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侯府,那個和他自幼定有婚約的四姑娘。


    但那時他半張麵具掩了容貌,行蹤隱秘,隻告訴了她自己的表字,君越。


    徐伯庸當年對朝政失望透頂,悲憤退隱後自然沒那麽輕易答應歸朝,於是他便在城內的東渝塢巷多留了幾日。


    雖然隻有短短幾日,但他們便是在那時相熟的。


    雖然隻有短短幾日,卻像是曾經曆過無數個輪回,無數次回眸又擦肩,最後在芸芸眾生中,他們終於站在了宿命的交點。


    巷子口有家甜水鋪,她最愛喝,沒想到她身子小小的,一次竟能喝上好幾碗。


    他白日為徐伯庸一事無暇顧及其他,於是她每晚都從侯府偷跑出來找他。


    她說,愛聽他談古論今,他說的可比卷書上幹巴巴的字有意思多了。


    最後一夜,他們行走在月渡橋邊。


    她舉著傘埋怨:“傅君越,我們以後能不能白天出來,晚上還要撐把傘怪累的。”


    他微微側首,目光停留在素傘下那人嬌豔的臉龐。


    他沒有問她這奇怪的行為是為何,隻是靜默了好一會兒,才斂眸淡淡道:“明日,我便回去了。”


    果不其然,少女瞬間目露驚詫,怔怔對上他幽邃的眸子,她問他要去哪兒,而他但笑不語。


    後三年,他在那至尊高位,謀計江山,算盡天下,步步為營。


    走在刀尖上的日子,禦乾宮極奢華麗的金帳下,常入他夢的一情一景,是那個少女的笑顏。


    隱忍三年,再見到她,是那日在金鑾殿上,她已及笄,不多時便能入宮常伴他身側了,然而再次相見,她卻是來退婚的。


    他發現,她的美豔,一如既往,驚絕人間,卻又跟從前大不相同了,如今,她是這般謹小慎微,至少在他麵前是。


    她寫信請他,即便白日他中途扔下折子去了侯府,但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


    溶溶燈光悄無聲息地亮著,在輕煙羅帳灑下旖旎疏影。


    齊璟修長如玉的手拂攏著她的秀發,指尖蘊了溫柔。


    “陛下……”


    突然那人一聲柔軟的低喚,將他邃遠的思緒徹底拉了回來。


    齊璟眼眸寂靜微斂,一瞬極短的沉默後,他淡淡道:“嗯,還疼不疼?”


    趙嬤嬤的話,雲姒又在腦中凝思了片刻,心中的念頭極快地閃過。


    殿內闃無人聲,她沒有回答,長睫如墨輕輕一動,視線始終落在他的束腰上,雲姒深吸了口氣:“今日的事必有蹊蹺,但我身單力薄,陛下能幫我嗎?”


    停頓一瞬,暗捏了下他的指腹,她輕輕複道:“我……怎樣都行。”


    溫軟動人的嗓音勾著心跳,齊璟目光一動,眸心湧起波瀾,轉眼又恢複如常。


    默然半晌,被那人輕輕勾起下巴,雲姒被迫迎上他極深的注視,來不及緊張,便聽見他的聲音深沉又透著微啞。


    齊璟低眸凝住她的明麗瓊顏,緩緩道:“怎樣都行?”


