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廬之下,她低聲說“驚蟄,如果沒有遇到你,我應該早就死了。不是死在妖怪手裏,就是今天那樣的人手裏。”


    “我也會死的。”他笑了笑。


    她一愣。


    他回頭“你不是能看到人的死嗎看看我的。”


    “不要”她猛地退後,用力搖頭,“我不看”


    十年鄰居,歲月安寧,她漸漸學會了喝酒,也敢跟他開開玩笑,談天說地了,即便是落雪的冬夜,也不覺得有多落寞了。然而她恰恰忽略了一點他是人類,至多百年壽命。


    不看,她絕對不看他還剩下多久的生命。


    見她這副少有的激動模樣,他笑著搖搖頭,起身牽起她的手“不如跟我回家吧,你是我妻子,總得帶你去見我爹娘。”


    妻子這不是剛剛他跟別人開的一個玩笑嗎


    然而,她真的被他帶回了城裏一間久無人居的宅子,他對著一對牌位上香鞠躬,說“爹、娘,兒子成親了,帶兒媳回來拜見你們。”


    直到這一刻,她才意識到,他可能不是開玩笑。


    “十年前,我爹娘被人毒殺。”他用袖口小心擦著牌位上的灰塵,“有人往我家水井裏投了毒,偏那天我一早就離家辦事。妒忌是比任何妖怪都可怕的妖怪。我要了凶手的命,那是城中一個有名的術師。殺妖沒事,殺人犯法,官府查了一陣子,沒頭緒,我本想投案,又嫌牢房住著不舒服,於是作罷,也不想再留在舊居,索性跟你做了鄰居。”


    她瞪大眼睛,咬緊了嘴唇。


    “我出生時有個和尚給我批過命,說我命帶凶桀,神鬼難侵。,不能留在父母身邊,越早出家越好,否則恐有大難。還說我”他突然打住,回頭對她一笑,“我父母舍不得我,結果還真應了那和尚的話。”


    她不知該說什麽好,一直沉默著。


    “我爹娘最大的願望就是看我娶妻生子。”他看著她的眼睛,“你願意同我做夫妻嗎不願意的話,我不勉強。”


    她嚇得哆嗦了一下,指著自己道“我是媼姬,不是你們人類。你這樣的人,怎麽可以找我做妻子”


    他笑“因為我隻跟你熟啊。”


    她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


    可是,她更驚恐的發現,自己根本不想拒絕他。


    做一個人類的妻子,從此有了夫君,有了依傍,這是多麽不敢想象的好事,何況,她也隻跟他熟啊,隻有他從沒欺負過自己。


    降妖除魔的術師就這樣娶了一個妖怪當妻子,看似荒唐至極,卻又順理成章。


    他帶著她在墳地附近蓋了一座小屋,跟天下所有夫妻一樣,他白天出去幹活賺錢,賺了銀子便會給她帶回布料與朱釵。她則學著人類女子的模樣,為他洗衣縫補,照著菜譜在廚房裏忙碌,日子在炊煙與相守中平靜而過。


    第二年,他們有了個女兒。


    他給她起名山海。


    她嗔怪他怎麽給女兒起了個男孩兒的名字。


    他說山水自在,苦海有邊。


    她不太懂這句話的意思,但既然他喜歡,山海就山海吧。看著孩子紅撲撲的小臉,她所有的擔心都化為烏有,原來人類跟妖怪是可以有後代的。這種感覺既不安又幸福。


    那天,他抱著女兒看窗外飄過的雪花,出神地說“此生若能自在如此,再多的苦也不是苦了。”


    她靠在他的肩膀上,笑道“我們要是剛認識就成親該多好,這樣就能多做十年夫妻。”


    他低頭看著她,眼神忽然複雜起來。


    她沒有想到的是,初冬的這個午後,是他們一家三口最後的時光。


    跪在雲渡寺外冰涼的雪地上,她還在思考自己是哪裏做錯了,為何他說走就走,說出家就出家了。


    這個男人她終究還是不夠了解啊,可以不顧一切娶她為妻,也可以不顧一切棄她而去。他不要自己沒關係,可是女兒還這麽小,他怎麽能不要她呢


    她從平靜到癲狂,瘋了一樣硬往寺廟裏衝,卻被結界拒之門外,縱然她撞破了頭弄傷了手,雲渡寺的大門還是堅決地擋住了她。


    七天七夜,她抱著女兒跪在雲渡寺外,一聲聲喊著他的名字。


    第八天的清晨,一個和尚走出來,將一張紙交給她,紙上是他的筆跡,四句話


    人妖殊途,緣盡於此。山水自在,苦海有邊。


    第66章 照海10


    她幾乎要將這張紙看爛了,最後眼中隻看得見“人妖殊途”四個字人妖殊途他離開的最終原因,竟然還是因為自己是一隻妖怪。


    她強撐著站起來,默默看著那座隔開了一切的雲渡寺,懷裏的嬰兒哇哇大哭,她咬緊牙關,說“你的女兒,不會再是妖怪。”


