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牙急紅了臉:“桃夭,你不能總是這麽欺負人!不是說好了麽,一人讓一步,就叫它滾滾!”


    桃夭哼了一聲。


    “滾滾……也沒好多少啊。”葉逢君撓了撓鼻子,“你們兩個好歹在一起這麽多年了,沒感情也有親情才是啊,一點都不溫暖。”


    桃夭沒搭話,目光落到貨架正中間一個黑色漆木盒子上,上頭沒有鎖,隻拿金漆畫上了奇怪的圖案。


    除了她跟葉逢君,誰也開不了這個盒子。


    她的手指隻輕輕撫過盒子,盒蓋便聽話地自行彈開,裏頭沒有露出金銀珠寶,隻疊著一摞長七寸寬三寸的白紙,每張紙的中心都有個小小的、朱砂記似的紅點。


    她合上盒蓋,放回原處,說:“你找我來,就為了商討我跟磨牙的相處之道?這樣未免太浪費我給你的紙了。”


    “何必如此小氣。還剩下那麽多,往後幾年也足夠用了。”葉逢君不以為然。


    “看起來你生意不錯。”她坐到桌前,既不喝他的茶,也不吃他給的糕點。


    “還算可以。”葉逢君微微一笑,“人死如葉落,落葉時節又逢君,我這名字是起對了,元寶堂也算是開對了,確實不愁生意。你看,昨天城南的黃老爺為了祭祖,跟我買了一整套紙紮,大手筆啊,那可是我元寶堂裏最貴的至尊套係,有大宅有車馬有金童玉女……”


    “就別往臉上貼金了。當年你落魄之時,除了會折紙啥技能都沒有,幸而我眼光獨到建議你開個紙紮鋪,你這輩子做得最對的事不是起了這個名字也不是開了這間鋪子,而是遇到了我!”


    桃夭不客氣地打斷他:“還有我不是說你發死人財的生意,我是說‘紙’生意!記得上次我給了你一千張,現在隻剩下不到二百張了。”


    葉逢君聳聳肩:“這個生意自然更好。”


    “我們家滾滾也曾光顧過你。”桃夭朝狐狸努努嘴。


    “是嗎?難怪我不討厭它。”他笑,“可惜來找我的妖物太多,也實在記不住。”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不過你上次給我的數量確實比以前多了許多,一般你就給一百張,怎的突然大方起來?”


    “替你多賺錢你還嫌棄?”桃夭反問。


    “我是替你著想。”葉逢君認真道,“誰不知你一身懶骨頭,雖頂著‘鬼醫’的名號,卻常年蝸居桃都,鮮少走動於江湖,找你治病那得有祖墳上冒青煙的運氣。如今散出去的‘紙’那麽多,那來找你的妖物必然也比從前多得多,你不嫌煩?”


    “它們找我是一回事,我去不去是另一回事,你不必操心。”桃夭瞟了他一眼,“你隻要辦好我交代的事,我就不為難你,咱們之間的協議便永遠有效。”


    葉逢君做出鬆了口氣的樣子:“都說‘此人已死,有事燒紙’。落到你桃夭姑娘身上卻是‘此人沒死,有事燒紙’。說出去也是一段佳話呀。”


    桃夭兩眼望天:“總結得很到位嘛。”


    蜀中元寶堂裏的“紙”,是眾多妖物眼中的救命符,隻要得了這張紙,寫上自己的身份病情所在地,焚之,以上內容便能通達桃夭,至於她願不願意出手相救,便隻能看她心情好壞。


    她與葉逢君是舊相識,兩人有過君子協定,對兩人之過往守口如瓶,包括葉逢君的真實身份。


    總之,他現在隻是個長居成都的尋常百姓,靠經營這間小小的名為元寶堂的紙紮鋪為生,再暗地裏向妖物們販賣桃夭給他的“救命紙”賺回更多的錢財寶物,小日子過得不要太滋潤。


    不過,也因為常有妖物來往蜀地,少不得引起某些“行家”的注意,“蜀中多妖孽”的說法也不脛而走,故而這些年除了青城山上的道觀越發興旺之外,從外地入蜀的各行“高人”也從無斷絕。


    這些修道之人,於桃夭而言非敵非友,而她也給葉逢君立了規矩:隻販紙張,莫管閑事。


    這個規矩,葉逢君一直守得很好。


    但這次,燒紙找她的人,卻偏偏是葉逢君。


    要不是他,她應該已經帶著磨牙跟滾滾離開成都往汴京去了,聽說天子腳下最熱鬧,奇人異事數不勝數,很值得一去。


    這時,一盤糕點已經見了低,磨牙跟滾滾同步舔嘴。


    “好吃不?”葉逢君問。


    “好吃啊。”磨牙意猶未盡道,“就是最後感覺有一點點澀。這是什麽糕點呀?”