    眼前的男人,是一國之君,江山之主,深深淺淺的眼底,他的情緒從來沒人能看穿。


    冷不防和他毫無遮掩地對視,雲姒心跳驟然急促,前一刻還在故作鎮定,他淡淡一眼,她就瞬間如同直墜淵海,心跳起伏不止。


    若是他再這般多問一句,她一定偽裝不下去了。


    捏著她下巴的手略鬆,男人的手沒有離開,反而往上滑過,按在了她溫熱的唇上。


    雲姒手心微濕,卻不敢動,而齊璟的神情一片深默,他微涼的指腹輕輕摩挲著,一寸一寸描繪著她的柔軟。


    美人冰肌玉容,難不惹人意醉心迷,連呼吸都染上了朦朧繾綣。


    雲姒意識盡數都在唇上那人不輕不重的指腹,心中尚還在百轉千回,倏然感到一陣涼意,是他挑開了她身上的狐裘。


    狐裘落地,露出了細膩玉頸。


    回過神,雲姒嬌.軀一顫,下一刻便被那人伸手從凳子上攔腰橫抱而起,往床榻走去。


    紗帳飛落,齊璟抱著她,將她放到床上。


    輕煙羅帳外的光暈錯落生輝,帳內浮動著幽暗。


    齊璟側坐床邊,一徑沉默,雲姒目光掠過他幾近完美的側顏,那人輪廓分明,此情此景她微不可見地一顫,不知怎的就想到了白日他帶她走時,說的那句“姒兒自那日入宮起,便是朕的人了”,瞬息雙頰緋紅。


    到底是純良,前邊的嬌軟柔媚佯裝得再好,真到了時候,慌亂的情緒波動全然掩飾不住。


    齊璟染墨般的眸心透徹又冷靜,隔了會兒他淡聲道:“睡吧,明日再來看你。”


    說罷,他抬手扯過錦衾,蓋在了她身上。


    雲姒一怔,茫然之際那人已撤袖而去。


    她側過頭,入眼隻餘朦朧的帳外,那人墨色的身影拂滅了燈光,明與暗一瞬相交,隨著寢殿的門合上的聲響,四周又漸漸沉靜了下來。


    這讓她憑空生出恍惚的幻覺,仿佛他從未來過,但空氣中還殘留著他清清冷冷的氣息,舌尖似乎還留有一點那碗熱湯的甜味。


    燈滅了,眼前唯剩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清,雲姒闔目靜靜躺在床上,她在想哥哥的傷勢,她在想娘親的後事,她在想日後該如何,她在想……那些人的涼薄,總有一日,他們會後悔。


    想著想著,不知何時她便睡著了。


    翌日,下了早朝,齊璟借由探病的名義,去了趟雲將軍府。


    如今謝之茵自然是不能葬入雲家墓地的,更何況她背著私通的惡名,到哪兒都會為人所不齒,雖然齊璟出麵了,但雲遲知輕重,故而一切從簡,沒有葬禮,隻在將軍府設了靈堂。


    書房,齊璟坐在他對麵,淡淡抿了口茶:“傷勢如何了?”


    雲遲滿不在乎地扯出一笑:“不過幾鞭子而已,你當我是泥娃娃?”


    齊璟抬眸掠了雲遲一眼,除了將往日的甲胄換做了寬敞的長袍,他的麵色看上去倒是毫無異樣。


    齊璟沒說話,似有依稀一歎。


    而後他們皆是沉默。


    強扯的笑意終究是撐不了多時,雲遲眸色一暗,再出聲,語調便多了幾絲哀歎和憂愁:“姒兒她……可還好?”


    齊璟放下杯盞:“小傷,不要緊,她現在或許還睡著。”


    聞言,雲遲目露思忖,他這麽做,無疑是在和侯府作對,是在將侯府勢力拱手相讓於太後,相識將近二十年,雲遲知他從來是顧全大局之人,精心謀劃到這般時候,此次為了這事,卻是一朝翻覆。


    縱然知道他重情重義,但在江山社稷麵前,雲遲難免也有所憂慮,那日他還說,丟車保帥,用兵之道,然而此次明明有更穩妥的辦法,可他卻為了雲姒,冒然走了步險棋。


    躊躇良久,雲遲略略斟酌:“君越……”


    齊璟知道他想說什麽,清湛的眼眸看向雲遲,他一字一句淡然自若:“我會把她留在身邊。”


    聽得此言,雲遲驀然驚詫,但很快沉靜了下來,他靜默須臾,隨即笑裏略帶苦澀:“君越,我娘她不允許姒兒嫁給你。”


    兩人目光刹那相對。


    齊璟默然靜坐,身上的清貴之氣纖塵不染,一抹暗色折入眼睫深處,無聲半晌,他才深沉出聲,話裏別有意味:“但你要知道,現在,隻有我能護住她。”


