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吃過飯,她很高興地背著書包準備去學校,結果她媽竟然告訴她,家裏沒錢,讓她別上學了。


    陳燕紅當時就愣住了。


    其實她早都察覺到了,自分家後,家裏的夥食都比以前差了,父母也經常為了點小事吵架。她猜到,她恐怕沒法去縣裏麵念高中,但她沒想到,初中最後一學期也不讓她念。


    陳燕紅當然不答應,她哭著哀求梅芸芳:“媽,我就隻差這一學期了,你就讓我念完,拿個初中畢業證吧,好不好?”


    梅芸芳瞪了她一眼:“念什麽念,飯都吃不飽,還念書。”


    陳燕紅看著睡眼惺忪,滿臉不情願的陳小鵬,惱火地戳穿了她:“那小鵬怎麽可以去念書?他每次考試都不及格都可以去,我為什麽不行?他不想念,讓我去念啊!


    啪!


    梅芸芳給了她一巴掌:“你跟小鵬比,小鵬比你小,是你弟弟。你當姐姐的不知道讓著弟弟,還跟他爭,像什麽話?”


    “不是他比我小,而是他是個兒子,是你跟爸親生的,你就是偏心。”陳燕紅哭著傷心地說。


    梅芸芳也大大方方地承認了:“沒錯,我是偏心小鵬,他長大了要給我養老,給老陳家傳宗接代。你能做什麽?燕紅啊,別說媽對不起你,你看村子裏像你這麽大的姑娘,還有幾個在念書的?媽讓你念到這麽大,已經不錯了,現在家裏困難,你也要體諒我們當父母的。我也是沒辦法,要是有錢,怎麽會不讓你去讀書!”


    “媽,就半年,你就讓我念完這半年,等我拿到初中畢業證,就可以去工作了,以後我的工資都交給你,肯定比這一學期的學費多。媽,你就相信我這一回。”陳燕紅不死心,苦苦哀求。


    但梅芸芳不吃她這一套:“別做白日夢了,燕紅啊,你看村裏念了高中的也要回家種地,還有那些知青,讀了那麽多書,家裏本來就是城裏的,還要下鄉幹活呢。你一個沒有門路的初中生,能找到什麽工作,別想了。回家跟媽媽學學洗衣做飯縫縫補補,下地掙點工分,你不小了,到說親的年紀了,什麽都不會,以後去了婆家,要受嫌棄的。”


    也就是說,她不但不能上學,以後還要下地上工,天天在家洗衣做飯,最後再被她媽收一筆彩禮嫁出去。然後像村子裏的姑娘們一樣,不停地生孩子,操持家務,下地掙工分,這輩子一眼就能望到盡頭了。


    她不要這樣過!陳燕紅傷心地跑了自己的房間,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這孩子,真是被慣壞了。”梅芸芳不滿地抱怨了一句,也沒當回事,扯著嗓子喊了一聲,“燕紅,我得走了,待會兒你把家裏收拾幹淨。”


    結果她回來了,家裏還是老樣子。


    梅芸芳很不高興,喊了幾聲也沒人應,隻好自己去洗碗。


    結果她在灶房裏碗都還沒洗幹淨,陳燕紅就忽然跑了過來,睜著一雙比兔子還紅的眼睛看著她:“媽,她們說的是不是真的?”


    “什麽真的假的?收拾一下,都是要嫁人的大閨女了,披頭散發的,睡到太陽曬屁股,像什麽話?”梅芸芳不滿地抱怨道,“中午了,我要做飯,你去把衣服洗了。這麽大的人了,還天天不做事,以後婆家都不好找。”


    陳燕紅咬住下唇,吸了吸鼻子,眼睛通紅地質問道:“你就說,陳福香今天是不是去報名了?”


    “……你從哪兒聽說的?”梅芸芳眼神閃了閃,顧左右而言他。現在閨女正在氣頭上,要是知道傻子都去念書了,肯定要不依不饒的。


    但陳燕紅跟她做了十幾年的母女,還不了解她嗎?看她的神情就猜出來了:“她們說的是真的,那傻子都去念書了,你卻不讓我去念書。”


    “叫什麽叫?誰讓那傻子命好,攤上個好哥哥呢。你沒這個命,怨誰呢?”梅芸芳火大地說。


    陳燕紅死死盯著她:“也就是說,那個傻子真的去上學了!”


    “還要考試呢,誰知道人家學校收不收她。”梅芸芳沒好氣地說。


    也就是說,她承認了這個事。


    陳燕紅剛止住的眼淚一下子就滾了下來,嘴裏呢喃:“一個傻子能都去上學,我卻不能,哈哈哈,真的是太好笑了……”


    她一直那麽努力讀書,結果呢,卻還是像班裏的女孩們一樣,說輟學就輟學了。


    梅芸芳覺得這聲音刺耳極了,像是在嘲諷她。她心裏本來就憋了一肚子的火,被陳燕紅這一刺激,火氣越少越旺,啪地將抹布丟進了鍋裏:“我把你養這麽大,供你讀了這麽多書,難道我還錯了?現在家裏實在是困難,不讓你念書了,你就這麽對我的?”


