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字一句如盟誓,微肅低道:“四姑娘,昭言此生不悔。”


    失去攙扶,雲姒清瘦的身子幾乎站不穩,她眼睜睜看著風昭言衝向禁軍,以一敵眾拚死纏鬥。


    “昭言!”


    他護在她身前,不知被砍了多少刀,中了多少箭,直至最後一刻,他渾身衣衫因噴流的鮮血濕透,終於雙膝跪地,沒了動靜。


    雲姒呼吸一窒,眼底猩紅。


    娘親走了,昭言也不在了,這個世上,她再無人可倚靠了罷……


    體內灼燒生疼,混著悲痛再度席卷而來,冷汗迅速濡濕了雲姒的鬢發,她幾欲窒息,驀地咳出了口血。


    今晚的湯藥果真有問題……


    究竟有多少人想要她的命?


    雲姒滿目的冷意瞬間凝結,美豔的眸中盡是嘲諷。


    眼前是虎視眈眈的太後和將生路圍得水泄不通的禁軍。


    雲姒顫抖著站起來,抬手抹去唇邊血跡,沿著下頜線被拉長的血跡,在冰冷的月光映照下顯得如此可怖,如瀑墨發淩亂散落,夜風中肆意飛揚。


    她逆光而立,浸染在月色裏,眼尾處冰蓮流光。


    而那臉上的印記,第一次為外人所見,眾人皆愕然,詫異須臾後又唏噓不已,那朵妖異的冰蓮,襯得她別樣詭豔的美,仿若當真是傾世妖女再現。


    太後眯眸下令:“殺!”


    “朕看誰敢!”


    箭已在弦上蓄勢待發,突然一個淩厲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凜冽如寒玉,冷得透心噬人。


    隻一聲,所有人立刻落下手中兵器,紛紛向那人折腰伏跪,皆不敢再妄動半分。


    “參見陛下!”


    太後傲視的神情掠過一瞬驚詫,很快又無聲掩去,緩和了心緒後道:“陛下怎麽過來了?”


    齊璟眉宇間的疏離顯而易見,俊眸掃過,眸心冷光一現:“如此深夜調遣禁軍大動幹戈,怎麽,母後這是要取代兒臣,垂簾聽政?”


    這字字句句都叫在場眾人聽得心頭發顫。


    太後一震,後宮幹政的罪名自是擔待不起。


    她暗自深吸了口氣,斂了斂神,畢竟現如今齊璟才是這大齊的主人,“陛下言重了,不過是今夜有刺客劫獄,哀家恰巧遇見罷了。”


    月下一身黑金蟒袍奪目,威懾眾生的君王,眼底凝聚著戾氣,漠然道:“既如此,母後就請回吧,端坐好您的皇太後,沒有下次!”


    太後雖心有不甘,但礙於身份,不得不折身離去,她瞥了眼不遠處顫抖著身子奄奄一息的雲姒,側身離開的瞬間,眼底劃過一絲詭譎,朱唇勾起的那一點弧度叫人看不明白。


    齊璟疾步上前,長臂一伸將柔若無骨的女子撈入堅實的懷抱。


    懷中的人兒氣息微弱,唇邊的深色血痕那麽刺眼,齊璟墨玉般的瞳仁猛然一縮:“李桂,傳禦醫!”


    跟隨身側的李公公忙頷首授命而去。


    雲姒突然用力咳了幾聲,再也耐不住體內揪心的疼,鮮血一口又一口噗了出來。


    齊璟眉頭緊擰,捏在她肩膀上那骨節分明的手不動聲色收緊。


    雲姒慢慢半睜開眼,抱著自己的那人,側顏輪廓分明,雙唇抿得很緊,淺薄的唇形,像極了那個她心心念念的人。


    可現下這人,是大齊的帝王啊,怎麽會是她曾在煙花雨巷遇見的那人呢……


    熟悉的感覺蔓延心頭,連日來的身心折磨,讓她一瞬間眼眶發熱。


    雲姒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吃力抬起手,冰涼的指腹顫巍巍碰了碰他的唇。


    “傅……君越……”


    那聲幾不可聞的熟悉低喚,齊璟指尖微動,眸底逐漸幽深。


    他冷峻的臉緊繃著,情緒難辨。


    齊璟點墨般深邃的眸子定定凝住雲姒的臉,半晌後,聲音如靜夜深沉:“朕讓李桂給你帶話,可你怎如此固執,寧死也不肯應……”


    話?什麽話?


    雲姒想要問他,意識卻渙散了開,撫在男人唇瓣的手無力滑落了下去,她再無知覺。


    良久,懷中的人身體逐漸冰涼。


    男人呼吸粗重,雙手難以察覺地微顫,卻是一言不發。


    那一刻,這方寸的天地,仿佛所有的星月都墜落在了他們身上,雲姒慘白的臉龐上,眼尾的冰蓮流光更盛。


    “今夜所有駐守禁軍,擅離職守,目無尊法,”齊璟垂斂深眸,一字一句,陰沉狠厲:“就地斬首,以儆效尤!”


