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光明湊近了些,語氣像可上可下的彈簧,“這個男的,也姓霍。”


    佟辛沒當回事,下意識地往旁邊站了一小步,笑了笑,“付先生,那我先走了。”


    佟辛在宿舍忙了兩天,寫了一份相對完整的參賽初稿,她采納了胡教授的意見,從死者角度出發,衍生出相關法律法規以及道德層麵的討論。


    胡教授第二天給出修改意見,表揚她,寫得非常出色。


    佟辛高興極了,想起今天霍禮鳴應該出差回北京了,這個點差不多下了飛機。心有靈犀,沒兩分鍾,霍禮鳴的電話還真的打了過來。


    他不正經的語調裏藏不住舟車勞頓的疲倦,但仍打起精神,在佟辛麵前從不敷衍,“在幹嗎呢寶貝兒?”


    佟辛:“在想你呀!你就打過來了。”


    “這麽默契啊。”霍禮鳴低低沉沉地笑起來,“那你猜,我現在準備幹嗎?”


    “我不猜。”準沒正經話,佟辛見招拆招,不上他的當。


    不等他開口,佟辛難掩興奮,迫不及待地告訴他:“上回我不是告訴你,胡教授推薦我去參加新聞大賽嗎?我的參賽稿已經寫好啦!是一個有爭議的跳樓案,就發生在上海。未成年女生自殺,你說,與她同行的男性該不該負連帶責任。”


    佟辛語調雀躍,卻發現,電話那頭死一般的寂靜。


    “喂?”佟辛莫名的,心尖塌了塌,“你怎麽啦?”


    良久,霍禮鳴才吭聲,一字字的,像深秋涼露,“這麽多選題,你為什麽要選這個。”


    不是疑問句,而是平靜得可怕的陳述語氣。


    佟辛雖覺這個問題很沒邏輯,但還是耐心解釋:“事件發生事件比較近,而且容易引起討論和共鳴。”


    “共鳴什麽?!這有什麽好共鳴的!”霍禮鳴倏地一聲怒吼:“一個比賽而已,你就不能報道點別的東西?上來就是跳樓自殺,你怎麽不去考警校?!”


    空氣流速宛如靜止。


    十秒後,佟辛沉默地掛斷了電話。


    機械的短嘟音似離魂曲,在霍禮鳴耳膜裏橫衝直撞,他坐在沙發上,低著頭,十指按在頭上,腦子一片空白和單調的嗡嗡聲。


    他無法形容此刻的感受。


    輕狂不複,摧毀了他全部的自信和底氣。


    他閉了閉眼,然後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毫無猶豫地重新打電話給佟辛。


    女音重複:“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霍禮鳴手指都在發抖,按了幾下才點開微信,他在黑暗裏,顫著手,給佟辛發了條信息:


    [對不起。]


    隨即,霍禮鳴站起身往臥室去,邊收拾行李邊給程序打電話。程序和周嘉正在一塊兒浪,接得倒是快,“幹嗎呢霍師傅,我這手氣正好著呢。”


    霍禮鳴聲冷如冰,“我今天回上海。”


    ―


    天氣預報很準,說變天就變天。一早起來,外頭天空灰蒙摻雜著濁雲。福子她們擔心地看著還在睡覺的佟辛,昨晚上起來上廁所,分明聽到了佟辛躲在被子裏哭。


    陳澄輕輕敲了敲,“辛辛,我給你帶早餐呀,你想吃什麽?”


    佟辛睜了睜眼,又翻了個邊,“沒事,我不餓。”


    陳澄努努嘴,沒再勸。和福子出了寢室才說:“我都不忍心了,剛才辛辛的眼睛都是腫的。”


    薇薇小聲:“是不是和18哥吵架了?”


    福子護短,不由分說地開罵:“男人都是大豬蹄子!”


    佟辛哭了一晚上,嗓子疼得厲害。室友們走後,她壓根就睡不著。猶豫許久,才慢吞吞地將手機開機,係統剛啟動完成,鈴聲便響起。


    付光明來電。


    佟辛甩了甩頭,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無異樣,“付先生。”


    “怎麽回事,手機關機啊。”付光明腔調帶笑,“再不接,我就要開車來你學校了。”


    “抱歉,我手機沒電了,才發現。”佟辛敷衍道。


    付光明笑嗬道:“中午有事件嗎?我請你吃飯。順便再聊聊我堂妹的案子,我剛又想起了些事,應該對你的論文有幫助。”


    佟辛完全不在狀態,她太清楚,腦子現在不適合思考。於是幹幹脆脆地拒絕:“對不起,我來不了,我今天有點私事。”


    付光明直接把她的退路堵死:“不耽誤你太多時間,你出來吧,我現在就在你宿舍門口。”


    佟辛愣了愣,無語片刻,隻能赴約。


    她臉色太差,補了層粉底也掩不住倦容。付光明果真等在宿舍外,一身花色polo衫,架著墨鏡,發型也是精心打理過的。


    他對佟辛笑得那叫一舒暢,“周末睡懶覺啊?”


    佟辛擠了個笑,剛準備找借口拒絕。付光明說:“中午一起吃飯,江記者也在,你不是有事兒要谘詢他嗎?正好了,當麵聊。”


    佟辛一權衡,江飛是胡教授好心推薦的,對方不厭其煩地幫她答疑,於情於理,至少應該表示感謝。付光明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再推辭也不像話。


    一路往西邊開,路上,付光明一直找佟辛聊天。


    佟辛本就心情低落,隻能做到禮貌應答,但聊久了,她實在不想聊了,幹脆扭過頭看窗外。


    付光明忽問:“你和霍禮鳴是怎麽認識的?”


