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太陽這麽大,曬黑可別哭啊。”崔建軍逗她,原以為她會像自家春芽一樣知難而退,誰知小姑娘居然奶聲奶氣的說:“不哭,保證。”黑黝黝的大眼睛裏是滿滿的堅定,配上一本正經的小表情,還真像個小大人。


    崔建軍頓時哈哈大笑,原本沉悶的心情也放鬆不少。


    索性把洋桶放下,一把抱起她舉過頭頂,嚇得她“呀呀”直叫,叔侄二人直玩到汗流浹背才將她放洋桶裏,另一隻桶裏裝跟她等重的半桶水,扁擔一挑,晃晃悠悠往山上去。


    他左腿的筋縮了,短了一丟丟,走三步歇一會兒,咬咬牙,心道:崔建軍你怎麽這麽孬,連個孩子都挑不動?


    就這麽一麵歇氣,一麵打氣,慢慢地往山上移動。


    鐵皮洋桶被曬得熱乎乎的,小屁股坐裏麵很舒服,搖啊搖的,幺妹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老崔家的自留地在村後半山腰,是從崔老太公婆手裏就傳下來的,曆經三代人慢慢的從一分開到足足四分。雖然地麵不夠平坦,但土壤肥沃,崔家人精心伺候著,夏秋種玉米棒子,冬春撒小麥,邊上再插一圈紅薯土豆,每年能多得不少口糧。


    村裏人羨慕得眼睛都紅了。


    公社規定,自留地麵積隻要不超過人均土地麵積的百分之五,那就是合法的。家家戶戶都指著自留地種點瓜果蔬菜呢,恨不得越大越好,實際四分,明麵上就隻說二分甚至一分,社員們都彼此心照不宣。


    可今年氣候異常幹旱,耐旱的小麥都幹死不少,地邊一圈紅薯苗也蔫了。村口小河的水量也隻有往年的三分之一,在保證集體農田用水量的前提下,大家都想方設法灌溉自留地。


    到山上,三叔舍不得叫醒她,連人帶桶挪樹蔭下,又從河邊摘一片大大的芋頭葉頂她頭上,不讓烈日曬到她的臉。


    自個兒則不聲不響,單手提著一隻水桶,一瘸一拐,提了十幾桶水,“嘩啦嘩啦”的灑紅薯苗上。


    喝足水的紅薯苗們開始活過來,唧唧喳喳仿佛五百隻鴨子開會。


    “要是每天都能喝這麽多水就好啦!”舔嘴。


    “我……可我還是喜歡喝糞水。”超小聲。


    “有清水就滿足吧,山上的兄弟們才叫倒黴,都快旱死了。”


    幺妹一個激靈清醒過來,頓時懊惱不已,狗尾草說的什麽蘭,怎麽又忘了。她明明認識許多張報紙的字,怎麽就是記不住事情……唉!


    “喂,你們聽見那小胖子歎氣了嗎?”


    “哦,就是那個小胖娃娃,我去年見過。”去年它還是個渾身沾滿泥巴的紅薯,還沒入土,發芽。


    幺妹眼睛一亮,“那你見過一顆很想喝水的蘭花嗎?”


    一說蘭花,紅薯苗們又是七嘴八舌,這個說它見過,那個也說它見過,一問在哪兒就南轅北轍,幺妹被它們繞得稀裏糊塗,本就不夠用的腦袋瓜,仿佛塞進了一團烏漆麻黑的毛線,越纏越多,越多越亂。


    最終,還是那根最粗最高的紅薯苗看不過眼,“喂,都靜一靜。”


    紅薯苗們鴉雀無聲。


    “咳,你聽它們胡說,你問的是翡翠蘭吧?說不定都死了。”


    幺妹茅塞頓開,“對,就是那個蘭。”


    聽音,她腦海裏就自動匹配出“翡翠”兩個字,但因為筆畫太多,她選擇性跳過。


    真是個小機靈鬼。


    大紅薯藤動了動脖子,一陣風吹來,葉子浮動,指著不遠處的山包:“昨天倒是在那兒,歪脖子鬆樹下,不知道今天還在不在。”畢竟那可是金貴東西,要是被貪心的人類看見,可就連根帶土撬走了。


    幺妹學著奶奶上香一樣,雙手合十,鞠躬,“謝謝紅薯爺爺。”


    看著她屁顛屁顛的背影,小紅薯苗們再次炸鍋了:“族長這樣真的好嗎?”


    “她也算人類耶,萬一……”


    “那我們可就害慘翡翠蘭了。”


    大紅薯藤看向山下,笑而不語。徒子徒孫們還是太年輕,能聽懂他們說話的,真的是人類幼崽嗎?


    歪脖子鬆樹下,一片枯黃。原本長滿了各種野草,鐵線草,艾蒿,飛機草……現在無一例外,都是焉頭巴腦,垂頭喪氣。


    幺妹深一腳淺一腳,盡量避開草皮,怕踩疼了它們。


    “你們好,我……我叫崔綠真,你們知道那個蘭在哪兒嗎?”跑太急了,小胸脯喘得呼呼的,但媽媽說,請人幫忙要客氣。


    懂禮貌的小孩誰都喜歡。小草們感激她的體貼,弱弱的抬頭,指指鬆樹後草綠色一坨。


    是的,一坨。


    器宇軒昂的“花中君子”被曬蔫了,軟軟的趴在地上,原本刀劍一般的細長葉子,也旱得卷邊了,蜷縮成小爪爪,團在土上。


    幺妹心疼,比她生病還疼,“小蘭花你很痛吧?”


