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顯!”雲飛惘惘醒神,惱躁自個兒沒早些反應過來,急慌慌上前扶他。


    霍濤因未帶小廝出門,唯有自己扶著後腦勺起身來,靠坐在石橋另一側的闌幹上,齜牙皺眉瞧自己被咬出個深牙印兒的手腕。


    而石橋上的人群,從他起來便各自散開,不過剩幾個還沒走遠,唯有那個瘦伶伶的小孩兒始終守著,見人撞了頭,與雲飛一齊跑去跟前。


    石欄板上雕著幾枝蓮花,阿顯腦子裏一番天旋地轉,連帶著蓮花也轉起來,他死死摁著額頭,想忍過那陣疼,卻覺知到一股熱流,鬆手一看,手心裏已然沾上血。


    見這情景,那小孩兒又哇的聲哭起來,雲飛也是一驚,忙道:“你哭甚麽?我們帶他找大夫去。”


    “欸。”那小孩兒收起哭聲,霍然立身,卻撞到一人腿上,捂著腦袋噯喲一聲。


    “三哥!”雲飛眼睛一亮,叫來人聲。


    霍沉微微弓腰,在雲飛的幫扶下將阿顯提起來,又從懷中取出方幹淨帕子壓在少年汩汩冒血的地方。


    “嘶——”小少年痛呼聲,剛想同他們道謝卻見雲飛衝他比了個噤聲手勢,隻得縮著脖頸暫待在霍沉的掌控下。


    石橋底下,不甚湍急的流水聲愈發聽得顯了,原是四周都不知不覺地靜了下來。


    闌幹上靠坐的霍濤再不瞧他的傷,原先醉昏昏的雙眼竟也變得百般清明,定定望著親自替小少年捂住傷口的霍沉,眼底漸漸浮起複雜神色。


    霍沉的視線隻停留片刻便收回,問阿顯:“可還走得了路?”


    “嗯。”阿顯僵著脖子,問,“我弄髒了你的帕子,可要我賠?”


    “……”霍沉語塞,暗想這姐弟倆怎都愛問這種奇怪話。


    還是雲飛出言岔去:“我三哥豈是這樣小氣的人?我瞧你撞得不輕!”說著就要帶他瞧大夫去。


    霍沉鬆手教阿顯自個兒捂著腦門兒,領幾個小孩兒下去登月橋。


    橋上隻剩霍濤一人時,他神情一變再變,最後忽地又擺出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對著霍沉背影揚聲笑道:“別來無恙啊,三弟?”


    靜默的街市上,但凡聽見這話的人無不探腦看向霍沉,但見他腳步也不曾停頓,若無其事地離了這裏。


    ***


    燈心巷外的醫鋪裏,小少年苦著臉,不時委屈嚷嚷句:“嘶,輕點兒,疼死個人了。”


    他越嚷,雲飛和那個小孩兒的腦袋湊得愈近,眼睛也不肯眨地盯著老大夫替他敷藥。


    “我且問你,為何會跟他打起來?”雲飛問。


    “這事兒我省得,”答話的是那個瘦怯小孩兒,他癟癟嘴,“原是阿顯哥替我買了串糖葫蘆,但教那醉鬼撞掉在地上了。”


    “胡說,你又知道什麽!”阿顯反駁他,不慎牽痛傷,教大夫按住,吃痛聲才憤憤道,“你們不懂,橫豎我有的惱。”


    角落裏一把雕漆椅子上,聽聞這話的霍沉眼皮兒微微一動,猜到什麽似的,抬眼掃去。


    那端老大夫已替小少年包紮起腦門兒。


    雲飛自覺癡長他數月,對他這話極為不滿,因問:“你不說又怎知我不懂?不若說出來,往後遇著他,我幫你一塊兒打,何如?”


    令顯聽得心中一動,眼珠轉溜溜瞧霍沉眼,低低問:“你們同他,不是本家麽?”


    “呸呸呸,誰同他是本家了!”雲飛說著也飛快瞥霍沉眼,看他像是沒聽見,聲音壓得還要低,“你放心,我付雲飛生平最不齒那些人,你若說與我,我準是跟你一頭的。”


    一個素愛刨根問底,一個自來憋不住話,眼見著就要對付不過去時醫鋪外傳來說話聲:“鬱先生,阿顯就在這處!”


