說罷,他用一張白布蓋上鐵頭的臉,爬出坑去,拿起鐵鏟慢慢往坑裏填土。


    泥土落下去時,發出唰唰的聲音,越到夜深,聲音越清晰。


    忽然,旁邊的樹叢裏跳出個小東西,蹦到坑邊的石頭上,蹲下來歪頭看著忙碌的他。


    “又是你?”他停下鏟子,擦了一把額頭的汗水,看著這隻半白半黑的狐狸,“不是讓你離這兒遠點麽?”


    狐狸當然不會回答他的話,它好奇地伸長脖子,看了看坑裏。


    他突然覺得有點累,把鏟子插進土裏,坐下來,也看著坑裏:“他們都死了,不久前他們都還活蹦亂跳的。從他們加入這場戰爭開始,就跟你被關進籠子一樣,生死就不再握於自己手裏。”


    狐狸眨眨眼睛,看看坑裏,又看看他。


    “鐵頭到死也不知道我會來到這裏的真正原因,沒有人知道。”他衝著狐狸笑了笑,“我父親在府中養了上百勇士,於是這支軍隊的所有者,他懷疑我父親心存不軌,於是要召見他。父親忐忑,怕有去無回。我跟父親說,隻要把我送到他手中,有我為人質,他自會心安。果然,這個人將我收歸軍中,一路隨他南征北討,不過,他從不讓我上戰場。”


    狐狸蹲在那兒,大尾巴輕輕搖動。


    “鐵頭說我的命跟他們不一樣。”他轉頭望向軍營的方向,“我跟他,隻是不同砧板上的魚。”


    說著,他突然自嘲地笑了笑,起身重新拿起鐵鏟,自言自語道:“我也是瘋了,竟跟你這蠢狐狸說這些。”


    狐狸抬起爪子撓耳朵。


    他搖搖頭,埋頭繼續填土,坑隻填了一小半,等做完怎麽也得後半夜了吧,還沒吃飯,到不覺得餓,就是胃裏空得發疼,寒冷的空氣隨著每次呼吸撞進身體,感覺更難受了。


    一鏟一鏟又一鏟,泥土隨著他機械的動作不間斷地落進坑裏。


    唰唰唰,唰唰唰,在有規律的聲音裏,他突然聽到一陣不合拍的聲音。


    他停下來,扭頭一看,那隻狐狸不知幾時站到了坑邊,正用自己的後腿往坑裏蹬土。


    他愣了愣,莫非狐狸真如他們所說,是有靈性的動物?想了想,他搖頭一笑,對狐狸說:“好了好了,你那小短腿蹬到天亮也蹬不完,我自己來就是。”


    狐狸不理他,還是吭哧吭哧地往坑裏蹬土。


    收工的時間比他預期提前了一點點,他累得一屁股坐到地上,狐狸也累得呼哧呼哧喘大氣。


    “謝了。”他看著狐狸。


    狐狸看他一眼,轉身跑進了林子裏。


    他拖著空空的板車,在漸大的風雪中踏著崎嶇的山路往營地走去。


    因為一隻狐狸,今晚也不算太糟糕,他這麽想著。


    第5章 灰狐第五節


    幾時拔營,他不知道,但他莫名希望能在這裏多留一些時候。


    戰死的人,仍舊源源不斷地被送回來,隨著戰事的加劇,他越來越忙。


    狐狸來看他的次數也漸漸多起來,它總是挑他一個人在的時候出現。


    那天,他奉命出去拾柴,剛剛爬上一個山坡,一個不明物體便從前頭的草叢裏骨碌碌地朝他腳邊滾來,竟是一個煮熟的雞蛋。這可是好東西啊。


    他拾起雞蛋,往草叢裏一瞅,一張半白半黑的狐狸臉伸出來,眨巴著眼睛望著它。


    “你給我的?”他樂了。


    狐狸從草叢裏鑽出來,舔著自己的爪子。


    “你偷的吧?”他故意皺眉,“偷東西可不行!”


    狐狸打了個嗬欠。


    “下不為例!”他把雞蛋小心收起來,繼續前行。


    狐狸一路上跟著他,一會兒竄到草叢裏追老鼠,一會兒跳到矮樹上搖下積雪,落得他滿頭都是。


    他竟一點都不反感。


    跟狐狸在一起比跟軍營裏那些人在一起輕鬆多了。


    這天他走了很長的路,一直走到一個小村子前。


    兩個潑皮模樣的家夥,攔住一個年輕的小媳婦,流裏流氣地說著什麽,小媳婦挽著竹籃,又羞又怕地閃躲著。


    既然被他看見了,結果就簡單了,以他的身手,打翻兩個流氓不難。


    看著落荒而逃的家夥,小媳婦對他千恩萬謝,說自己回娘家省親,誰知遇上這兩個流氓。說著,小媳婦還從竹籃裏拿出幾個烙好的餅子非要塞給他當酬謝,說兵荒馬亂的,你們這樣年紀的孩子也要披甲上戰場真是造孽,雖然幫不了什麽忙,至少多吃兩口餅子,別餓著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接受了她的好意,跟她道了謝。


    小媳婦離開時長籲短歎,他依稀聽到她說,這年月要活下去真不容易。


    狐狸從一棵樹後探出頭來,他指了指不遠處的村落:“我去那裏看看能不能多找些食物還有禦寒的酒。”


    狐狸歡天喜地地跟了過去。


    村子很小,沒幾戶人家,幾塊薄田一字排開,毫無收成的模樣。


    他沿途敲門,最後收獲了三個地瓜跟一小塊豬肉,他付錢給他們,他們不要,其實他們還是有點怕他的,一口一個小軍爺的叫著。無奈之下,他隻得將銅錢從門縫裏塞進去。


    離開村子時,他一回頭,卻看見狐狸嘴裏叼了一個不大的酒囊,這家夥趁他不注意又溜到哪家偷東西去了吧。


    他搖頭,把酒囊拿下來搖了搖,起碼還有一半的酒在裏頭,他問狐狸:“又去偷的?”


    狐狸蹲在他麵前,歪著腦袋瞅他。


    他歎氣:“不問而取是為賊,老百姓日子不容易,不要再偷他們了。”


    狐狸搖著尾巴。


    他扯了一根野草,把幾枚銅錢穿在上頭係好,擺到狐狸麵前:“去把酒錢給了。”


    狐狸立刻叼起銅錢往村裏跑去。


    這家夥,怪通人性呢,他笑。


    今天他沒有急著趕回軍營,他帶著狐狸停在一個僻靜的小山坡上。


    他生了一堆火,把那一小塊豬肉叉在樹枝上,小心翼翼地翻烤著。


    狐狸趴在他身旁,抱著一個地瓜吧唧吧唧地啃,啃幾下就抬頭看看那塊肉,再啃幾下又看看。


    “有你的份兒,慌什麽。”他忍俊不禁。


    肉不多,烤出來的香味卻很濃,他把其中一大部分分給了狐狸,說:“吃吧,謝謝你對我那麽好。”


    吃完了地瓜的狐狸毫不客氣地叼住了烤肉,卻因為燙了舌頭急得滿地轉圈。


    他哈哈大笑。


    拔開酒囊的塞子,烈酒的味道撲鼻而來。


    他很少喝酒,一來年紀尚輕,二來實在受不了喉嚨間那股燒辣的滋味。


    父親笑話過他,說不會喝酒的話,永遠成不了男人。


    軍營裏的人都喜歡喝酒,能大碗喝酒簡直是他們的夢想,但因為供給不足,偶爾能喝上一小碗劣質酒就算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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