    “家裏困難,那你過年還給舅舅他們送了一條魚,一斤肉,兩斤白麵?陳小鵬還三兩天頭吃雞蛋?”陳燕紅抹幹了眼淚,“媽,究竟是真困難,還是假困難,你心裏清楚。”


    學費一學期就四塊錢,分的肉和魚不吃,賣了省一省,不就有了,說到底,隻不過是她這個女兒沒那麽重要而已。要是換了陳小鵬,他們砸鍋賣鐵也會讓他念,隻要他想。


    梅芸芳被女兒揭了老底,惱羞成怒:“你跟小鵬比,你咋不跟陳陽比?同樣是大的,你看他怎麽做的……”


    陳燕紅心灰意冷:“你別說了,這個學,我不上了。”


    說罷,她就徑自出了院子,連臉都沒洗。


    等梅芸芳追出去時,她已經出了村。


    梅芸芳氣得跳腳:“就沒一個省心的,我看你能跑到哪兒去,再使性子,可沒人管你。”


    ——


    陳燕紅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就像梅芸芳所說一樣,她沒有地方去。


    這次這麽狼狽的樣子,她連同學家也不好去。而且同學們今天都要上學了,她去人家家裏也沒用。


    不知不覺,陳燕紅走到了初中外麵。她不敢進去,就站在外麵,盯著熟悉的校園,心裏難過極了,眼淚又不受控製地湧了出來。


    她擦了擦眼淚,再睜開眼,竟然看到陳陽領著陳福香出來。


    他們兄妹怎麽在這兒?他們不是去小學了嗎?三花嬸明明說他們去小學報名的。


    陳陽和陳福香走出門口也看到了哭得眼睛紅通通的陳燕紅。


    四目相對,陳燕紅覺得很難堪,低垂著頭收回了目光,默默地往另外一條小路走了。


    陳福香抬頭問陳陽:“哥哥,她……她為什麽哭啊?”


    陳陽沉默了兩秒,選擇了說實話:“梅芸芳可能不會讓她繼續念書了。”


    沒了他掙錢,梅芸芳兩口子掙的那點工分,分的糧食恐怕都不夠他們吃,更別提供兩個孩子上學了。兒子跟女兒,她會選誰還用說嗎?


    陳陽對陳燕紅沒太大的怨言。她雖然也搶占了他們兄妹倆不少資源,但身為梅芸芳帶過來的子女,她的身份在那個家裏其實也挺尷尬的,陳燕紅比較聰明,除了偶爾指使福香幹活以外,倒是沒做太過分的事。


    上一代的恩怨歸上一代,陳陽不會遷怒到她身上。但同樣,他也不是什麽大聖人,不可能不計前嫌去幫她。再說,她今天受的這點委屈,比起他們兄妹曾經受到,又算得了什麽?


    “看來她很想念書。”陳福香歎了口氣,“其實她的成績比陳小鵬好。她比較喜歡讀書,陳小鵬不喜歡讀書,放學回家從不摸課本。”


    陳陽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好了,別歎氣了,歎氣就成小老太婆了。這是他們的事,跟咱們沒關係。而且這個忙,咱們也不能幫,一是咱們家也沒多少錢,二來你知道梅芸芳的性格,要是我們但凡心軟,幫一次,她以後就會纏上我們。而且如果梅芸芳舍得掏老本,也不是不能送她上學。”


    陳福香眨眼:“哥哥想多了,你這麽辛苦,我才舍不得拿你掙的錢去給她交學費呢!”


    “好,是哥哥想多了。哥哥隻是怕你太善良,太心軟,這樣很容易吃虧。記住了,善良也要分人。”陳陽借機又給她上了一課,然後說,“想不想去食堂看看,哥哥中午都吃什麽?”


    在公社訓練的時候,陳陽中午都不回去,而是在食堂吃午飯。


    陳福香對哥哥的一切都很感興趣,連忙笑著點頭答應了:“好啊。”


    兄妹倆興致勃勃地轉身去了公社食堂。


    等他們走遠了,陳燕紅才慢吞吞地出來,羨慕地看著他們的背影。


    本來陳燕紅是不打算去學校的,可她見陳陽兄妹從裏麵出來,實在是太好奇了,忍不住守在外麵,等有個認識的同學出來後,立即拉著她問:“我剛才看到有個年輕男人,十八九的樣子,帶著一個皮膚很白,看起來很天真的陌生女孩從咱們學校出來,是新來的嗎?”


