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和飯廳,人類屍體總共有14具,死狀各不相同,如果算上動物的,就是17具,後院還有三條大型犬。


    人身體裏血液占體重的8%,按眼前這十幾個人的體重來判斷,要造成兩間屋子連天花板上都濺滿了血跡的狀況,需要他們基本流幹身上全部的血。


    陸遠站在地上大攤半凝固的血跡中間給屍體拍照。他沒興趣去觀察血液在地上的狀態,但如此大量的粘稠的,並且沒有完全幹掉的血,還是讓他很離譜地想到了果凍。


    屍體的外傷都很觸目驚心,每具屍體上都有巨大的貫穿傷,並且還有無數條長短不一深可見骨的劃傷。陸遠透過鏡頭看得很清楚,平整並且沒有明顯外翻的傷口,鋒利的刀刃以及很快的揮砍速度才會形成。


    程波在院子裏抽完了一支煙之後,回到屋裏。


    幫他買了煙來的小姑娘他不記得名字,一般新來的他都不會太留意。技術科聽起來挺技術,但具體工作幹起來卻不是人人都受得了,不少分來的時候據說在學校如何優秀的孩子,沒等你記住他們叫什麽,就哭爹喊娘的想辦法調走了。


    但程波對陸遠印象深刻,第一次出現場,他就記住了這個年輕人的名字。沒有驚慌,沒有反胃嘔吐,甚至在屍檢完之後還去吃了宵夜。程波不太喜歡這個看上去對生命冷漠得有點麻木的年輕人,但不得不承認他做這份工作比誰都合適。


    “有什麽想法嗎。”程波對著正彎腰拍照的陸遠問了一句。


    “沒有,”陸遠回答,說完之後覺得程波的表情有點僵硬,於是補充了一句:“裏屋那個女人的傷有點奇怪。”


    “嗯,能看出什麽嗎?”


    “等屍驗報告吧,現在不好說。”陸遠站起來,蹲著的時間長了點,頭好像有點暈,這在以前是沒有過的,這段時間是不是沒休息好?


    再次環視了一眼房間,陸遠實在沒有辦法找到那種香味的來源。像是香水,又像是某種薰香,始終混和在血腥中縈繞在他四周。


    “這到底是什麽香味?”他忍不住問了程波一句。


    香味?程波驚訝地看著陸遠,他居然在這裏能聞到香味!盡管程波帶著口罩,但那令人極度不愉快的死亡的氣息還是不斷鑽進他鼻子裏,刺激著他的神經,這會冷不丁聽到陸遠說香味,他到底在想什麽呢!


    “什麽香味。”程波皺著眉反問。


    周圍的同事都轉過頭來看著他們,在這樣一個場景中討論香味,的確是一件需要無窮想像力才能辦到的事。


    這下輪到陸遠發愣了,周圍同事的表情明白無誤地向他表明,他們沒有聞到任何能讓他們感覺奇怪的香味。


    隻有他一個人聞到了。


    陸遠的現場工作結束了,他蹲在院子裏休息,本來想直接走,但實在有點暈,而且沒來由的感覺到很累。


    屍體拍完照之後被放進了黑色的袋子裏運走,最後被抬出來的是那具女屍,連續處理了十幾具屍體,人都累了,這具女屍抬出來的時候連袋子都沒拉好,臉還露了一半在外麵,圓瞪著的雙眼呈現著駭人的暗紫色,半張著的嘴仿佛正在呼喊。


    屍體抬著經過陸遠身邊時,在後麵抬架子的人像是踩到了什麽,腳下一絆,手晃了一下。放在架子上的屍體也跟著一晃。女屍在這一刻如同還魂了一般突然從嘴裏噴出一口帶著強烈腥臭的深黃色液體。


    陸遠聽到了身邊的異動,趕緊跳向一旁,可是已經晚了,他幾乎在同時感覺到了臉上和頭上被噴濺上了某種粘稠物質。


    “陸警官,對不起對不起……”抬架子的人一連串地道歉,在他後麵跟著的工作人員迅速地跑上來,把屍體的頭塞進袋子拉好拉鏈。


    陸遠說不出話來,跟道歉的人對視了好幾秒,他咬著牙說了句:“快抬走。”然後衝到院子裏的水龍頭下開了水猛衝。


    他想吐。


    他可以忍受屍臭,可以忍受解剖腐爛的屍體,可以忍受各種死狀異常的屍體帶來的視覺衝擊,但不表示他可以忍受如此沒有心理準備地接觸從屍體嘴裏或者是胃裏噴出來的不明液體。


    操。陸遠趴在水龍頭下麵,心裏狠狠地罵了一句。


    程波從屋裏出來的時候正好看到這一幕,他沒有出聲,沉默地看著幾乎把上半身都淋濕了的陸遠。如果換了別人,比如自己,麵對這樣的突發事件,不知道有幾個人能控製住自己不出聲罵人,甚至連抱怨都沒有。他覺得自己從一開始對陸遠的不喜歡有可能就是源於他工作狀態下這種超出正常範圍的自製力。


    按照陸遠的工作習慣,屍檢的工作一般他都會連夜開始,不會等到第二天。但今天他實在扛不住,他很累,很困,回到局裏洗了個澡之後他給同事打了電話,讓他先做清理,自己明天下午再去。


    “先生理發還是洗頭?”