    阿顯一聽這聲兒,噯喲聲,扯回頭看,隻見個鬢生銀發的老先生跨進醫鋪門檻,身旁跟著個穿著半舊灰棉襖的小少年。


    “外公!”


    少年雖叫人叫得心虛,精神卻未短少,鬱章邊無奈邊也鬆了口氣,走近問那老大夫他傷得如何。


    鬱章在宛陽書院裏教了二十餘年的書,人都叫他聲鬱先生。


    若真要算,老先生也不是阿顯的外祖父,還當再往外一層,喚他作外叔祖父才是。不過他胞弟、胞弟妹皆因病早逝,唯留膝下小女鬱菀一人在世,他早早兒地便教養起鬱菀,隻當又添個女兒。


    這麽一來,索性叫得近親些,隻讓令約、令顯喚他外公。


    那老大夫堪堪纏好最後一圈,鬆開阿顯腦袋,回鬱老先生道:“無甚大礙,隻這幾日仔細見水,認真吃幾劑藥,過三兩日還需換回藥。”


    說著就繞去開方子,鬱章自是跟上,也是這時覺察到鋪子裏還有個年輕小輩……


    兩個眼神都不如何好的人沉默相視一眼,霍沉素常古井無波的眸子裏驀然閃了閃,燭芯點燃那般,而後緩緩從交椅上起身,沒頭沒腦地朝老先生作了一揖。


    鬱章久等不出他的話,思索未果,麵上漸露疑惑神色,正欲詢問一二時教老大夫沙啞的嗓音打斷:“照這方子抓藥煎,每日吃一回即是。”故轉身去接方子。


    “胡說!我是替你尋救兵去,哪裏就告狀唔唔唔——”堂中那個穿灰襖的小子倏地鬧了句,話到一半就教阿顯蒙住嘴,雲飛跟那瘦猴兒在旁邊笑。


    鬱章見狀搖搖頭,同店裏夥計包了藥就前去提那幾人回學堂。


    臨走前,阿顯念及方才霍沉幫他的事,同霍沉道謝行了禮,爾後又轉過頭悄聲央雲飛回竹塢後再莫提起此事,見雲飛萬沒有回絕的意思,這才告辭離去。


    雲飛盯著那幾人背影,眼底一時欣羨,也不知靜了多久才收回眼,本以為自己怔的厲害,孰料邊上還有個發怔的。


    “三哥?”


    霍沉偏頭睇他,神色如常,他又覺得是自己看錯來,他三哥怎會發呆呢?


    緣著晌午時東風樓下的那場爭執,二人晌飯是沒用成的,於是此時又從燈心巷折了回去。


    與適才來時不同,這回從橋頭賣瓜果的到東風樓內飲酒談天的,總會張望他們幾眼。


    “果然不出二哥所料,也不知他們教那些人欺負成什麽樣子……”雲飛坐下後哼哼道,頓了頓又說,“等再見了阿顯,我定要問出他打霍二的原委來。


    他話裏的“那些人”無非是說霍家人。


    霍沉聽後不禁牽出個笑,更甚揶揄起他:“你何必氣,莫非往後宛陽的治安也交由雲飛大俠管?”


    “……”雲飛大俠對這樣的取笑調侃已是見怪不怪,隻吞聲忍氣。


    ***


    “嘶,凍死了凍死了,堂裏竟連個火盆也不架。”


    從栗香園後門出來,雲飛搓著通紅的手與霍沉埋怨,不巧窄巷裏又刮了陣寒風,凜凜帶來團灰黑的雲來頭上。


    霍沉抬頭看了眼低處的雲,一躍上馬,邊道:“他如今連祖上的營生都能賣,哪裏還有閑錢擺這空架子?”


    “說的也是,”雲飛坐上馬,又道,“不過栗香園這個名字取得甚合我意,院裏那棵栗樹看著也有些年頭了。”


    霍沉想到那棵板栗樹,額頭莫名有些疼,不自覺地伸手撫了撫眉心,突然出言:“是有些年頭了。”