    年後的這個學期,學校不會招收新生。初中總共就兩個年級,一個年級兩個班,人不多,基本上大家都認識,一旦有生麵孔就很惹眼。


    所以陳燕紅一提,那女同學就知道她說的是誰了。


    “聽說是來報名的,好像插班念初一吧,我看見初一一班的老師跟她說了會兒話。帶她來報名的那個男人看她的眼神好溫柔啊,是她的哥哥嗎?哎,別人家的兄弟咋這麽好呢!”


    是啊,別人家的兄弟怎麽那麽好呢!


    陳燕紅笑得很勉強:“我也不知道,我先回去了。”


    那女同學看到陳燕紅眼睛紅腫,說話還帶著鼻音,今天又沒來報名,依稀猜到了緣由,很是惋惜的說:“燕紅,你成績挺好的,是班上最有希望考高中的學生之一,就這麽不上,太可惜了,再跟家裏爭取一下吧。”


    “嗯。”陳燕紅咬住下唇,才克製住流淚的衝動,“那個,我先走了。”


    陳燕紅一轉身,眼淚就湧了出來。


    但這次她沒鬧,在外麵轉了一圈後,中午就乖乖回了家。


    見她沒出去多久就回來了,梅芸芳覺得她是服了軟,說話也很不好聽:“還知道回來啊?我還以為你翅膀長硬了,要飛了呢!”


    陳燕紅沒有吭聲,默默地端著碗,坐到了桌子上,梅芸芳還在喋喋不休的抱怨。陳老三跟以前一樣,不搭話,沒有什麽存在感,陳小鵬隻顧著搶好吃的。


    一切似乎都沒變,但對她來說,一切又都變了。


    陳燕紅似乎能體會到當初陳福香的感受。因為她現在的待遇就跟陳福香那時候很像,她現在有些明白,陳陽為什麽非要鬧著分家了。


    這個所謂的家,她也是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


    陳福香拿著小學畢業證,有種很不真實的感覺:“哥哥,我也是讀書人啦?”


    村子裏一大半的人都是文盲,小學畢業不說文化人吧,但總也不至於是個文盲,文化知識已經超過絕大部分人了。


    陳陽揉了揉她的頭:“對,我們福香很厲害啊,一天學都沒上就能拿到小學畢業證。”


    在小學,陳福香做完了四年級的題,兩科都在八十分以上,連校長都有些吃驚。又拿了兩套畢業班的卷子給她做。


    她同樣都得了八十分以上。


    這個時候,上個夜校,掃盲班,隻要考核合格,都能拿到相應的證書。陳福香雖然沒上過學,但文化水平已經達到了小學畢業,再加上她年齡不小了,放到小學也不合適,所以陳陽一通說情之後,校長終於答應給陳福香一個小學畢業證,這樣她就能去上初中了。


    這也是他們後來出現在初中的原因。


    陳福香拿著畢業證晃了晃說:“那哥哥什麽時候去考個小學畢業證回來啊?”


    陳陽……


    怎麽又拐到他頭上了?


    他可沒福香這種天賦,書本看兩遍就會了。


    再說,他一個大男人,都這麽大了,還去跟一群小蘿卜頭考試,像什麽話。


    “這個,哥哥工作忙,還有很多不會,以後再說吧。”陳陽推脫。


    可他低估了陳福香對讀書的執著。


    “還不會啊,那以後我早點做飯,撿柴、打獵的事也我去做吧,哥哥回家吃了飯,洗過澡就開始讀書寫字吧,多花點時間,勤能補拙。”陳福香認真地說。


    別的都好說,打獵的事陳陽不放心:“這個,你經常去山上被人看到不好。”


    陳福香擺手:“這個哥哥不用擔心,我會把獵物藏在背簍裏,不會讓人看到的。怎麽,哥哥還怕我打不到獵物嗎?”


    不是怕你打不到,是怕你打太多啊。


    陳陽拗不過她,隻能妥協:“好吧,那你少打點,一次隻能打一隻,不要被人看見了。”


    陳福香把栗子抓了過來:“有栗子在呢,哥哥你少操些心吧,再這樣下去都要成嘮叨的糟老頭了。”


    “誰教你的,都編排起哥哥了。”陳陽捏她的鼻子。


    陳福香推開他的手:“跟哥哥學的啦。”


    “好的不學,淨學壞的。”陳陽無可奈何地看著她。妹妹越來越機靈了,也越來越難糊弄了。他總感覺自己以後的日子不大好過。


    陳陽還真是沒猜錯。


    為了讓陳陽今年六月能去跟畢業生們一起參加考試,拿畢業證,陳福香卯足了勁兒,趕在陳陽回家前把家裏的事都做好,吃過飯,就把他推到桌子前,教他讀書認字,直到熄燈睡覺為止。


    搞得陳陽睡著了都還夢見自己在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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