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9


    等崔家幾兄弟和妯娌回到,以楊發財為首的治安隊被痛心疾首的段書記罵走了,來的時候有多揚眉吐氣,走的時候就有多灰頭土臉。


    崔老太氣不過,抓起一把雞糞往他們身上扔,“我呸!以後碰見一次老娘罵一次!”


    治安隊是牛逼,在鄉裏能橫著走,可再牛逼它也是公社政府管的,經費是政府撥的,辦公宿舍也是政府提供的。他們手裏的權力是人民賦予的,就得為人民服務,別說本就是他們辦錯事,就是他們受了委屈也隻能咬牙忍下。


    人段書記不是單槍匹馬來的,他身後可是跟著派出所的,財政所的,還有筆杆子照相機,今兒這醜可是出大咯!


    當然,段書記也說了,毀了多少個瓜,就讓他們照價賠償,讓崔家先去市政府辦采購科問清楚價格,每個瓜按頂格十斤算。


    得,哪怕隻是一毛錢一斤,一個瓜就得賠一塊,崔家數出來爛瓜20個,二十塊錢妥妥的。


    財政局的領導已經發話了,這筆錢不能從經費裏出。


    威風凜凜人見人怕令人聞風喪膽的治安隊員們,掏吧。


    順便也得讓崔老太回房看看,都丟了些啥,讓張大力等幾個二流子照價賠償。不承認?好,那就同時進屋的幾個“革命好戰分子”一起分攤吧。


    那可不行,這個說他看見了,那個也說他看見了,一夥人互相攀咬,多咬幾個人下水他們就能少賠點,院裏好不熱鬧。


    其實劉老太和楊老太才是罪魁禍首,可她們見勢不妙,早早的溜了。


    崔家也不是麵人,這口惡氣實在咽不下去。兄弟倆扛著出頭把楊家門踹開,要揪楊老太去挨批。


    “挨啥批?我兒子可是治安隊的,你們敢胡來他不會放過你們。”


    “我呸!還治安隊呢,治安隊有段書記大不?人段書記都說了我們不是投機倒把,你誣陷我們就得接受人民的批評,要道歉!”崔建黨氣得臉紅脖子粗,高高壯壯的,跟要殺人的張飛似的。


    可把楊老太嚇死了。


    她眼睛亂轉,指著崔建國道:“我,我這也是被你嶽母害的,誰讓她沒搞清楚情況就亂嚷嚷?冤有頭債有主,挨批也得她先挨。”


    崔建國心頭火起,拽了拽二弟,“她那頭我們自然會找她算賬,今兒你就得給我娘當眾道歉,不然我們也去揭發檢舉。”


    “對,檢舉!你們家頓頓吃南瓜餅,哪來的那麽多油?哪來的那麽多糯米麵?是不是也得讓段書記過來看看,楊發財是怎麽往家摟東西?”


    楊老太腿一軟,兒子,那就是她的命門,她的死穴啊!別說當眾道歉,就是跪下道歉她也得道。兒子到底幹了些啥,連她也拿不準,隻知道他屁股底下的屎不少,萬一抖落出來可不是批鬥兩句就完事的。


    黃柔仔仔細細收好介紹信,真心誠意道:“謝謝段書記,您真是解了我們的燃眉之急,有您在,我們以後也敢放開手腳搞種植,為社會主義事業做貢獻了。”


    其實,這話也是試探。


    段書記是人精,知道她的意思,點頭道:“張愛國,這次的事給我們敲響了警鍾,農村生產力到底要不要解放,到底該怎麽解放,是一個值得我們深入研究,仔細研究的問題。”


    “對對對,書記說的是。”張愛國擦了擦額頭的汗,時不時偷覷著黃柔,小姑奶奶啊,可千萬別把他的事抖落。


    人就是這樣,做賊心虛。其實黃柔是說到做到的性子,隻要不危害到她和閨女,他們的秘密她還真不屑於說出去。


    而他在這件事上確實已經盡力阻攔了,雖然最後沒成功,但他至少努力了,遵守了承諾。


    “怎麽,沒想透?”


    “想透了想透了,想得透透的。”


    “既然這樣,那就把崔家樹成典型,把這次的事件寫一篇通訊稿,明兒送公社來,我們要及時的向上級反饋工作成果。”


    張愛國:“……”他就是個泥腿子,字兒都是掃盲班認的,哪會寫啥通訊稿啊


    “怎麽,不願意?”


    “願意願意,我待會兒就寫,有不懂的地方一定及時請教小黃老師。”


    黃柔落落大方,“隊長謙虛了,我一定知無不言。”


    成交,看不出來黃柔柔柔弱弱一女的,說話還真算數。


    “我看這西瓜已經成熟了,小黃你們趕緊送市裏去,記得多留點種。”


    崔家眾人大喜,這就是肯定了他們家西瓜的地位啊,合法啦!看以後誰還敢說他們投機倒把!


