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居高位,他常常一去便是半載,如今歸來,物是人非,頃刻間萬般感觸驀然湧上雲姒心頭……


    *


    而後幾日,如注驟雨未有意外,接連不歇。


    可雲姒費解的是,宮裏並沒有傳來太上皇崩逝的消息。


    仔細思忖,上一世太上皇崩逝,太後借此針對她,如今她躲過一劫,太上皇也相安無事,這絕不是巧合,反倒像是有人從中作梗,而那個人,不惜弑君謀逆,也要置她於死地……


    趁著雨勢寸步難行,雲姒獨自在房中想了許多事,曾經的,現在的,將來的,這幾日她幾乎未出過屋子。


    直到第七日,驟雨初歇,天光破雲。


    在外征戰半載的墨玄騎也於此日班師回朝,


    雲將軍一人衝鋒在前,取敵將首級,勇謀過人,再立奇功,歸朝後深受陛下讚許,特批加官封賞,於二品衛將軍升遷至從一品驃騎將軍,金印紫綬,無人有異議。


    這些年,雲遲為國為民,鏖戰沙場,披荊斬棘,雖於大將軍赫連岐之下,卻實是民心所向。


    待到午時,琢磨著宮中朝政已落定,他理應歸府了,雲姒便梳洗了一番,讓人備了馬車後,去了趟主院。


    雲姒到時,夕晴剛從柳之茵屋子裏出來,正小心掩門。


    雲姒不疾不徐上前幾步:“夕晴。”


    她的聲音溫靜,可那人卻是嚇了一跳,夕晴忙於慌亂中行禮:“四姑娘。”


    雲姒愣了一瞬,反應這麽大。


    隻當她膽子小,雲姒望了眼虛掩的門:“我娘在屋裏嗎?”


    夕晴垂首作答:“夫人辰時去了祠堂。”


    娘親又去了祠堂念經誦佛……


    她怕是一時半會兒回不來,雲姒摸了摸鼻子:“哦,昭言呢?”


    “風侍衛一同去了。”


    他在就無需擔憂了,雲姒思忖片刻,沒再多留,拂袖轉過身:“去告訴我娘,我去衛將軍府了。”


    “是。”等那紫衣纖影步履輕盈出了主院,夕晴才輕籲了口氣。


    *


    衛將軍府。


    書房內室,浮雕隔屏後,兩人相對而弈。


    意氣風發的雲將軍,白衣窄袖戰袍,抬手取過白子落下,颯爽英姿中亦有幾分峻肅。


    而另一人修眸靜觀棋勢,落子入局,氣定神閑。


    他一身黑衣軟袍,銀帶束發,與平日紋龍玄衣之態大相徑庭,顯然是私訪。


    棋盤之上,白子尚起攻勢,黑子便直逼腹地,黑子攻其不備,白子隨即見招拆招,二人似是對彼此的棋路了如指掌,步步交鋒,環環相扣,不絕上下。


    雲遲頓了頓,忽然一笑,指尖一揚,將手中白子丟回了棋笥:“議和,再下下去,又是三個日夜不眠不休。”


    齊璟唇角略勾,欣然接受:“雲將軍還是雲將軍,棋力如神,逼得人進退兩難。”


    他的語氣清緩,雲遲聞言劍眉一挑:“陛下才是妙招紛呈,攻拆棋勢一如既往的出其不意。”


    齊璟抬眸淡淡望去,兩人相視一眼,一瞬後,皆了然於胸般笑了笑。


    為君臣,為心腹,更是親如手足,相知不疑。


    齊璟輕輕笑道:“許久不見,你倒是一點沒變,”抬手托過邊案玉盞:“這半年在邊塞如何?”


    “老樣子,”雲遲舉手斟酒,輕描淡寫一句帶過,將酒飲盡,他收了收笑:“君越,今日你升我軍銜,朝中看似無人反對,可有人想必已經躁動不安了。”


    第7章 凜冬


    盞中冽酒半盛,齊璟低酌淺飲,談的是深謀社稷之事,他卻是像言茶冷暖般從容自若。


    躁動不安者誰,他們不言而喻。


    他的眸心如漆墨般深邃,嗓音清冷:“墨玄騎開疆拓土,全勝凱旋,你作為將領軍功在身,我便算賜你調兵權也是無可非議,他赫連岐再不服,也得給朕忍著!”


    相識二十載,自孩提年歲他們便在一處習讀,雲遲知他智謀過人,也從來自有分寸,隻要他想,或許整個天下沒有任何能逃過他的算計。


    半年前齊璟命他統領墨玄騎,出征平反邊塞叛亂,今時歸來執掌一方兵權,從而名正言順壓製赫連家的勢力,也盡在他們計劃之中。


    雲遲眼眸略眯,閃過冷意:“太後那邊怕是心有不甘。”


    赫連岐傲然自負,但他身為一品大將軍,所言所舉皆在人眼中,即便如今雲遲晉升軍銜,牽製了他的統兵權,他心有不快,但也絕不敢露聲色。


    他能忍,可他的親姐姐,當朝的孝懿太後,她怎可能善罷甘休。


    “此事不急,赫連一族的狼子野心也不是一日兩日了,自徐公還朝,他們便暫時不敢有大動作,否則我也不會放心將你派遣出去,”齊璟靜默片刻,凝眸回憶:“不過,眼下倒是有件事亟待處理。”


    “何事?”


    齊璟目視著他,眸光意味深長:“你妹妹,前幾日來求我退婚。”


    “……”雲遲一怔,“姒兒?”


