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恍恍惚惚從冷硬的地上坐起來,身後突然有人說話“你叫什麽”


    他嚇一跳,哆哆嗦嗦地回頭,身後靠牆而坐的姑娘,不就是之前躺在床上的新娘麽十七八歲的年紀,紅妝嫁衣,美如半開之牡丹,清麗嬌羞又不刺眼。


    真是個美人兒。


    阿彌陀佛,出家人心中怎能有這樣的讚歎,皮相皆空,眾生平等。


    “小小僧名叫磨牙。”他雙手合十,緊張地看著她。


    “磨牙哈哈,好玩的名字。”她大笑起來,起身走到他麵前,蹲下來友好地朝他伸出手,“我叫我叫”她像突然被魚刺卡住了,重複了好幾次,然後皺眉喃喃,“我叫什麽呢我明明記得的呀。”


    磨牙弱弱地看著她,結巴著說“女施主我方才好像聽到令堂喊你山海。”


    聞言,她一拍腦袋“對啊,我叫山海,溫山海。”


    “哦山海小姐”磨牙小心翼翼地說,“幸會幸會。”


    “幸會,磨牙小和尚。”她笑眯眯地跟他並排坐下。


    磨牙趕緊朝旁邊挪了挪,連衣裳都不敢跟她挨上,眼裏滿是尷尬的警惕。


    “你怕我”她歪著腦袋瞅他。


    磨牙搖搖頭“我怕身上這件衣裳。”


    她又笑出來“衣裳又不會吃了你。”


    磨牙皺眉,突然轉過身,用近乎哀求的姿態對她道“山海小姐,你也看得清清楚楚,我是個貨真價實的出家人,酒色財氣哪樣都不能碰,我如何做得你的新郎求你看在佛祖麵上,大慈大悲放我走吧”說完幹脆對著她磕了好幾個頭。


    “你別拜我啊,我又不是你的菩薩。”溫山海趕緊阻止他,為難地說,“我跟你都在這兒,我還想出去呢。”


    磨牙一愣,反問“你還想出去”


    溫山海點頭“我都不知在這裏頭有多少時日了。”說著她又仔細將磨牙上下打量一番,又道,“也不記得見了多少個同你差不多的小和尚了。”


    “跟我差不多的小和尚”磨牙詫異地指著自己,“我不是第一個”


    溫山海搖搖頭,抬頭看了看空蕩蕩的四周,眼神裏有刹那的茫然,說“好些個了,都是同你差不多年紀的小和尚。”


    聽了這話,磨牙更是大吃一驚“全是和尚都是來跟你成親的”


    她點頭,苦笑“都跟你一樣穿著新郎的衣裳。”


    “荒唐”磨牙消散的力氣霎時被急了回來,呼地站起來指著溫山海道,“太胡鬧了世人皆知出家人不可婚配,為何你們一再強人所難”


    溫山海看著急紅了臉的他,無奈道“我也不知。但事實就是如此。來到我身邊的每個夫君都是出家人。”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磨牙覺得自己簡直遭受了人生裏最大的恥辱,不念一百遍罪過根本活不下去。但是等一下,照她所說,他不是她第一個“夫君”,那他之前的和尚們呢


    “山海小姐,”他看定她,“你說的之前的那些夫君,他們如今人在何處”


    溫山海沉默片刻,說“被吃掉了。”


    磨牙腳一軟,冷汗從額頭滲出來,連退了好幾步“吃吃掉了”


    見他這副見了鬼的模樣,溫山海笑笑“你以為是被我吃掉的”


    磨牙不說話。


    她指了指房間裏唯一的窗戶,說“是外頭的玩意兒。”


    “不是你”磨牙越發糊塗起來,“外頭的玩意兒什麽玩意兒”


    “反正你躲在這裏就對了。”她往後挪了挪身子,縮到牆角裏,蜷起腿,“別靠近窗戶。”


    磨牙看看她,又看看窗戶,猶豫片刻,還是走到窗前,不過是一扇普通的木窗,木料還有些腐朽了,應該不難打開。


    他回頭對她道“山海小姐,我不能留在這裏。縱然外頭刀山火海,我也得出去。”


