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方才定是苦累了,喝杯茶平平心神。”


    孟芫卻沒有心思。她接了茶隻放在一旁,反而拉著慕淮入座。


    “此番咱們夫妻得了造化再活一遭,我心裏不知多歡喜。隻是一想到你那會遭了大難,我這心裏始終不得安寧。你趁著如今時日尚早,將那時候發生的事仔細同我講講,咱們這一回,萬萬再不能重蹈覆轍。”


    慕淮知道自己身死,孟芫定有心結,便將那日圍場墜馬受傷的事講給她知道。


    “那一日我伴駕去西郊禦苑圍獵,隨扈之人頗多,期間還出現了幾個混入獵場的刺客,意欲對王駕動手。我和多名護衛齊力將那些刺客製服,不想,卻在回程中驚了馬,我隻覺一陣天旋地轉就落了地,因磕碰到後腦,失血過多,待被人送回家裏,已經氣息微弱,彌留之際,我將身後事安排妥當,心中始終對你抱愧,這一回,我再不會讓舊事重演。”


    孟芫聽著慕淮保證,又結合上輩子的經曆,登時生出幾些疑惑。


    “你是說,你落馬的事純屬意外?和行刺的刺客並沒有關係?那為何,你的遺書早就備好,且你當日又特意將姑母府上的表哥力阻回家?”


    慕淮沒想到孟芫還知道這一層,他本就不想孟芫擔心,這才輕描淡寫,不過眼下隻怕不好瞞著她了。


    “說是偶然,倒也未必。那一日的刺客明麵上是要行刺王駕,但鬧將起來,反倒有三個人在我身邊周旋,其中一人,還在我臂上劃了一刀。我驗看過傷口,應是沒有毒性,所以便不大上心。結果回程中,我突地覺得頭暈目眩,像是被人拿什麽捂住了口鼻,呼吸也不太順暢。我彼時策馬,都來不及拉緊韁繩,就從馬上墜了下去。”


    孟芫聽慕淮講完,感覺他還在避重就輕,又繼續追問,“那夫君為何會讓表哥回武英侯府?難道是對那一日所發生之事有什麽預感?”


    慕淮猶疑一瞬,“我確是預感那些時日,我被人暗中盯上了,說不定還會遭遇危難。”


    孟芫下意識地問道,“夫君怎麽會有那般猜測?”


    “我說完,娘子萬萬不要太過訝異。”“其實,我是曆經過三回生死之人……”


    第44章 【尋根溯源】


    饒是孟芫也是死而複生之人, 此番聽說慕淮竟重活三回,她再難保持冷靜。


    她抓住慕淮的衣袖,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重新打量眼前的人, 仿佛勢要尋出什麽不同處, 證明眼前的人不過是個假冒她夫君的替身。


    慕淮忙阻了孟芫,“娘子這是不信我?”


    孟芫這才跌坐在床榻, “事情太過蹊蹺, 我一時居然無法生受。”


    慕淮替她將方才的茶盞擎起,又送到她嘴邊。“娘子不必太過驚慌,雖然我也不明白,老天讓我一次次不明不白身死, 又一次次重生到底是什麽想頭,但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避免我英年橫死的結局。”


    孟芫聽出些不尋常, 忙問,“夫君的意思是說,你每回都會遭遇不測?”


    慕淮苦笑,“是啊, 往生三回了, 每一回都沒挺過我二十一歲的生辰。”


    孟芫驚得捂住了嘴, 再有一個月, 便是慕淮二十歲的冠禮,若按著這般路數, 慕淮至多還有一年多的壽數?