    翡翠蘭抬起小爪爪,看了她一眼,微弱的點點頭。作為野生蘭花中的極品,它從小受盡萬千寵愛,雖然這座山上的族人不多,但身邊的野花雜草什麽的都對它又敬又怕,不敢跟它爭陽光雨露,從沒讓它餓過肚子。


    可從去年冬天開始,老天爺不肯賞飯吃,入冬到初春一滴雨沒下過,它的葉子都曬得冒煙了。


    幺妹拍拍自己的大腦袋,紅著臉道:“對……對不起,我忘記給你帶糖水了。”因為受當老師的媽媽教育,她說話總是一板一眼,客客氣氣。


    翡翠蘭已經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它能感覺到自己的根腳在萎縮,有一段還被可惡的臭蟲蛀空,命不久矣,喝糖水也沒用。


    但有個人類幼崽陪它說說話,死的時候至少不孤單吧。


    幺妹雖然小,但她對情緒特別敏感,感受到它的喪氣,小心翼翼摸了摸它的葉子:“小蘭蘭,你別灰心,我陪你玩。”一定是沒人陪它玩,它才不開心的。


    嗯,對,又忘了前一秒還在說的渴。


    崔建軍提著滿滿一桶水回來,“幺妹跟誰說話呢?”


    “小蘭蘭。”


    三叔遠遠的看過來,沒看見是誰家的娃,尋思村裏也沒叫“小蘭蘭”的娃啊,出於好奇,桶沒放就走過去。


    忽然,翡翠蘭嗅了嗅鼻子,眼睛一亮:“有水!”


    “哎呀,地上可不能坐,你感冒還沒好,涼氣鑽進肚子會拉稀的。”三叔放下水桶,一把將幺妹抱起來,往上拋了兩拋,呼出來的熱氣噴得她皺小鼻子。


    “小丫頭還嫌棄三叔呢?”他故意湊過去,用胡茬戳她嫩嫩的臉。


    “嘻嘻,癢三叔”


    自家春芽說話結巴,又是個比烏龜還慢的性子,誰都不愛跟她玩,唯獨幺妹不嫌棄,“姐姐長”“姐姐短”的跟著她,崔建軍打心眼裏感激這個侄女,也常跟她鬧著玩兒。


    幺妹笑夠了,忙指著水桶,“小蘭蘭要喝水。”


    “成啊,讓她上咱們家喝涼白開去,生水會拉稀。”


    “小蘭蘭可以。”踢踢小胖腿,示意崔建軍把她放下,兩隻小胖手窩在一起,捧著一捧水,慢慢地澆在草上。


    “咕唧咕唧。”舔嘴。


    很快,崔建軍難以置信的揉揉眼睛,那野草居然一甩方才焉頭巴腦的模樣,像個小戰士一般,昂首挺胸起來……當然,他隻當大白天眼花了。


    畢竟,建國後,妖精不許成精。


    “呼——”幺妹鬆口氣,生病了果然要多喝熱水,不,涼水也可以。


    崔建軍惦記著家裏的活,也不婆婆媽媽,直接拎起水桶“嘩啦”倒。


    簡單粗暴。可土地實在太旱,滿滿一桶水下去,“咕嚕咕嚕”就被吸收了,一滴也沒往外淌。


    翡翠蘭伸伸手,踢踢腿,舒服得喟歎出聲,不小心沒控製好力道,居然“噗嗤”一聲,擠出個黃綠色的花苞來。


    要不怎麽說全家小孩都喜歡三叔呢?他長得牛高馬大,一身使不完的力氣,還不會像別的大人一樣敷衍她們,發現侄女喜歡這株“小蘭蘭”,立馬二話不說回家扛鋤頭。


    女孩嘛,誰不喜歡花花草草?小丫頭沒爹,在村裏挨不上伴兒,不就一棵野草,挖回去栽院裏作伴兒吧。


    翡翠蘭沒想到,自己就因為貪一口水,僅僅一口水,就被人連老窩都給端回家了。


    崔老爺子以前有兩個老堂叔,一個耳朵聾,一個眼睛瞎,都天生的。討不著媳婦兒,等老老人去了,老爺子主動為他們養老送終,老叔叔們臨終前,請來隊長書記作見證,把兩個大院子送給他。


    本來當年那院子,楊家也想插一腳的,可村裏德高望重的老人都作證了,他們隻能眼饞眼饞。但壞處就是他們隨時盯著院裏動靜,一有風吹草動就往治安隊打小報告。


    所以崔家的院子雖然是全村最大的,足有小五百平,但治安大隊的幹部經常搞突襲檢查,他們也不敢明目張膽種糧食。


    崔老爺子吃著公家飯,為了以後的退休工資和勞保,老婆兒子決不能搞資本主義拖後腿。所以寧願挨餓也把院子荒著。


    崔建軍一瘸一拐,在院牆腳找個蔭涼地兒,挖個小坑,撒一把雞糞墊底,把“野草”栽下去,壓好土,澆點水——完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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