    想當初,他還被那毛剌剌果子砸過……


    兩人在陣陣的寒風中回了竹塢,繞過籬笆朝馬廄去時令約正從緣溪一側的小徑上回來,看見他們,免不得想去午間那回事。


    嗯……那位少爺像是在和她生氣,還是不見的好,想著她便匆匆回了前邊兒。


    散學後,裹著圈兒紗布回竹塢的阿顯好嚇了眾人一回。


    真話定是沒敢說的,所幸鬱老先生也怕家裏人擔心,縱他瞞著,他隻說是練射術時不慎摔了跤。


    好在沒人疑心,鬱菀還為此免了他念書練字,用過饗飯便放他去屋後找雲飛頑兒,這兩個小孩子,說是一見如故也不為過。


    令約則早早提著熱水回了屋,生了個小火盆,洗漱罷躺去床上。


    屋外的風時疾時徐,夏日裏聽著清涼的竹樹颯颯聲,冬日裏聽著隻有寒意。


    她慢朦騰蜷縮成一團,忽然想,這幾日一時晴一時雨的,想來離下雪也不遠了……


    約莫是教她想了想,等她朦朦朧朧睡去時居然也夢到個雪天,夢裏的事,恍恍也是那時發生過的。


    夢愈沉,她眉頭蹙得愈緊,便這樣不自知地皺了整夜,翌日晨光熹微時才教一陣“篤篤”聲吵醒。


    令約伸手揉了揉眼,混沌須臾。


    屋裏的火盆早沒了火氣,冷颼颼的,原想多賴會兒,偏偏窗外篤篤篤的聲響沒個消停。


    唯有不情不願地起來,攏上外衣、趿著鞋去窗邊一探究竟,卻無意踩到個什麽,低頭一看,可不是昨日順手拾起揣在袖兜裏的糖麽。


    想來是昨夜掉了出來,她又拾將起來,輕放到窗台上,推開窗。


    風灌進屋內,隻見窗外那隻白鴿受了驚嚇一般,歘地撲棱開,這一驚詫,她睡意全無,順著看去對麵,那裏也有一扇窗,窗內的人正端著茶盞,怔怔瞧著她。


    看清霍沉的一刹那,她十足清醒地憶起昨夜的夢,抿了抿嘴巴,吱呀一聲拉回窗扇。


    雖隔了數丈遠,那端的霍沉卻有種吃了一鼻子灰的感覺:“……”


    嗯?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芭蕉君 5瓶;燦若繁星 1瓶。


    第6章 玉釵紅


    天實在冷,阿顯提著書袋兒踏出門檻登時哆嗦下,心念一動,忽捂住腦袋轉身回屋:“娘,我頭疼。”


    倒也不是扯謊,頭上的傷的確是疼,他遂心安理得地用這話撒起嬌,從他爹娘這處得了恩準今日不用到書塾去。


    阿合不用送他,隻跟著賀無量到紙廠去。


    時候尚早,鬱菀從屋裏取了件舊衣裳坐來堂屋裏縫補,令約則閑閑找來幾根彩繩,編著什麽。


    至於不用去學堂的阿顯,此時正端坐在兩人麵前念詩。


    念到“人生得意須盡歡”一句時,他刻意抬高聲音,卻未敵過屋外含含糊糊傳來的聲音。


    鬱菀聽聲,忙放下針線籃子去門邊,窸窸窣窣說了幾句便來桌邊拿錢袋兒。


    原是這兩日她同雲飛的奶娘秋娘見過兩回,昨兒又一道在溪邊洗過衣裳,秋娘因初來宛陽,不認得城中坊巷橋市,聽她今兒要去肉行便請同去。


    鬱菀自是應下,這時受秋娘邀坐去輛樸素馬車上出了竹塢。


    阿顯在窗邊見馬車走遠,歡喜放下窗屜子,丟下書坐去令約旁邊的小圓凳上暖手。


    令約斜過眼覷他,手上仍懶懶地編著彩繩,打趣他:“唷,幾時改了性子?怎不跑去後頭找人頑了?”


    一聽這話,阿顯忙晃晃腦袋:“不去不去,他什麽話都要問個明白,真真氣死個人。”


    奈何天不遂人願,他話音堪堪落地屋外就傳來雲飛的聲音:“賀姐姐可在家?”


    不待令約反應,阿顯便一溜煙竄到門後,令約原以為他是口是心非要給人開門,結果他隻是想藏在門後。


    她嗤笑聲,放下彩繩開門去。


    屋外的小少年披著一領鬥篷,見到她後笑咧咧送了樣東西來眼底:“姐姐吃糖。”


    倒是和昨日那塊兒一模一樣,她輕輕抬眉:“為何給我這個?”


    “三哥說,早間咕嚕跑去你窗外鬧了,我向姐姐道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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