    說罷,她轉身踉蹌而去。


    雲渡寺的院牆上,飄著一道淡淡的黑影。


    輕煙繚繞的僧舍內,他躺在床上,臉色青灰。


    年邁的方丈坐在一旁,閉目撚著佛珠。


    他緩緩開口“老和尚,我要是早些來你這裏,我身邊的人是否會過得好一些”


    “命有定數,你來或不來,該走的總要走。勿再多想了。”方丈道,“隻是你明知你隻得三十年壽,又何苦與那女妖怪唉,孽緣。”


    他虛弱地笑出來“我怎知你這老和尚說的是真是假。不過現在我知道你沒撒謊。你以後,別老去看人家的命行不行,看了也別說出來啊。”


    “當年你父母於我有贈飯之恩,我也是好心提醒。你命格有異,此生際遇坎坷,若能早入空門,起碼能走得了無牽掛。”方丈歎氣,“歇著吧。阿彌陀佛。”


    方丈離開後,他望著天花板,眼前總晃著她們的影子。


    牆縫裏,忽然鑽進一道黑影,在空中打了個旋兒,落進了他掛在心口上的護心鏡裏。


    “她抱著孩子走了。”鏡子裏傳出聲音,“你一定要那樣嗎其實我可以”


    “照海,你跟著我有二十年了吧”他打斷對方。


    “二十二年。”鏡子說,“你八歲時從一隻蚌精口中救了我。”


    他深吸了口氣,道“你說過,你可以給人一條生路。”


    “一生一人一條路。”


    “好,這樣很好。”他吃力地坐起來,解下這塊跟了他二十二年的鏡子,捧在手裏。


    它隻得兩個雞蛋大小,外圈被斑斕黑石所圍,渾圓的鏡麵似玉似晶,光彩照目,說是鏡子,鏡中卻照不出任何東西。


    他突然咬破了手指,在鏡麵上畫起了奇怪的符咒。


    “你做什麽”鏡子大喊。


    “以後,你替我照看她們。”


    他的眼神突然凶狠起來,將手指狠狠壓在鏡麵上,仿佛要將自己的靈魂都壓進去一樣。


    一道白光閃過,鏡子“當啷”落地,光芒散去,地上蜷縮了一個渾身漆黑,臉部沒有五官,隻得一片晶亮鏡麵的男人。


    他吐出一口血來,臉已經白成了一張紙,看著地上的男人,他笑出來“若我再多些力氣,你的人形或許會好看些。”


    男人慢慢爬起來,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一言不發。


    “我的死訊,能瞞多久是多久。”他挪動身體,盤腿而坐。


    “為何要這樣”男人似乎還不習慣自己的身體,說話也很遲鈍。


    “她的軟弱是致命的。”他看著窗外,“憎恨與想念能讓她活下去。”


    “她早晚會知道。”


    “是的,但還有你在。”


    “我”


    “還有一件東西,你帶給她們。”他讓男人靠過來,對他附耳幾句。


    男人驟然後退,連聲道“不行,這絕對不行”


    “我還是會在她們身邊的。”他笑了笑,閉上了眼睛,“剛剛我騙了老和尚,我不是不相信他的話,隻是想在餘下的生命裏感受一下被溫柔相待的滋味,她出現的正是時候罷了。我是個自私的人,所以別想念我。”


    不等那男人再開口,一團火焰突然從他身上冒出,金紅的光芒照亮了整個房間,也吞噬了中間那麵容安詳的人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一切可以重來,他還是不想當和尚,他還是願意跟一隻妖怪在墳地裏當鄰居,跟她喝酒說話,替她教訓惡人,然後娶她為妻,生兒育女


    房間裏的燭光跳動著,秦管家慢慢取下臉上的麵具。


    麵具下不是人臉,而是一片閃亮的鏡麵,似玉似晶,光華瀲灩。


    雖然已經猜到了七八分,桃夭還是皺了皺眉頭。


    “圍繞在溫家的香氣,你應該早就知道是什麽。”秦管家看著桃夭。


    “寄魂香。”桃夭道,“術法高深者,若起舍身為人之意,以火焚身,可得寄魂香,又稱活香,狀如木炭,燃之有異香,可驅妖魔,護家宅。”