    大齊的帝王,一夜之間,斬殺百人。


    那夜的皇宮,染盡血色,近乎修羅煉獄。


    後世子民隻以為,那是因為太後把持朝政之意惹怒了君王。


    卻沒人知道,君王真正的心思……


    第2章 凜冬


    小舟泛波蕩漾,湖水映著月影柔光瀲灩。


    女子輕扣傘柄,素色綢傘掩著月下的容顏,纖柔玉指探出船舷,一挑一劃,輕撥著水麵,愜意閑適。


    不多時,下起了朦朧細雨。


    雨水滴落,暈出湖麵的淺淺漣漪,也染濕了女子伸於傘外的淡紫色袖袂。


    傘簷抬了抬,露出了那張明美的臉龐,她微仰頭,才發現月亮不知何時偷偷隱去了。


    三月春夜的雨,還真是說來就來。


    她低淺一歎,起身收傘,踏進了烏篷。


    窈窕倩影一晃,落座案前,她的聲音甘冽如泉水:“多謝公子願與我共乘一舟。”


    桌案對麵的男子一身墨色錦袍,淺啜一口清茶後放下杯盞。


    他薄唇微動,語調徐緩:“無妨。”


    雲姒清瀲的眸子在男子身上流轉一瞬,視線最終落在他精雕的半張銀灰麵具上,遲疑片刻輕聲問:“……公子為何掩麵示人?”


    男子低頭把玩指間的翡玉茶盞,嗓音清冽,淡沉反問:“那雲四姑娘又為何要於月下撐傘?”


    雲姒倏然一頓,怔怔道:“你怎麽知道……”


    她分明從未言及自己的是何許人。


    “侯府有女傾城色,柔荑蘭傘共月明,乃是神明誕世。”這句民間盛傳的詩詞自男子唇瓣低吟而出,他未透絲毫情緒,將杯盞落於桌上,又道:“京都城內,執傘步於月夜者,想必唯姑娘一人。”


    說罷他斟了盞新茶,七分滿。


    “那些文人墨客就愛賣弄辭藻……”總愛拿她當做飯後談資,雲姒小聲埋怨。


    男子不緊不慢,遞了茶盞置於她桌前。


    凝著他修長幹淨的指尖,雲姒問道:“公子不會也認為,我是什麽神明吧?”


    她黛眉微蹙,複又低低添了句:“也忒不吉利。”


    銀灰麵具遮住了男子的半張臉龐,叫人看不清他眸底神情。


    唇色淺淡,勾起不易察覺的半點弧度,他輕緩:“落花舒夭人獨立,鸞姿鳳態,是為天上仙,這樣如何?”


    雲姒在心裏默念了一遍,隨後漾笑出聲,這麽一改,聽著很是喜歡。


    她眼波微轉,含笑探問:“我能否知道,公子名姓?”


    烏篷船內燭火輕晃。


    麵具下的深眸略微一抬,眼前的女子綻著明美笑顏望著他,絳唇嫣然,齒貝潔白。


    沉默半晌,冗長的安靜後,他斂眸淡聲。


    “傅君越。”


    雨夜起了薄霧,小舟悠蕩於渺渺輕煙中,若隱若現,仿若行至幽雲深處。


    烏篷輕舟漸漸的,越飄越遠,最終消失在視線裏……


    *


    這一切,似夢一般,在腦子裏過了一趟,又消散不見。


    如果這隻是一場夢境,可為什麽不停歇的雨,覆在臉上的觸感那麽真實,像是獄中那碗湯藥下肚後,她因痛苦而染透額鬢的濕汗。


    虛汗涔涔聚流成河,將她整個人浸溺水中。


    雲姒想要睜開眼,可胸口如有千斤巨鼎壓著,窒息感那麽強烈。


    腦子壓抑昏沉,她恍惚記起了什麽。


    在那個冬夜,在那人懷裏……


    她已經死了吧……


    良久,渙散的意識忽然被狠狠吸住,水裏的身子逐漸下沉,雲姒驀地睜開眼。


    思緒一凝,她沒時間多想,下意識屏息,不斷掙紮著往水麵上浮去。


    當下正是深秋時節,禦花園紅楓如畫,天涼了,卻也不乏各色似錦的繁花。


    隻是此時天色異常暗沉。


    蘭亭無風亦無人,池水寒涼,突然泛起了層層波紋。


    “噗”得一聲,雲姒瞬間撲騰出水麵,那是美人出水的豔景,隻是當時,美人看上去有些狼狽。


    她吃力地倚到岸邊,鼻腔溺了水,嗆得她劇烈咳嗽。


    合目喘息了好一會兒,她才用力攀住沿邊,艱難爬上岸。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完好的身子,身上穿的,是月前入宮時的那件薰紫色紗衣,此刻已渾然濕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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