    佟辛皺了皺眉,心裏掂量了番,這人一直說自己是霍禮鳴他們的朋友。據她的了解,霍禮鳴在上海的圈子,真正玩得好的,基本上都知道他倆的戀愛關係。


    這個人,要麽是在故意裝傻。


    要麽,就壓根不是所謂的朋友。


    佟辛豎起警惕,笑了下,“一塊兒玩的時候認識的。”


    她不動聲色,假裝玩手機,側了側身,迅速給程序發了條信息:


    [程哥,你認識付光明嗎?]


    “感情真好啊。”付光明笑著說:“抓緊時間發短信呐。”


    他從後視鏡裏瞥見佟辛故意躲他的動作,但沒看清是在跟誰聊。


    一句話,佟辛徹底斷定,這人絕非良善。


    她猛地出聲:“麻煩您將我放下,我有事,這飯我吃不了。”


    付光明依舊是笑,“再大的事兒,也不能不吃飯不是?急什麽,都快到了。”


    佟辛態度堅決:“我要下車。”


    付光明彎著一邊唇角,看似在笑,目光卻陰沉}人。


    手機鈴聲打破氣氛,他一看,另一邊唇角也彎起,接聽。程序的吼聲帶著極大的憤怒:“付光明你他媽有病是不是!佟辛要是少一根汗毛你試試!”


    付光明一腳油門踩到底,“行啊,試試就試試。”


    飆起來的車速帶來失重感,佟辛沒感受過,本能得一聲尖叫。


    程序聽見佟辛的聲音了,“付光明,我草你媽!”


    佟辛心一橫,反手去奪他的方向盤。這一力氣撞得付光明猝不及防,車身也動扭西拐。誰不怕死啊,付光明沒想到這妞這麽虎。他語氣凶悍:“你幹嗎!”


    佟辛豁出去了,冷聲:“你停不停車?”


    她拿包狂砸付光明的臉,“給我停車!”


    輪胎摩擦地麵聲音刺耳,付光明差點撞上前麵的車,不得已把車刹住。佟辛早有準備,把背包裏的東西倒出來,趁他動手之前,直接拿包罩住了他腦袋。


    佟辛趁機迅速下車,拔腿就往後跑。


    付光明狼狽而追,“我今天非把你給辦了!”


    到底比不上男人的速度,佟辛胳膊肘被大力扯住,扯得她關節脫臼一般得疼。還來不及回頭,突然,付光明一聲痛叫,鬆開她,被人撲倒在地。


    佟辛怔怔地望著從天而降的霍禮鳴。


    他像從地獄修羅場裏爬上人間的惡鬼,目光是冰的,像沒有意識的喪屍,對著眼前的獵物,隻有一個字:死。


    霍禮鳴一腳踩到付光明臉上,眉間猙獰,“我他媽有沒有警告過你!有沒有?!”


    付光明嘴巴被踩歪了,一個字都說不出。


    周嘉正和程序匆忙趕到,齊齊上去扯霍禮鳴,“冷靜點!”


    付光明惶恐畏懼,又憤懣不平。


    霍禮鳴慢慢蹲下去,鬆開腳,揚手就給了他一耳光。接到程序電話,說佟辛和付光明在一起時,最強烈的情緒,不是憤怒,而是無望、害怕。


    他一想到佟辛可能受到的傷害,就和血肉盡失的空空軀殼一般,腦子一片慘白。


    程序和周嘉正看了看佟辛,心驚肉跳。


    周嘉正拍了拍霍禮鳴的肩。


    霍禮鳴慢慢轉過頭,和三米遠的女孩兒,目光搭了個正著。


    佟辛眼神茫然,目光定在他身上。這是她從未見過的、卻又真實存在的霍禮鳴,暴戾、強悍、不計生死。這帶給她的,不僅有震撼,還有些許不適應的陌生。


    霍禮鳴的心,一下子就痛起來。


    這熟悉的眼神,讓他想起少年時,被養父養母兩次丟棄的感覺。


    心如巨石沉底,錘打熔煉著他的每一根神經。


    這一分心,付光明掙脫桎梏,狼狽陰鷙地衝佟辛冷笑,“你不是在查資料嗎?行呐,我再告訴你一個事兒。我那堂妹為情跳樓自殺,你知道是為了誰嗎?”


    程序“靠!”的一聲,怒吼:“你他媽給我閉嘴!”


    晚了。


    付光明湧現報複的快感,欣賞著佟辛茫然而又衰落的神情,“就是你男朋友,霍禮鳴。不然他為什麽離開上海去清禮?就是因為犯了事,當縮頭烏龜、過街老鼠,躲得遠遠的!”


    六月入夏,正午陽光灼熱,這一瞬,像燒滾的岩漿,從佟辛天靈蓋澆灌而下。她像被關進火爐裏炙烤,情緒燒得粉碎。


    隻一眼。


    霍禮鳴那根對命運從未彎曲過的脊梁,徹底斷了。


    這是他26年來第一次,骨子裏的驕傲和硬氣,軟綿無力地跪了地。


    就在他以為佟辛會頭也不回地離開時,她竟然一步一步走了過來。走到受傷站不起來的付光明麵前,沉靜的目光自上而下審視他。


    “你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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