    “澀?”葉逢君一愣,脫口而出,“這款毒藥裏我加了棗花蜜,口感應該微甜不會澀啊。”


    磨牙當場石化,張大嘴,指著他:“你……你拿毒藥給我們吃?”


    “我試試而已。都說蜀中唐門用毒天下第一,我不服嘛。”葉逢君有些生氣,“我這種毒藥,吃下去不但不會腸穿肚爛,還會讓人五髒通透,呼吸暢順,然後在一場美夢裏駕鶴西去。你說厲害不厲害?”


    “可我還不想駕鶴西去,我還年輕,我還要化緣。”磨牙急哭了,“古有神農遍嚐百草,而今你為何不拿自己試藥!”


    葉逢君不好意思地擺擺手:“人家不愛吃甜食嘛。”


    “你……”磨牙捂著肚子,又忙問狐狸:“滾滾你怎樣了?”


    滾滾滴溜溜轉著眼珠,打了個飽嗝。


    “完了……”磨牙哽咽道,“阿彌陀佛,想不到今日便是我磨牙圓寂之時,也不知我死後能否得見佛祖,希望佛祖讓滾滾來世為人,不要再做一隻稀裏糊塗被人毒死的狐狸,嗚嗚嗚。”


    桃夭幸災樂禍道:“你就是嘴饞,我老早說過這個人的東西不能吃。一個生意談不攏就要放火燒人的奇葩,你們居然敢吃他的東西。”


    “桃夭,你不救我也救救滾滾啊。”磨牙悲傷地撲過來抱住她的腿,“以後我不能給你念經了,你如果覺得孤單,我把佛珠留給你做個紀念。”


    “別!要是你真被毒死了,他倒是替我做了件好事。”在磨牙的鼻涕掉下來之前她趕緊推開他。


    “現在不是交代遺言的時候呢。”葉逢君拍拍磨牙的肩膀,朝他擠擠眼睛,“我有解藥的呀!”


    “啊?”磨牙轉悲為喜,“原來你沒想毒死我?”


    “你又沒買我東西討價還價,我幹嗎毒死你?”葉逢君認真道,“我隻是要你把服毒之後的所有感受都告訴給我聽,然後在你毒發身亡之前我會給你吃解藥的,放心啦。”


    磨牙哭喪著臉:“現在就給我吃不行嗎?”


    “都說了我在試藥,你不撐到最後一刻怎麽行,你跟滾滾就當順便幫我個忙吧。”他嘿嘿一笑。


    “那個,葉老板,我們現在談論的是一個人跟一隻狐狸的命,你能否稍微有一點重視的態度?”磨牙抱著滾滾,想發脾氣又怕犯了嗔戒,桃夭身邊就沒有一個正常的家夥!


    話音未落,一陣異常的咕嚕咕嚕聲同時從磨牙跟滾滾的肚子裏鑽出來,然後,磨牙放了一個響屁,他蹭一下站起來,麵紅耳赤道:“我要去……去……”


    “茅廁在後麵!”葉逢君指了個方向,磨牙跟滾滾立刻跑沒了影。


    桃夭捂著鼻子,怒視葉逢君:“你到底給他們吃了什麽!”


    “新藥嘛,難免會有一些連我都不了解的效用。”葉逢君笑嗬嗬地給自己倒了杯茶,“你也喝吧,茶水沒毒。”


    “誰信你。”桃夭不耐煩道,“快說你浪費我一張紙究竟想幹嗎?”


    葉逢君收起笑容:“你替我救一隻妖怪如何?”


    “替你救妖怪?”桃夭一挑眉,“我以為你隻會做死人生意以及煉毒與虐畜呢。”


    “我很愛這世界。”葉逢君一本正經,“並且尊重每個生命,包括死去的。”


    “什麽妖怪?”


