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股不對勁在三日後得到了證實。


    蘇木起來的時候,頭還有些疼。揉著額頭勉強睜開眼,看見外麵的天光,腦子裏空白了一瞬。


    她是貪睡沒錯,可自從到了西北,睡眠一直很差,常常是天將亮時便醒了。可眼下,似乎是快到了晌午。


    昨夜……蘇木悶哼一聲,應當沒吃什麽奇怪的東西,晚飯,藥,與往常一樣,除了吉柳兒突然過來。


    並不是來找她,而是來找青簪。碰見她們的時候,吉柳兒手裏還拿著她的衣服,說是參照她那套衣服的尺寸,去給她做一套婚服。


    婚服……


    手指狠狠扣進床沿,她要的是洛州的婚服,吉柳兒現下在西北,怎麽會這麽著急要尺寸。


    外麵的聲音很沉悶,蘇木側耳凝神聽了一會兒,才聽出這是戰鼓。


    打仗了。


    她急匆匆地下了床,推開門,撞上青簪。


    見她醒了,青簪有些意外,張了張嘴,在她逐漸逼迫的眼神裏,後知後覺地叫了一聲郡主。


    聲音有些慌亂。


    “你們昨夜……”蘇木望向城門方向。她現下住在沈行在的府裏,離城門最遠,但號角聲,她聽得很清楚,“到底瞞了我什麽?”


    越近城門,戰鼓擂動,殺敵聲在整個大漠叫囂。


    司徒蘇木一死,日晷城必將軍心大亂,西夏不會放過這等一舉擊潰日晷城的好機會,如此,才會自狼牙隘調兵,全力攻打日晷。解救被圍困狼牙隘的北豊大軍,這是他們商量出來的最好機會。


    但所有人都將她瞞著,將這場計劃裏最關鍵的她瞞著。讓身形與她最相仿的吉柳兒替她站上城牆,隻等西夏尋到“機會”殺了錦瑤郡主,擾亂軍心。


    無怪乎要找她的衣服,還刻意避著她。


    蘇木衝上了城牆,迎著或死或生,渾身是血的士兵,在牆垛之下,找到了吉柳兒。


    一道箭矢從耳邊破空而過,擦著蘇木的臉過去,劃過一道不淺的血痕。


    “郡主,您怎麽上來了!”洪將軍見她來,擋開紛飛而來的箭矢,拉她蹲下。


    蘇木撞在牆磚上,立在西北百餘年的城牆曆經風吹雨打,牆麵粗糙,撞得人生疼。


    她看見吉柳兒躺在地上,身邊是兩個軍醫,心口插了一道重箭,從她身體裏抽出了所有的血色,染在她昨夜自蘇木那裏拿來的白裙上。


    蘇木手一顫,慌亂地爬過去。


    等到了吉柳兒身邊,她一眼看清了箭矢的位置。箭從心口沒入,那一處有大股血湧出,用了許多紗布也止不住。湧出來的血是黑的,箭上有毒。


    吉柳兒看見她,揚起不再明豔的嘴唇同她笑,卻猛地嘔出一口鮮血,濺在蘇木手上。


    “吉柳兒!”蘇木瞳孔驟縮,一把拉住她的手。


    她的手指也是冰的,手心濕濡,冷得蘇木心驚膽戰。


    “別喊……”她皺皺眉,很嫌棄她,“你吵到我了。”


    “你閉嘴!”蘇木啞著聲音吼她,“竟敢冒充郡主,等你好了我一定不讓你好看!”


    吉柳兒譏誚一笑,從胸腔裏艱難地嗬出兩個氣音,“那你怕是沒機會了……想要我好看,下輩子吧……”


    “郡主,箭上有劇毒,救不回來了。”


    軍醫的手停在藥箱裏,頓了頓,雖是於心不忍,仍是將藥箱帶走。


    有人藥石罔效,但這裏還有許多能夠活下來的人,失去一個人固然令人悲痛,可他們,還要拯救更多的希望。


    “被野利丹抓走都沒見你哭過,”吉柳兒臉色蒼白,沒有那份囂張後,生澀而稚嫩,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問蘇木,“他是大英雄,我這樣去見他,應當足夠體麵了吧……”


