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聞到那種機械馬特有的焦油味,就像過去人生的每一次那樣。


    是的,沒錯,將她包裹的味道應該是機械高速燃燒時產生的焦油味與酒館燒灼喉嚨的伏特加——而不是什麽水果糖或草莓奶昔,呸。


    她怎麽拖了整整一年才回來呢?她究竟在想什麽?


    “……咕咕,放我下來,呼吸……”


    ——哦,對,沒錯,她在想著如何報複這個臭小子。


    冬末初春的淩晨,寒冷的程度能凍結試管裏的水滴。但隻穿了一件大衣的伊莎貝拉覺得非常舒適溫暖,因為她正夾著一個堪比人體暖爐的家夥的脖子,把他滾燙的耳朵當作了暖水袋——“狄利斯,你的耳朵很暖和。放你下來的話,我沒有暖水袋,感冒了怎麽辦?”


    因為被夾在胳膊下,正與地心引力零距離接觸的機械師:……


    這是他第一次後悔把自己的大衣材料弄成舒服柔軟的純棉布料。


    為什麽不能多鑲一點寒光閃閃隔絕感官的鉚釘呢?


    咕咕是個五歲的孩子,所以沒什麽好害怕的,這不是怪獸。


    ……但是咕咕現在的狀態一點都不符合五歲!啊啊啊萬有引力定律!啊啊啊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


    啊,又不說話了。


    這種句句都能把他懟回去的感覺太美妙了。


    報複心理大大被滿足的伊莎貝拉低頭瞅了一眼狄利斯,發現這個成年人表現地就像個遭到校園惡霸欺淩的小可憐——哇,眼睛都閉上了,睫毛還在抖。


    伊莎貝拉忍不住,伊莎貝拉笑出了聲。


    “真的?哇,狄利斯,我有這麽可怕嗎?”


    狄利斯不說話,狄利斯繼續往外撲騰。


    “你說過的吧,喜歡的類型是成熟的姐姐?”


    狄利斯嗡嗡地表示:“我答應過朋友,即使遇見了符合我喜歡類型的成熟女性,也不可以觸碰她們。”


    伊莎貝拉想都沒想:“你說的這個朋友,是不是你自己?”


    狄利斯:“……不是。”


    她嚴重懷疑,狄利斯絕對是一個人生活太久了,和齒輪講話時搞出了這麽一個“朋友”。


    ——其實,他隻是給自己的過度羞澀找理由?


    大概就是這樣。


    ……唉,如今這個年代還保留著這份純情的男人,果然除了猩猩就是山頂洞人嗎。


    公爵大人想起自己被全國女性追捧的前任未婚夫,傑克就像摘一朵花那樣信手拈來。


    想到這裏,她微微歎了口氣,含著誇獎的情緒,憐愛地揉了揉胳膊下熱乎乎的耳朵。


    雖然欠揍,但狄利斯是個欠揍的乖小子(?)。


    ……嗯,耳朵的手感還是這麽好,尖尖的形狀像精靈。


    狄利斯向下縮了縮,試圖滑出去。但研究物未來似乎擁有不小的力氣——她的胳膊死死箍住了機械師的退路。


    而她的手正抓著他的耳朵。


    研究物從剛見麵起就尤其偏愛揉他的耳朵。


    當她的身高還未到達機械師的膝蓋時,狄利斯不覺得讓一隻崽崽騎在自己的脖子上,一路被揉著耳朵下樓梯看書記錄筆記做實驗是一件羞恥的事。


    他的頭發偶爾也會遭殃,研究物似乎將其當成了可以任意拍打咀嚼的羽毛枕頭(氣死我了!咬死你!咬死你!混蛋!不,咬死你不夠,我要咬禿你!)。


    後來研究物的身高高過機械師的膝蓋,似乎便多了一些羞恥之心(嘖,為什麽和心理年齡五歲的弟弟糾纏了整整一年啊)。


    她不再騎在機械師的脖子上揉耳朵,而是會用可愛的笑容引誘他彎腰聆聽——再揪過他的耳朵,擰。


    這當然也不是一件羞恥的事。


    ……但是,出現了不得的變化後,比他頭頂隻矮幾厘米的研究物依然要揉他的耳朵……!


    “……我朋友說過的,即便是揉頭發揉耳朵也不可……”


    “沉浸在幻想中”的機械師還在辯解,公爵大人覺得他“嗡嗡嗡”的語音很煩人。


    “哦,狄利斯,你提醒我了。”


    從耳朵轉移到頭發上,繼續揉。


    狄利斯:“……我非常遵守誓言,咕咕,雖然你的心理年齡隻有五歲,但既然你現在是未來的模樣,就要遵守未來成熟的你行為模式,與男性保持合適的距離……綜上所述,你還是把我放……”


    嗬。


    伊莎貝拉雖然明白,讓機械師誤會成“五歲的咕咕被奇怪的東西變成了未來的成人模樣”很方便自己繼續偽裝,但聽到“心理年齡隻有五歲”的論斷,怎麽這麽不爽呢。


    搶被子·跳著腳喊“反彈”·為了不穿小裙子哇哇大叫·玩捉迷藏·咬人家頭發·為了贏得遊戲坐在樓梯上死活不起來·公爵大人:嗬,我是成熟的大人,好嗎。


    “狄利斯——你說過,我的五官不錯,將來會成為美女吧?真的不打算睜眼看看嗎?飼養物未來的模樣可是很難得的哦。”