    溫山海沒說話。


    他挽起袖子用力推下去,但看起來不堪一擊的木窗始終紋絲不動。


    不管他用多少力氣,這條眼前唯一的出路也不肯賣個麵子給他。


    出家人本應戒絕貪嗔癡念,但此刻真的無法再控製自己的情緒,推不開窗戶的怨氣隻能發泄在那件萬惡的新郎裝上。


    磨牙突然瘋了一樣扯自己的衣裳,邊扯邊喊“我不穿這樣的東西我是出家人,出家人”


    很快,紅豔豔的新郎服被他連撕帶拽地脫了下來,然後朝地上狠狠一摜,自己還跳上去連踩了好幾腳,這幾天積累的悲憤總算得了個出處。


    踩夠了他才喘著粗氣停下來,抬手擦額頭上的汗,然而,立刻又驚出了一身冷汗,蓋住手掌的衣袖怎麽還是紅的他低頭看去,跟之前一模一樣的新郎裝依然好端端地裹在自己身上,地上被他踩爛的那件卻已杳無蹤跡。


    第58章 照海2


    他愣了愣,旋即不死心地又去扯又去脫,但不論他脫下多少次,身上始終還是穿著那件新郎裝,無限循環。


    “別白費力氣了,那衣裳脫不下來的。”溫山海同情地看著這個手忙腳亂的小光頭,“在這場婚禮結束之前,我們都隻能這樣。”


    磨牙覺得頭痛,頭痛得要炸開。


    “到底是怎麽回事”他撲到溫山海麵前,欲哭無淚道,“山海小姐,你我無冤無仇,何必如此愚弄我”


    溫山海扶住他的肩膀“不是我不想幫你,是我連自己都幫不了。”


    磨牙滿是眼淚鼻涕地抬起頭,不解地看著她。


    她站起身,緩緩解開了自己的喜服。


    “你這是”磨牙趕緊轉過臉去,連聲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視山海小姐自重”


    “磨牙小師父,你轉過臉就知道我為何無法幫你了。”她輕聲道,“我從沒有愚弄你的意思。”


    聞言,磨牙躊躇半晌,還是轉回臉去,一手擋著自己的眼睛,從指縫裏往外看她。


    她確實敞開了自己的衣裳,但紅色的喜服下並不是一個少女婀娜的身體,而是什麽都沒有,從她的脖子往下,隻有一片空氣,若不是裹了衣裳,站在磨牙麵前的大概就隻是一個會說話的人頭了。


    還有比這更可怕的事了麽,自己剛剛一直在跟一顆人頭說話


    磨牙的眼淚活生生被嚇了回去,他癱坐在地,指著溫山海“你你你的身子怎會是這般模樣”


    溫山海默默穿好衣裳,說“我也好奇呢,都這樣了還能撐起喜服,雖然看不見了,但身子好像還在,大約是要等我連頭都不見了,我這個人才會徹底化為烏有吧。”


    磨牙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一個看起來隻剩個腦袋的姑娘,居然活生生地站在他麵前。他受到了巨大的驚嚇,但是,一看到溫山海臉上自嘲與落寞的神情,他又覺得這姑娘可能不會傷害自己。他壯起膽子爬起來,走到她麵前,抖著手去探她的鼻息。


    “我是活的。”她舉起被大袖遮住的手,擋開了他,“每來一位夫君,我就會少一部分。”她低頭看著自己,喃喃道,“這回,應該就是我的頭了”


    磨牙拍了拍自己起伏不止的心口,煞白著一張臉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話音未落,整個房間突然劇烈地抖動了一下。雖然看不見外頭,但直覺告訴磨牙,房間外頭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東西,它隻要走一步,房間就會顫一下。


    溫山海臉色一變,一把捂住磨牙的嘴,拖著他縮到離窗戶最遠的牆角,示意他不要再說一句話,自己伸出雙臂緊緊抱著他,用寬大的衣袖把他遮得嚴嚴實實的。


    嗵嗵


    房間外的東西在來回走動,地麵與牆壁都隨之震顫。


    磨牙躲在她的懷裏,大氣都不敢出一口。黑暗中縈繞著的溫熱的氣息,還有淡淡的來自少女身體的幽香,沒來由地讓磨牙那顆狂跳的心安穩下來。她在確實地保護著自己,磨牙突然相信了她說的每一句話,相信她沒有愚弄自己,相信她是活的,即便她的身體已經是那樣的狀態。