    齊璟斂了眸,將酒盞往邊上一放,語調斯理:“此事,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雲遲神色變了變,眉心漸漸皺起,軒昂的氣宇也靜冷了下來:“君越,我知道太後想方設法要得到侯府勢力,所以你非娶姒兒不可,但一進宮門便是入了非黑即白的樊籠……”


    他微作停頓,肅容接著道:“並非我不信你為人,我隻有這一個親妹妹,這丫頭性子其實純粹得很,我不想委屈了她。”


    指骨分明的手不疾不徐從棋盤上夾了顆棋子,齊璟淡淡道:“我無意強迫,她若願嫁,自是最好,倘若她不願,也不是不可。”


    雲遲靜默凝視他,心中似是預警般驟然一跳。


    那人沉默一瞬,把玩棋子的手頓住,齊璟毫不避諱地對上雲遲的視線,語氣平靜卻深沉,一字一句道:“罷黜永安侯官職。”


    話語間,指間黑棋倏地被丟棄於棋笥,他的眸子邃如深淵:“丟車保帥,用兵之道,你比我懂。”


    雲遲怎會不懂,撤了他爹的兵部尚書之職,即便將來侯府站在太後那方,也成不了氣候。


    這樣一來,這樁婚事的利益,便不值一提了。


    “隻是如此這般,雲家難免一落千丈。”他的聲音淡然清晰。


    何止是雲家衰敗。


    雲遲一瞬不瞬看住他:“非但如此,昔日諸國紛亂不止,大齊統定江山我爹功不可沒,你要真無故免了他的職,太後必會借此做文章,落下話柄,於你亦不利。”


    他們心中皆明了,雲姒依著婚約嫁入皇家,是最穩妥的辦法。


    齊璟薄唇淡抿:“走這步險棋,是非到萬不得已不可。”


    國之麵前,談何私情,何況他肩負的是山河重責。


    雲遲眼眸閃動,沉聲歎道:“心存僥幸,乃兵者大忌。”


    不必多言,他那般謹慎的人,是非對錯他向來自有分辨,他在那禦座之上永遠冷若寒玉,卻是比常人更重情義,若他不是一國之君,雲姒嫁給這樣一人,雲遲絕對是再放心不過了。


    隻是,高處如何勝寒呢?深宮的狡詐謀計,遠比想象中要陰暗得多。


    爐中暖煙冉冉升起。


    一陣寂靜後,齊璟徐緩開口:“嫁娶一事從長計議也無妨,不過,既然是你的妹妹,我自然不會虧待了她,她若嫁給了我,便是大齊的皇後。”


    溫潤如斯,與方才談及朝堂時的淡漠全然不似一人。


    他的聲音淡如流水,語氣卻尤為鄭重:“後宮華庭美苑,碧水三千,隻唯她一人,這是我對你,也是給她的承諾。”


    此言此語,雲遲先是驚覺詫異,低眸靜思,半晌後忽然泛出一笑:“但憑你今日這句,不論將來這天下是盛世抑或殘破,我雲遲也願以一己之力,為你傅君越效盡犬馬之勞!”


    雲遲從不懷疑,這世上,唯獨他配當這江山之主。


    齊璟修眸略抬,輕笑,正要說話,書房外突然傳來不小的動靜。


    “雲姑娘,將軍吩咐過誰都不能來打擾……”


    “我都不行嗎?”


    屋內兩個男人皆是一頓。


    他們從小一處長大,關係自然非比尋常,但赫連家那些人是何等敏銳,他們走得太近,齊璟被扣個私心偏袒的帽子極為容易,故而兩人對外還是有所避諱。


    因此齊璟此番來將軍府是私行,便連府上下人也不知將軍書房有他人在。


    “哥哥!”


    四目相對之際,便聽見了那人破門而入的聲響,伴隨著一聲清甜的呼喚。


    雲姒步調輕盈,身姿嬌軟,一晃便越過婢女進了屋內。


    “哎,雲姑娘……”婢女不敢入內,隻好在門外焦急。


    雲姒但望一圈,未有人在,正要往內室探,隻見浮雕隔屏後,有人轉身而出。


    那人玉簪綰發,一襲輕便白衣,雲姒見著他的那一刹那,嫣然笑意瞬然漾出唇邊,下一刻便提步快跑了過去。


    “哥哥!”她直直撲進了雲遲懷裏,在他麵前,她永遠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雲遲不躲不避,抬手揮退,婢女隨即帶上了房門。


    待婢女離開後,雲遲斂去嚴厲之色,擁住雲姒,眼中滿是笑意:“我正想著去雲府,你就過來了。”


    雲將軍在血肉橫飛的戰場,披靡的氣勢銳不可當,外人何曾見過他這般溫柔的模樣。


    半晌沒聽見她回應,雲遲低頭去看,卻見她肩膀微抖,似是哽咽,他眉宇皺起:“怎麽哭了,誰欺負你了?”


    雲姒搖搖頭,吸了吸鼻子,聲音低悶:“想你了。”


    是啊,又是一個半年,自從他領兵後,他們便聚少離多。


    雲遲唇邊浮著寵溺的笑意,拍了拍伏在胸前那小姑娘的頭:“大戰初定,對方獻上了不少物資,有一批雲錦綢緞看著很不錯,我到時向陛下求些紫緞來,給你做衣裳可好?”


    他這妹妹,鍾愛紫衣,常年穿著別無二色。


    雲遲這話是在哄著雲姒,也是說給內室隔屏後那人聽的。


    齊璟無聲把玩著指間棋子,聽到外邊那人的話,眼簾淡斂,嘴角掠過一星半點的弧度。


    還是哥哥疼她,雲姒淺笑一聲,輕快點頭“嗯”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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