    “主人離開後,我帶著寄魂香離開了雲渡寺。”秦管家重新戴好麵具,“等我回到小屋時,媼姬跟孩子已經不見了。我尋了她們半年,才在離襄陽幾百裏外的小城中找到她們。那時的她,已然是城中首富溫老爺的夫人,模樣雖無變化,可脾性已然與從前大不相同,進退得當、穩健沉著。可惜溫老爺新婚不到一月就意外身故,隻留下萬貫家財以及她這個遺孀。我想,這也是她選中他做夫君的原因吧。”他苦笑一聲,“之後我日夜潛伏在溫府之中,卻不敢輕易接近她與山海,她一介女流,坐擁大筆財產,心生邪念的人自不會少,一天她帶山海外出,夜歸之時遇歹人劫持,我出手相救,受到驚嚇的她大為感激,說府中正缺一個細心忠直的管家,於是我終於得了去到她們母子身邊的機會。次年,她說不願再留在此地,想去離襄陽城近些的地方安家,於是她變賣家產,帶著山海來到了天水鎮。”他歎氣,“我想,她是不願回襄陽,卻又想離雲渡寺近些吧。”


    “定居之後,你就用寄魂香把整個宅子都包裹起來,令到妖物不得接近她們母子。”桃夭看了柳公子一眼,“確實厲害,連我們柳公子都被熏到有氣無力了。”


    柳公子回瞪她,不屑道“該放倒的不放倒,那老貨心腸歹毒,倒不見這破香有什麽用處了”說著,他突然想起了什麽,又道,“那天我入府之前,在馬車裏見到了一個鬼玩意兒,雙手合十,全身雪白地飄在半空,眨眼又不見了。”


    “你被嚇到了”桃夭一笑,“寄魂香隻對妖物有用,那老貨是人類,不會受影響。”她嗅了嗅鼻子,“活香價值連城,百年未必有一塊。畢竟願意為別人把自己放到火裏的人太少了,修為再高的人也未必能舍身至此。”


    秦管家沉默片刻,道“他大概還想著當年她被狐妖欺負的事吧。”


    “但她永遠不會知道她憎恨的那個人,其實一直沒有離開過。”她看著床上那一死一昏的母女,“你的主人也不會知道,最後的結果會變成這樣。”


    秦管家望著溫夫人“雖然她的性子變了,但她從不是個怪物。”


    “把病人當作貨物買賣,還不算怪物”柳公子質問。


    “她是媼姬,山海也是,哪怕隻是一半。她們需要進食。”秦管家道,“收購病人,是因為他們的壽命往往最短。你們忘記她可以看到人的死期麽。但凡壽命還長的,她不會傷害他們,無親無故的,她會找人家收留,有家的,送回原處。至於命不久矣的,她才會取氣為食。如果這也有錯,那麽最錯的,是那些把親人賣掉的家夥,因為病重,因為缺錢,僅僅這些理由就可以放棄家人,那還真不如一隻妖怪。最起碼,夫人一直在為山海努力。她不想山海再背負妖怪的命運。”


    “可你家夫人從來沒有問過山海自己的意願。”磨牙有些生氣,“所謂的自在,不就是哪怕當一隻妖怪也很坦然嗎為什麽你們覺得一定要當人才能幸福能走自己想走的路,才能山水自在苦海有邊不是嗎山海的爹也不對就算生命要終結了又怎樣,憑什麽要用這麽難受的法子去讓別人強大,他就好好留在妻女身邊走完最後一天不行嗎他明明到死都愛著她們,為什麽非要搞得自己看似很偉大實際上很混蛋呢”


    連混蛋兩個字都出來了,從沒見磨牙為了誰這麽激動過。


    說著說著,他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嗚嗚”地哭出來“山海明明還有很多未來的,都被你們弄沒了”


    桃夭跟柳公子對視一眼,從沒見過小和尚這麽傷心過,真正的傷心。


    秦管家走到桃夭麵前,鄭重地說“我是一隻照海。”


    桃夭看著他“生於深海,能照生路,成人形後迅捷如鬼魅,善尋逃路,追之不得。若自碎成粉,不論生死,但凡肉身仍在,食之可歸初,稀世之妖也。”


    “所以,你願意把山海救回來嗎”他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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