    “怎麽會這樣?”她此刻是無比慌亂的, 看向慕淮的目光也充滿了擔憂和恐懼。


    隨即,她咬牙強忍住淚意,“夫君不要太過著意, 老天讓你一回回重生,定有他深意,尤其這一世我也僥幸回還,日後我們夫妻同心,勠力籌謀,定要免去咱們生死別離之苦。”


    慕淮也堅定地點頭,“這一回,我必不會再著了道,勢要撥亂反正,與你相攜白首。”


    因怕白日裏人多眼雜,慕淮和孟芫並沒有立即交換兩人過往的經曆,直等到天色擦黑,他們一同用了晚膳後才遣離了所有仆從。


    孟芫特意囑咐紫棠不許人靠近,慕淮也讓暗衛這一晚避得遠遠的,雖說平時他們也不會太靠近正房,但還是以防萬一。


    夜色正濃,四下一片安坦,孟芫將窗門關個嚴實,這才拉著慕淮入了內室,她故意壓低聲音,“咱們合上帳子再說話,省得隔牆有耳。”是想繼續白日裏未完的談話。


    慕淮本來也打算今晚秉燭長談,把他曆這三世的過往好好同孟芫講講,然後再讓孟芫分享她上輩子守寡那十年,若有他沒預料到的外間發生的大事,也好為他接下來的打算奠定下基礎。


    可是這會兒孟芫隻穿了中衣,頭發隻鬆鬆垮垮半披在腦後,一雙水汪汪大眼睛在微弱燭光之下,將她襯得越發羸弱可人……


    談正事要緊,他喉頭滾動一下。


    孟芫見慕淮沒有動作,索性伸手拉他,那滑滑嫩嫩的柔荑拉著他粗糲手掌,也牽動了他本就躁動的心。


    孟芫還無所覺,已經拉著他往床榻而去。


    慕淮見著霓光錦帳在光下越發生色,而孟芫較小背影在他麵前搖搖曳曳,理智什麽的立時坍塌。


    新婚燕爾,夜深人靜,不和娘子卿卿我我反,反而來什麽促膝長談?他難道腦子壞了不成?


    他好歹顧念著孟芫臉嫩,隨手熄了燭火,手腕輕輕使力,孟芫便毫無征兆地往後跌入了一個滾燙懷抱,接下來,便是鋪天蓋地地吻。


    她恍恍惚惚間,已經雙腳騰空。


    慕淮黑燈瞎火的,竟也能識路,徑把人放平在床榻,又欺身過來。


    孟芫到了這會兒也知道慕淮是什麽用意了,羞得連句整話都說不出來。


    她一邊喘著一邊提醒,“還、還沒說,正事……”


    慕淮比她喘得更甚,“這就是正事。”


    近一個時辰後,雲歇雨霽,孟芫已經隻餘下躺著的力氣,連起身沐浴都不想,慕淮也貪得狠了,尚在平息。


    兩個人仍是緊緊依偎的姿勢,孟芫忍著身體不適,在他懷裏換了個稍微舒服的位置,心中充滿了淡淡的滿足和幸福。


    上一回,她不知慕淮是重生歸來,心裏大抵有些抗拒,這一次才是全身心的交付。


    慕淮捧著孟芫臉頰,尋對位置,又細細密密吻了一回,這才不慌不忙開口。


    “還能如此擁著娘子入懷,真好。”


    孟芫將臉貼上他的,也由衷感到,有他在,真好。


    兩個人誰也不願意打斷這平寧馨和氣氛,但外頭卻突地傳來老大叫門聲。


    緊接著,紫棠隔著門稟報,“侯爺、夫人,外院管事來報,說儀郡王拿了拘令來咱府上要人。”


    孟芫聽了心裏一動,怎麽又是儀郡王?


    慕淮知道她擔心,安撫她躺下,“娘子別急,大概是因外院那兩個刺客,不是什麽要緊事,我出去看看。”


    說著,他起身穿衣下地,臨出門前又吩咐紫棠伺候孟芫沐浴。


    孟芫便顧不得擔心,隻剩下羞臊了,倒好像先頭將丫頭們遣走,專為了閨中秘事一樣。


    慕淮沒在外院耽擱太久就回了二進正院。


    孟芫簡單沐浴了一回,這會兒正坐了妝鏡前通頭發。


    屋裏掌著燈,卻沒留旁人,慕淮上前,極其自然從她手裏接過篦子,無比純熟地從發頂往下順。


    孟芫半轉過頭看他,“夫君回來了?外頭的事可都解決了?”