    “一點也不體麵!”蘇木自然明白她說的是誰,怒吼一聲,狠狠抹了一把眼淚。


    吉柳兒又費勁哎呦了一聲,“你別哭啊,為我高興才對。你在等你的心上人,我的心上人也在等我呢……”


    她的表情忽然柔和起來,抿著嘴唇露出一個羞澀的笑,“我得快點去找他……萬一他等急了,娶了別的姑娘可怎麽好,你記得將我與他葬在一塊兒,免得他又不認賬……”


    吉柳兒的目光漸漸渙散,望著城牆之上迎風獵獵的戰旗。


    作者有話要說:  她看見自己站在院子前,憨厚得有些笨拙的少年有一雙真誠明亮的眼睛,他送來一個大箱子,局促地撓了撓頭,說:“我,我要參軍打仗去了,就不能再陪你去村頭的戲班子聽戲了,也不能陪你去淘話本子了。”


    少女背著手,鞋尖踢踢箱子,眨眨眼,“這是什麽呀?”


    “話,話本子,怕沒人陪你看戲淘話本,你一個人,悶。”少年扭頭盯著院裏的籬笆,耳尖悄悄爬上一抹紅。


    “咦?”少女故作疑惑地走到他麵前,忽然踮起腳湊過去,嚇得少年往後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呆子,你是不是喜歡我呀?”少女笑著拉住他。


    “你!姑娘家不要胡說,羞!”少年佯怒著瞪她,兩人對視,又是自己敗下陣來。但卻沒甩開她的手。


    “羞什麽羞呀!呆子就是木頭腦袋。”少女哼哼兩聲,眼睛轉了轉,立刻歎了口氣,“那好吧,既然你不喜歡我的話,那就算了,等你打完仗回來,我若是與隔壁王大哥成了親,給你留一份喜糖可不可以?”


    少年又是一瞪眼,氣得囁嚅半天,又沒說出什麽話,良久才僵著臉,低聲道:“不可以。”


    白俊的臉上有些慌張與不甘。


    “啊?你說什麽?可以啊?”少女側著耳朵,語氣誇張。


    臉皮薄的少年終於氣急敗壞,“不可以!”


    反倒遭少女明知故問,“什麽不可以呀?”


    “嫁給別人,不可以,”少年終於小心翼翼地抓住少女的手,心跳如雷,一字一句,“隻許等我打完勝仗回來,我娶你。”


    手被抽走,少女歪著腦袋,“我為什麽要嫁給你呢?”


    少年苦苦思索了一下,發現自己似乎的確沒有長處,幾番糾結後,隻好道:“我,我給你辦戲班子,給你寫話本,我們成親,我請戲班子唱三天三夜的戲。”


    少女終於一哂,明豔的嘴唇揚起,“呆子,記好了,可不許反悔。”


    第106章 昭昭


    自正月末, 到三月中,這場仗從狼牙隘,一直打到十三城。


    西夏以戰起國, 大漠草原殺出來的天下。北豊前幾年積弱,近年才得見好轉,因此次看的是西夏新帝逼宮奪位不久,兩方在狼牙隘兩百裏好水川久久僵持。


    不久前,西夏臨北豊的邊城火石城遭北豊偷襲, 野利丹大概也沒有料到, 北豊會分出整整五萬人,遠繞大片沙漠,夜襲火石。城中糧倉起火, 官用民私,無一幸免。糧草難出西夏,斷了野利丹所率大軍的大部分糧草供給。


    西夏想效北豊之法,繞開在好水川的主力大軍,攻打日晷城,但日晷城的兵士如同大漠野狼, 各個戰意昂揚,將西北後方守成了鐵桶, 無處下手。


    每每交戰,北豊戰鼓鼓點奇怪,並未擾亂北豊將士,反倒讓西夏失了進攻節奏。


    日晷城牆上常站著位紅衣女子, 右手執槌,重重擊在鼓上。


    北豊的士兵都知道那是他們北豊的郡主,回頭望, 一抹紅色最為惹眼。隻要見到這身紅,聽到這鼓點,就沒人想後退。


    家中妻兒老小都在他們身後守著的這個國裏。天塹長河瀝殷血,流在這大漠三千裏足矣,這血,不能流到北豊的城池裏去。


    這一仗從熹微打到天地星火,破天的喊聲從未停過,衝鋒陷陣之誌,有死無生。


    百年城牆之後,亮起萬家燈火,燭光微渺,但聚成星河,亦可燎原,那是戰士們的勇氣。


    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援軍到了!”蘇木聽見地動山搖的馬蹄踏鐵,金戈鏗鏘,火把朝城門湧來,好像真的成了滔滔江河。