    第16章 侍君


    婦不貞,死後也必被世人唾棄千年,蕩|婦之女,人皆嫌惡,有個臭名昭著的娘親,不論到何處都會被罵不知廉恥,餘生受盡指點。


    其實昨日,即便雲姒甘心淪為庶女,不與侯府了斷,雲清鴻也不見得會留她。


    而她唯一能去的,隻有雲將軍府了。


    雲遲自然會不惜一切代價帶她走,但他們心裏都清楚,若雲姒真去了將軍府,那雲遲這輩子算是毀了。


    妻難娶倒還是小事,他不久前才升遷,朝中不知有多少心懷不軌之人盯著他,尤其是赫連岐。


    赫連岐一向看不慣雲遲,被這個比自己小了十餘歲的小子分了半掌兵權,心中定然不爽。如今出了這檔子意外,他不將這事往雲遲身上扯已是極好的了,雲遲若敢再維護雲姒,將人留在將軍府,絕對隔日就會被扣個“家風不良,禍患將隱”的罪名。


    到時候,雲遲又能拿什麽保她。


    齊璟方才所言,雲姒如今唯他能護,確是如此,雲姒留在他的身邊,是現下唯一   也是最好的辦法。


    隻是,這麽做於他沒有任何好處,他又是為了什麽?


    盞中茶色淡淡沉浮,氣氛略有些許凝重。


    半晌,雲遲低緩開口:“你對姒兒,很不一般……”默然一瞬,凝眸看向那人:“為什麽?”


    齊璟眼眸抬了抬,深黑的瞳仁對上雲遲的視線,抿唇不語。


    沉默對視片刻,雲遲忽然輕笑一聲,半是玩味半是正經道:“別告訴我,你傅君越也有為紅顏折腰的一天。”


    說他勵精圖治,雲遲認同,說他沉湎美色,雲遲是第一個不信。


    一己紅顏,倒是不假,齊璟俊眸斂了斂:“還記得三年前,我請徐老還朝輔佐嗎?”


    他猝不及防言及此處,雲遲短暫一怔,隨即含笑回憶:“當然,那時你非要親自出宮去請,為了不讓太後起疑,我可是足足替你在床上裝了半個月的病!”


    他們體型相似,當時雲遲披著齊璟的衣裳,側躺在床榻躲過了無數次太後的探視,便連常侍嬤嬤也沒認出來,此事一經發現便會掉腦袋,他是當真在為他賣命了。


    這話頗有秋後算賬的意思,齊璟無聲彎了下唇角。


    指尖輕點在冰涼的玉瓷盞邊,他眸光漸漸深隱:“東渝塢巷,我見過她。”


    短短幾字,雲遲生生愣了好半晌都沒反應過來,忽而心念一閃,他倏地揚睫,一瞬不瞬盯著他的眸子,像是要將答案從他眼裏看個明白。


    隔了會兒,書房沉浸在幽靜之中,而齊璟隻是淡淡沉吟:“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漪心湖,烏篷舟,蜜糖水鋪笑談風雲,煙花雨巷漫步春風,那個琉璃月下笑若芳菲的少女,清醒地凝注在他眼底,見之難忘。


    一句相逢夢中,將情緒盡藏其中。


    聽出此間深意,雲遲刹那坐直了身子,眸中詫異,後又慢慢靜了下來,語氣略有感慨:“她未曾與我說過。”


    他們都未曾說過。


    想起那日雲姒突然跑來的情景,也是在此處,雲遲有所頓悟:“她不知道是你。”


    齊璟唇邊掠過一絲極低的歎息:“先別讓她知道。”


    這個世上到處機鋒暗藏,明槍暗箭之下,有些事,她知道的越少越好,何況世事無常,他所做的事,所謀劃的路,不是傾盡一切,便是終其一生……


    雲遲眉目了然,隨後神情微肅:“你昨日那般,今早的朝會赫連岐一定借此做文章了吧?”


    他昨日將雲姒徑直帶回了自己的寢宮,便是暗地和侯府結了個梁子,赫連岐早朝便出言規勸君臣和睦,為一女子擾了清明之政太過不該,他言論一通,麵上是善意諫言,實際是將離間端了個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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