    “放心,不是什麽要緊的。”想想又道,“儀郡王本就和刺客一事有些牽連,此番同聖上提出要親審也在情理中。”


    孟芫放低聲音再次詢問,“那侯爺可否給我講講,此前那幾回,儀郡王都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又是否對侯爺你抱有敵意?”


    慕淮先頭饜足了,這會兒也總算有心思和孟芫細談。


    “娘子要是不嫌煩悶,我就將我那幾輩子如何過活,又如何身死的舊事同你分說清楚……”


    慕淮的第一世,也同這輩子一樣,從十幾歲起就隨著親兄長上了戰場,又兼挑起光耀慕府門楣的大計。


    皇帝也十分器重,將他從軍中小小執戟郎,一路提拔起來,直至他做到淩駕於六部之外的京畿帥守節製指揮使,單獨受命於皇帝,不知招惹了多少人的忌憚和仇視。


    在慕淮年滿二十後的次年端午,老皇帝突發急症駕崩,彼時被冊立為皇太孫的儀郡王繼位,慕淮作為先帝心腹,沒有受到重用,反而被誣做佞幸讒臣獲罪抄家,那也是慕淮最鬱鬱不得誌的一段時光,彼時孟芫對他不離不棄,兩個人在山間獵戶棚屋裏過了一段艱難的時光,後來慕淮在一次外出時卒於盜匪偷襲的毒箭下,終時離著他二十一歲生辰還有兩個月。


    慕淮第二次重生在他十四歲那年,彼時兄長過身不久,他曾一度猶疑,是按著前世那般效忠於帝,再想法讓天子改立別的皇子為繼?還是直接投了儀郡王,提前賺個從龍之功?


    最後因前世被儀郡王抄家奪爵,到底心裏意難平,幹脆選了第一條路,仍舊忠心耿耿做他的佞幸奸臣,且處處針對儀郡王,甚至暗中使力,放任別的皇子在奪位過程中殺了儀郡王滅口。


    可是老皇帝還沒駕崩,就對慕淮生了疑心,將他架空束之高閣,慕淮失了權柄,往日他為了皇帝懲治的那些權貴皆對他落井下石,甚至有人暗中派了死士痛下殺手,孟芫就是在有次兩人出門時替他擋了箭,不治而亡。


    到了第三輩子,慕淮重生在十六歲頭上,他已經對自家死因產生了懷疑,為什麽一次兩次,都有人煞費苦心要他的命?若說有滅家之仇,總該在他身死前現身,當麵羞辱或施虐才好解心頭之恨。


    可每次他亡命,都是亂中暴斃,不像是尋仇,倒像是滅口。


    慕淮不得不將視線稍做轉移,他開始疑心,自己屢次遭害,會不會和坐了龍椅那位有關?或者說,和皇位有關?


    於是他故意赴圍場涉險,暗中觀察刺客的表現,真給他捕捉到些蛛絲馬跡,但卻沒能串聯成完整的線索。


    所以幾輩子下來,慕淮除了和自己血脈相連的祖母顧氏、和自己禍福與共的娘子孟芫,再敢輕信任何人了,皇帝也好、儀郡王也好、那些在他手裏被抄家滅門的權貴也好,皆可能成為朝他索命的無常。


    慕淮將這些事講完,月已中天。月月


    孟芫驚覺,自己的夫君真真是在刀尖上搏命,神色越發擔憂起來。


    慕淮倒覺無所謂,“老天要收誰,哪個也走不脫,但你們既能同時重生際會,那就說明我命不該絕。娘子往後不必過分操心,我此番心裏有些盤算,定會萬分小心留意。”


    孟芫動了動嘴唇,不知該說什麽安撫,畢竟想要慕淮命的人太多,她們夫妻兩個,當真能防範得過來嗎?