    不知過去了多少時間,外頭的東西似乎走開了,世界又恢複了起初的安靜。


    她鬆開手,籲了口氣“它走了,但願剛剛我遮住了你的味道,希望它不會再找來。”


    磨牙通紅著一張臉“謝謝你,山海小姐。”


    “你眼裏對我的戒備好像沒有了。”她看著他的眼睛,笑著摸了摸他的光頭,“別叫我山海小姐了,就叫我山海,或者山海姐姐吧。”


    “叫你姐姐”磨牙脫口而出,“你怎麽當得了我的姐姐。”


    “你這小鬼,頂多七八歲不得了,我還當不得你的姐姐”她瞪了他一眼,“我今年都十八歲了。”


    磨牙歎氣“好好,我叫你山海。”


    “要讓我看起來像你妹子,起碼你得再過十年呢。”她恢複了輕鬆的神態,旋即又垂眼一笑,“就是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等十年。”


    “山海,我現在很糊塗。我好好地跟我的同伴走在山路上,怎的就被你家的人給劫來這裏了”磨牙拉住她的袖子,“你有任何苦衷都可以跟我說,就算我不能幫你,隻要讓我找到我的同伴,他們一定可以。所以我們不能一直躲在這裏,我們要想法子離開”


    溫山海為難地看著窗戶“磨牙,出去就可能被吃掉的。那個東西在找你,它總是先吃掉小和尚,再來咬我,它一咬我我就會消失一部分。而我除了暫時幫你隱藏行蹤,什麽都做不了。”


    磨牙皺眉“你對你曾經的夫君們,都說過同樣的話,也做過同樣的事吧。”


    她愣了愣,似乎陷入了很遠的一段回憶。


    “好像是。”她輕聲道。


    “但他們還是被吃掉了不是嗎”磨牙直言,“所以你要我留在這裏是行不通的,如果外頭真有一個要吃我的怪物,那麽不管我怎麽躲,它都能吃掉我。”


    “那該怎麽辦”她發愁地看著他。


    “不能坐以待斃。”他認真道,“我們出去越寬廣的地方,生機才會越多。”


    “可是”她還在猶豫。


    “出去再說”他抓住她的衣袖,“你信我。出家人不打誑語。”


    她看著他堅定的眼睛,說“磨牙,你看起來並不像一個小孩子。”


    磨牙一怔,有些尷尬“這個以後再講吧。我再去試試打開窗戶,你來幫我。”


    他站起身,朝她伸出手。


    她咬咬牙,隔著袖子抓住了他的手。


    磨牙又一次跟窗戶較上勁,這回,溫山海跟他並排而立。


    當兩個人一起發力時,頑固的窗戶突然變成了普通的窗戶,一推就開。


    刺眼的光線落下來,磨牙半眯起眼睛,也不管窗外是什麽,對溫山海道“我先出去,安全的話你再出來。”


    說罷,他爬上窗戶,深吸了口氣,“刷”一下跳了出去。


    腳下踩到的是堅硬的地麵,天知道自己是從多高的地方跳下來的,磨牙隻覺得雙腳震得發疼。


    刺眼的光消失了,他看見地上落著自己斜斜的影子,抬頭,藍天白雲暖陽,四周一片街市,大小道路阡陌縱橫,房屋樓宇錯落有致,看著眼熟,好像在被擄去溫家的路上,黑衣人的馬隊曾經過這樣的地方。所以,原來他們一直被關在離溫家很近的集市裏


    他從地上爬起來,回頭朝窗戶的位置看去,卻立刻呆住了,身後隻得一條看不見盡頭的大路,空空如也,他就站在路中間,莫說窗戶,連房子都沒一間。


    他慌了,忙對著空氣大喊“山海山海你看見我沒有快出來啊”


    話音未落,半空中飛下來一個人,不偏不倚砸到他身上,兩人倒地,磨牙疼得直嚷嚷。


    溫山海從地上爬起來,愕然地環顧四周“怎的是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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