    “我知道。”堅決不睜開的眼睛的機械師回複,“你未來的頭發色澤非常好看,咕咕,亮亮的白金色就像星星。而且我看著五歲的你就能預測這一點——你未來會成為一個大美女。”


    “……但是喜歡勒著男性脖子的美女不會受歡迎的,我依舊保留你會成為一個老修女的預測,咕……噶(被勒住氣管的聲音)……”


    伊莎貝拉剛要擠兌他“你怎麽知道呢,是不是偷偷看我”,突然僵住了。


    狄利斯的描述是“好看的色澤,亮亮的星星般的白金色”,而他是個嚴謹的機械師,他的話是可信的。


    可是,可是……


    她原本的發色,隻是勉強稱得上“白金色”——事實上,它寡淡又幹枯,沒有什麽亮點,在陽光的照射下,像個年邁的稻草人。


    因為“卡斯蒂利亞公爵”的童年隻有一座黑黢黢的塔樓,她沒有攝入足夠的營養,長大後也沒能得到那些貴族小姐們的待遇。


    在戰場上拚殺,可沒有在美容沙龍保養更能使頭發得到嗬護。


    客觀來說,伊莎貝拉的五官與氣場讓她成為一個成熟的女人,但她的頭發與眼睛讓她與“美麗”這個詞南轅北轍。


    卡斯蒂利亞公爵的外貌應該是“發色寡淡,幹枯可怕”。


    而不是“星星般閃亮的白金色頭發美人”。


    伊莎貝拉猛地意識到一件事——瞬間,她的喉嚨就像被什麽堵住似的。


    ……難道,那把奇怪的火銃在自己身上的反應,並不是讓她複原成一年前的公爵?


    而是——就像狄利斯所猜測的那樣——呈現她以“五歲咕咕”姿態慢慢長大後,未來的模樣?


    不。


    這不可能。


    如果這是她未來的模樣,那麽……


    “咕咕,我……”


    驚慌失措的女騎手夾緊馬腹,完全沒了玩樂調侃之心。


    她放開桎梏,隨手將可憐的機械師重新扔回後方馬鞍上,並再次加快了速度。


    “快!快跑!快點!”


    【五分鍾後】


    他們一路衝回了鍾樓。


    伊莎貝拉翻身下馬,立刻衝了進去;而狄利斯臉色青白地從馬鞍上滑了下來,看上去需要在外麵吐一會兒——他捂著自己飽受折磨的胃,喃喃著說:“我要在討厭名單裏加上機械馬。就排在蘆筍下麵,第二名。”


    伊莎貝拉沒有理睬,她飛快衝進大廳,飛快躍過第二層的餐廳,飛快拉開那個直達頂層的電梯閘門,飛快——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她跑回機械師的臥室,並重重推上木門,反鎖。


    伊莎貝拉狂亂地推搡著那些壘在一起的書堆,它們“砰砰砰”地砸落,弄出了一大堆的灰塵,圖紙到處亂飛,地板微微震動。


    這很容易讓旁觀者誤認為她是個大發脾氣的小孩。


    但每一個小孩的大發脾氣其實都出自於對未知事物的害怕與抗拒。


    “讓我找找,一定有,一定有,這裏絕對不缺那玩意兒……哈。”


    在又推倒一大灘書堆後,一麵由鏡子組成的外牆出現在她眼前。這個鍾樓裏根本不缺鏡子和玻璃,她就知道。


    伊莎貝拉走過去,屏住呼吸。


    鏡子裏的女人的確擁有一頭星星般閃亮的白金色長發,柔順,富有光澤。


    【幹枯的頭發。】


    她撫上自己的臉頰,又湊近了一點,端詳自己的外觀。皮膚的色澤非常健康,白裏透紅,光滑柔軟。


    【蒼白的臉。】


    對了,說到撫摸……她的手指怎麽變軟了?掌心也很柔軟,比記憶中柔軟的多。


    【虎口的硬繭。】


    【因為常年持鞭幾乎被磨平掌紋的粗糙掌心。】


    不,一定還有什麽地方……伊莎貝拉低頭一看,沒穿鞋的雙腳的確被凍得有些發紅,但總體白白的,沒有任何紅斑。


    【小時候在那座塔裏被凍出來的凍瘡,腳上那些難看的總是消不下去的紅斑。】


    她茫然地張張嘴,就像試圖對某個不在場的人大叫。整齊潔淨的牙齒出現在鏡子裏。


    【因為幼年時沒有牙膏牙刷,成年後花了好大功夫矯正的牙齒,應該還有牙箍的淡淡痕跡。】


    不。


    這不可能。


    我拒絕。


    伊莎貝拉含著恐懼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懷著賭徒的心理,她解開了束腰用的皮帶,脫掉大衣——女公爵看見了自己的身體。


    白白的,健康的,幹淨的,沒有任何瑕疵。


    ——但這不可能!


    她的身體,她的身體,明明就……


    【抱歉,伊莎貝拉,雖然我是你的未婚夫,但是我們還要遵守……呃……禮儀……等到結婚的那天再……】


    【行了,傑克,不用辯解。……作為王妃,我會找個時間去預約全套祛疤手術的。現在滾吧,本公爵不想看到你這種表情。】


    【讓你滾你就滾。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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