    “理發,給我剃光了。”


    陸遠不知道在哪裏買窗簾,但理發店還是能找到的。他坐在椅子上,閉上眼睛,洗頭的小姑娘熟練地開始在他頭上操作。


    陸遠本想就著這會睡一下,但腦子習慣性地開始思考今天的案子,無論如何都停不下來。


    不同於一般凶殺案的手法,而且從傷口的形狀判斷,凶手可能隻有一個人。盡管1vs14並且沒有讓鄰居聽到任何動靜是件難度很大的事,但他在拍照的時候大致看了一下,無論是從下刀的速度和力道,還是砍刺的方向都驚人的一致這一點,如果不是同一個人,那麽就是一個師父教出來的好幾個配合默契的徒弟,這個似乎更不可能。


    還有,那女屍噴出來的液體,理論上應該是胃裏的消化液或者沒有消化完全的食物殘存,但陸遠想不通的是,那氣味上去並不是平時解剖新鮮屍體時能聞到的,反倒像是經過了幾個月已經高度腐敗了的屍體裏的。


    這個問題讓他很困惑,明天第一件事就應該先取點去化驗。


    “帥哥,真要剃光嗎?”


    身邊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一個男人,洗頭的小姑娘介紹說是發型師,這人正盯著他的臉一個勁看,看得陸遠有點渾身不自在。


    “要不要給你設計一下呀,你這臉配個光頭也太可惜了……”發型師繼續說,聲音溫柔得有些發膩。


    “那修短點得了。”陸遠打斷他。他沒有再堅持要剃光,他怕這發型師繼續跟他磨嘰,他不習慣溫柔到這個份上的男人。


    走在七家園子的小路上時,已經是晚上十點了。中山路還是燈火通明霓虹閃爍,轉過彎來卻是另一番景象。


    很多院子裏已經一片漆黑,偶爾能聽到小孩子哭鬧的聲音。路燈下行人很少,行色匆匆,即使擦身而過也不會抬起眼看一下身邊的路人,這感覺很合陸遠的胃口,仿佛身處另一個時空。


    19號的院子裏已經全熄了燈,院門也已經關上。陸遠掏出鑰匙,今晚沒有月亮,昏暗的燈光下,找了半天才把鑰匙塞進鎖眼裏。


    輕輕推了一下,門“吱呀”一下,緩緩打開了。


    這個瞬間陸遠突然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這是他重複了十幾年的記憶,恍惚中他覺得這門裏應該有一雙手慢慢伸向他……


    並沒有手伸出來,隨著門慢慢打開,一陣涼意從天井裏撲麵而來,帶著風穿過他的身體,陸遠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起風了?他回頭看了看路邊種著的樹,樹葉都靜靜的掛在樹梢間。遠處傳來一陣淒厲的狗叫聲,陸遠縮了縮脖子,跨進院子,回手關上門。


    踏上樓梯的時候,木板在他腳下發出一聲脆響,他停了停腳步,不會給踩塌了吧。猶豫了一下,他又跨上去一步,木板又響了一聲,這次的響聲有點不同,似乎夾雜著些別的聲音,聲音很低,他一下無法分辨出來是什麽,但肯定不是木板發出來的。


    他仔細聽了聽,周圍卻不再有任何聲音。他搖搖頭,繼續往樓上走去。


    木板在腳下發出連續的吱呀聲,陸遠再次停了下來,這次他聽清了。在吱吱呀呀的聲音中混雜著的,是一個微弱的女人聲音,像是在歎氣,又像是在低聲說什麽。


    又來了嗎?就像那個女人的笑聲一樣,不過這次聽到和上次的有些不同,不再是貼在耳邊,而且是像在他周圍的某個角落裏,並且很奇怪的,陸遠無法判斷聲音傳來的方向。


    真是要瘋了,他幾步跨上樓梯,明天必須去找孟凡宇。


    他穿過走廊往自己房間走,餘光往天井裏掃了一眼,下意識地想要再確定一下剛才聽到的聲音。


    餘光中,天井裏有個黑影晃了一下。


    陸遠迅速轉過頭,發現天井中居然坐著一個人。這讓陸遠很吃驚,進院子的時候他雖然沒刻意去留意過有沒有人在天井,但沒理由有個人坐在那裏他會看不到。


    “喝茶麽?”那黑影似乎往他這個方向抬了抬頭。


    是蘇墨。他的聲音很好分辨,不帶什麽感情|色彩,平淡中帶著點不合年齡的成熟。


    “你一直在?”陸遠倚到走廊欄杆上問了一句,蘇墨穩穩地靠在一張竹製躺椅上。


    “當然,我能去哪,從沒離開過。”蘇墨回答。


    “我不喝茶了,喝了睡不著,晚安。”


    蘇墨不合語境的回答讓他覺得怪怪的,什麽叫從沒離開過。


    這孩子果然有毛病。陸遠進了房間,把衣服褲子都脫了,扔到地上,然後趴到床上,身上的疲憊讓他連蓋上點東西的動作都懶得做了。


    “晚安。”


    一陣風刮過,躺椅微微晃動起來,蘇墨的目光落在院子一角的陰影裏,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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