    厚重的城門打開,前線廝殺的戰士們又有了更多並肩戰鬥的同伴。


    七年前,西北鴻穀關,孤立無援,無人相應,捱著絕望昏天黑地廝殺,最終攔下了西夏踏進北豊的鐵蹄。可漠漠黃沙,是天地葬了這兩萬忠骨。


    七年了,不會再絕望了。


    永昭五年,三月十七,日晷城一戰,西夏敗退至吞沙灣。


    同日,黑江關一戰,西夏黑江關失守。


    永昭五年,三月廿三,火石城一戰,西夏火石城空。


    ……


    永昭五年,三月廿七。


    白馬颯踏,銀槍白甲,兩軍陣前。


    西夏節節敗退,朝中反對聲音漸起,質疑新帝正統的官員越來越多。非常時期,新帝暴力鎮壓,反倒惹了眾怒。與此同時,早已被貶去封地不得回京的大王子在封地起兵,發出討伐檄文,將新帝斷手足、弑父,所有罪證,樁樁件件,一一列出。檄文一出,八方呼應。


    內禍外亂,魚潰鳥散。


    “沈行在,你居然還沒死!”野利丹看著對麵端坐在馬上,噙著淡笑的男子,灰敗的臉上像是回光返照,兩眼露出憤恨的光。


    沈家槍在空中劃出一道銀寒的線,沈行在抬眸,眯眼打量對方灰頭土臉宛如喪家之犬的樣子,很好心情的扯出一抹笑,“尚未以你狗首祭先烈,本侯又如何會死。”


    野利丹抓緊了韁繩,手臂青筋暴起。


    他的父親野利弘是西夏第一勇士,在他心中,戰無不勝,無所不能。但他常常將對北豊沈知的敬佩掛在嘴邊,沈知戰死後,他也耿耿於懷,覺得自己從未打敗過沈知。父親在他心中是無上神祗,他一直記著,等有朝一日他帶著西夏鐵騎踏平北豊,證明沈知與他那個脆弱不堪的國家,全部都是可憐的笑話。


    可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敗在沈知的兒子與那個不學無術的北豊郡主手上。


    “沈行在,你看看這是誰。”野利丹拍拍手,從大軍之後推出來一輛木車,車上立著絞刑架,鏽跡斑斑的鐵鏈縛著一個人。身上沒有一塊好肉,顯然是被重刑加身過。


    沈行在聽見身邊的關雲南呼吸一重,牙關咬得發顫,目眥欲裂。


    那是董仲寧。


    沈行在記得他,記得有人告訴他,那是將沈知當做夢想的人,他與蘇木一般大,想做將軍,想上戰場殺敵,想成為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記得蘇木形容他,說他白白胖胖,可絞刑架上的人,渾身血汙,沒一處幹淨地方。


    沈行在臉色鐵青,將手中銀槍握緊了幾分,“那是你爺爺。”


    他的聲音不大,卻輕易傳到了野利丹的耳中。


    董仲寧聽見了,頂著烈日,慢慢抬起了頭,露出一個嘲諷的笑,雖然微弱,但依舊笑出了聲。


    野利丹惱羞成怒,氣急敗壞地甩去一鞭子。那一鞭子甚至再沒法在他身上落下一個新的傷痕。已經無處可傷了。


    “我要殺了你!”關雲南再也忍不住,提刀就要衝過去,卻被賀將軍攔下。


    “關將軍,不要衝動。”


    野利丹也隨之看向關雲南,他認得他,四國比試上,他壓過了西夏的武生,兩國交戰,又殺了西夏不少的勇士。沈行在可恨,他也可恨。


    “想救你的同伴嗎?沒問題,隻要你們,一命換一命。”野利丹字字句句,淬滿了恨意。


    兩軍遙遙,董仲寧朝關雲南搖了搖頭,又笑了起來,很憨厚,又老實,像曾經在官學的時候一樣,總這麽到處做和事佬。


    接著,關雲南看見他用力地喊了一句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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