    “漱金。”


    第12章 漱金3


    朱小寶是為數不多的能讓葉逢君印象深刻的客人。


    原因是——一,有錢;二,不唧唧歪歪;三,不走尋常路。


    元寶堂賣的東西,沒有給活人用的,但朱小寶偏偏就是為活人來的,並且還讓葉逢君欣欣然答應了跟他做生意。


    沒記錯的話,他第一次光顧元寶堂是在一年前的大年夜。


    那年並不太冷,算是個暖冬,除夕之夜,街頭凡是住了人的地方都掛著喜氣的燈籠,貼好了春聯,多數店鋪都早早關了門。


    在送走最後一位來買香蠟祭祖的客人之後,葉逢君探頭看了看人丁稀薄的街頭,心說再等一炷香的時間,若無客上門便可歇業過年了。


    幾個酒友已在著名的天香樓備好了熱騰騰的火鍋,就等他去大快朵頤了,想想都很開心哪。


    然而,就在他關店前片刻,有人氣喘籲籲地鑽了進來。


    “這位小哥,本店打烊,您初三之後再來。”葉逢君打量著這個二十歲上下的青年,因為跑得太急,他滿臉通紅,鼻涕都出來了。


    青年一手撐住大門不讓他關,另一手從懷裏掏出個小荷包,上氣不接下氣道:“別別……求老板你寬限片刻,我花不了您多少工夫……我拿金子付賬!”


    說著,青年忙解開荷包,從裏頭抖落出三片亮晃晃的小玩意兒,捧在手裏送到葉逢君鼻子下頭。


    “咦?”葉逢君眼睛一亮。


    “真金。”青年看著掌上那三塊黃澄澄的金片,“薄是稍微薄了點,但絕對貨真價實。”


    葉逢君想了想,讓開一步:“想買啥?進來挑吧。我昨日剛剛紮了一座瑤池仙台,燒給先人再好不過,還有新疊的金銀元寶,香燭也比往日的好。要不小哥你買一整套,我給你算便宜些。”


    “不不,我不買這些。”青年連連擺手。


    “不買這些?”葉逢君立刻垮下臉來,“來我元寶堂的不買這些買什麽?大過年的,小哥若是專門來逗我玩耍,我可是會生氣的。”


    “老板您誤會了。”青年忙把金片塞進荷包,不由分說放到葉逢君手裏,“我來是想買一件紙折的蝴蝶,翅膀能動的那種。我問遍城裏的人,都說元寶堂的葉老板折紙之術天下第一,所以這才匆匆趕來。”


    葉逢君一愣:“紙折的蝴蝶?”


    “嗯!”青年用力點頭,“還望您幫忙。”


    葉逢君將他上下打量一番,疑惑道:“你家先人生前喜歡蝴蝶?”


    “不不,我娘還活著呢。”青年趕忙解釋,“她身子不好,平日裏也沒有別的嗜好,就愛折個小貓小狗小鳥啥的。


    前幾日又在折蝴蝶,可怎麽也疊不成想要的樣子,老太太就犯了愁啦,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的。我勸了半天,老太太還是不高興。


    唉,這人上了歲數,反而是越活越小,跟孩子似的,強得很。”


    “這樣啊……”葉逢君掂了掂那荷包,咂咂嘴道,“我親手折的東西雖然都是無價之寶,不輕易出售,但看在你一片孝心的分上,我就破例一回吧。聽你口音不像本地人,怎麽稱呼啊?”


    青年歡喜道:“我姓朱,朱小寶。兩年前跟我娘自洛陽而來,現居城隍巷。”


    “朱小寶……行,記住你名字了。”葉逢君一本正經拍拍他的肩,“小子,你是我這兒第一個買東西給活人的家夥,坐會兒吧,小半炷香時間。”


    朱小寶趕緊作揖感謝。


    葉逢君說小半炷香時間,那就是小半炷香時間。


    麵前那隻精巧別致的紙蝴蝶,隻要拉一拉隱於腹下的細線,蝴蝶的翅膀就會翩翩而動,不但手工一流,蝴蝶身上還特意用顏料描畫出了花紋。


    雖隻是個玩物,用心與不用心倒也看得明明白白。


    “真漂亮!”朱小寶嘖嘖稱讚。


    葉逢君微笑:“不過一成功力的小玩意兒。”


    朱小寶請他拿了紙盒裝好蝴蝶,千恩萬謝地離開了元寶堂。


    關了店門,葉逢君拿出荷包抖出那三塊金片,挨個放嘴裏咬了一遍,確是真金,這才滿意地收拾妥當,興高采烈地出門赴火鍋宴。


    此刻正逢飯點,街頭少有行人,四周偶有炮竹聲。


    他甩手小跑,跑著跑著卻在一條不見光亮的巷子裏停下來,瞪著自己的右手掌,一片隱隱約約的紅光浮在掌心,再湊近細看,幾粒微小的金屑粘在那裏,如此不起眼的小東西,卻在幽暗之中散出這般奇異的光芒。


    葉逢君皺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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