    且還有一層,東西兩府中是不是也潛藏著虎狼之心,意欲取慕淮而代之,這都是未知數。


    孟芫穩了穩心神,終於堅定了初心,“任外間風霜刀劍,妾皆願以死生契闊共白首之約。”


    第45章 【風起青萍】


    天色微明, 小廚房的煙火氣已經喚醒了早起的仆從。


    甘婆子和馮廚娘關係一向交好,這會兒二門還沒開也不須她守著,她索性一邊幫人家擇菜葉子一邊閑話, “你說也是怪了, 咱們侯爺從前也算是個殺伐果斷的豪傑人物了吧?怎麽我瞧著,似是被咱們才入府沒幾天的新夫人給降住了?”


    廚房裏的大師傅沒在, 除了她們老姐妹之外, 隻有個燒火丫頭,且還是馮廚娘的幹女兒,喚做小葉,所以她們也沒個顧忌, 什麽都敢議論。


    馮廚娘一邊拿蒲蘆沿著鐵鍋洗刷,一邊漫不經心答話,“你沒聽過英雄難過美人關嗎?尤其這新婚的小夫妻, 還不是蜜裏調油,任是百煉鋼也得化成繞骨柔。你白日不來廚房許不知道,咱們侯爺寵夫人已經沒個邊沿了,平日裏三餐五點不重樣地讓預備, 稍微不合口味就要尋了新廚子給做, 昨晚竟是半夜讓生了灶, 隻為夫人隨口說了一句想吃金銀酥八件, 那油酥豈是一時半會做得的?最後還是夫人阻了,才饒了做點心的大廚睡個下半夜的回籠覺……這還隻是開頭, 你瞧著吧, 這要是等到夫人有了喜信,任他龍肝鳳髓,侯爺也要想法淘弄來。”


    甘婆子聞言頻頻點頭, “咱們侯爺和夫人也當得起這句英雄美人了,別說夫人,你就看夫人帶來哪些,哪一個不是油光水滑的標誌人物,我看咱們侯爺和夫人定會恩愛不疑,那四位日後不知要便宜哪個?”


    馮廚娘再了解她不過,“你這不會是替你家二福惦記著吧?我跟你說,可別打不著邊的歪那主意,縱使那幾位日後沒被收了房,也輪不到咱們這些灰頭土臉的,府裏年輕侍衛大把去了,再不濟還有外頭的掌櫃管事們……”


    甘婆子被戳穿心事隻癟癟嘴,“那可未見得,興許我家二小子是個有福的呢?”


    馮廚娘幾乎要笑掉大牙,“你這真是眼裏肚皮寬,你就用腳後跟想,那金子銀子樣養出的人,就算落到外頭去也不會埋沒在灰堆,也不知你是怎麽想的?”


    正說著話,到門口搬柴的小葉突地鬧出動靜,“青萍姐姐早,你這會來取膳嗎?眼下還沒做得呢?”


    屋裏的兩個人立刻就收了聲,這位可是夫人身邊最細心仔細的一個,要是給她聽去一句半句,可不是鬧著玩的。


    青萍是來替孟芫傳話的,今日初五,慕淮要帶了家中女眷去廟裏敬香,孟芫讓廚下備些素點心,也好來回路上打打牙祭。


    甘婆子最中意的其實就是這一位,但她此刻心裏有鬼,隻打了招呼,卻不敢繼續留下礙眼,借口要準備開門了溜邊出了廚房。


    青萍隻打眼看了一回,把話帶到便回了正房。


    因要出門,慕淮和孟芫難得起個大早。


    青萍進屋時,慕淮正捧著孟芫的臉給她畫眉。


    “娘子瞧今日這眉我畫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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