    圍觀的社員們都悻悻的散了,崔老太被這一嚇,一氣,渾身無力,站都站不穩。顧老太倒是熱情,主動幫忙做飯,請書記們留下吃頓飯。


    段書記擺手,“飯就算了,你們挑幾個瓜給我們,按一毛錢一斤便宜我們怎麽樣?”


    別說一毛,就是白送崔家人也覺著是應該的,忙讓“挑瓜小能手”出馬。幺妹對這些大瓜、甜瓜那是一指一個準,給他們每人挑了兩大個,捆自行車上,全家人將他們送到村口。


    就連崔老太,也被黃柔扶著,紅著眼送他們,這可真是為老百姓辦實事兒的好官呐!


    今天的晚飯,是老崔家有史以來吃得最踏實,最沉默的一頓。大人們紅著眼,壓抑著興奮,孩子們悄無聲息,埋頭扒著碗裏的白米飯,經過這一遭,所有人終於意識到“保密”的重要性,環境的複雜性。


    “老大去借兩輛牛車,明天,阿柔和你大哥二哥上市裏,他們沒出過門,你帶著他們找找銷售的地方。”崔老太慢吞吞走了兩步,忽然又回頭,“記得帶好介紹信啊,人可以丟,信不能丟。”


    她哽咽著說。


    幾人鄭重答應。


    “趕緊的,開會了開會了,楊大嬸子要道歉呢!”另外的鄰居聽見倉庫熱鬧,趕緊來喊崔家人。前一秒還霜打的茄子蔫蔫的,下一秒,所有人都激動起來。


    這時候的當眾道歉就跟明星登報道歉似的,而且因為是“當麵”,那可觀賞性,娛樂性,可比不痛不癢的在紙上寫幾個字強多了。大家搬著小板凳,爭先恐後往倉庫趕,生怕去晚了搶不到好位置。


    “春暉這兒,讓你奶來這兒!”隔著人山人海,顧老太已經早早的占據最佳地勢,正對著倉庫主席台,主席台上擺了三張桌子,隊長副隊長會計出納記分員都已就位。


    春暉把奶奶扶過去,心說顧家奶奶倒是熱心,上輩子也曾同崔家好過一段時間,可惜沒兩年顧老二結婚,舉家搬城裏去了,聽說跟著顧三叔日子過得可好了……也算好人有好報吧。


    而惡人當然必須惡報。


    包括但不僅限於:說人長道人短,挑撥離間,添油加醋,偷雞摸狗,好吃懶做……簡直無惡不作。


    張愛國也不阻攔,悠哉悠哉的看熱鬧,直到楊老太被罵得哭天喊地,他才批準大會結束,各回各家。


    洗漱完躺炕上,黃柔緊緊抱著閨女,大起大落之下,居然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媽媽你看見我的信了嗎?”


    她跑又跑不快,又不能傷害人類,隻能請求植物們幫她傳話啦。別看植物們一年四季待同一個地方,可它們自有一套通訊方式,一傳十,十傳百,她的話很快就能傳到媽媽回家的必經之路上。


    可惜,有些植物寫了錯別字。


    “看見啦,咱們幺妹真聰明!”點點鼻子尖。


    幺妹“嘻嘻”笑,癢癢的真舒服,“媽媽,我可是最最聰明的小地精哦!”


    黃柔的手緊了緊,對,她相信閨女是地精了。不然一般孩子誰想得到給她傳信,誰想得到用那種方式?誰又能號令得了那麽多的植物?


    幺妹不是十幾歲能跑能跳能思考的大孩子,她還四歲不到啊,能想到這麽多已經非常不容易啦。村裏四歲的孩子在幹啥?鼻涕還不一定會擤呢。


    黃柔親了親閨女的腦門,“這個秘密隻能媽媽和你知道哦,其他人都不能說,好不好?”


    小地精挺了挺胸膛,“好噠媽媽。”


    母女倆閉上眼睛,正要準備入睡,忽然聽見“砰”一聲,伴隨著大伯娘聲嘶力竭的嚎哭,西屋吵起來了。


    崔建國要離婚,他要跟劉惠這娘們離婚。


    今天崔家人被安排到山背後的坡地除草,其他大部分社員在村對麵的河灘上,回來得早。所以,雖然家裏發生了這麽大的事兒,可山背後的崔家人都不知道,直到回家路上才聽別人說起的。


    崔建國平時溫溫吞吞,不愛說話,老婆說啥也不跟她計較。可這次鬧出這麽大的事,聽顧家嬸子說差點氣死了老娘,他真是又後悔又心痛。


    後悔他怎麽不在身邊,由著老娘被那些強盜欺負。


    心痛的是,明明西瓜的事藏得好好的,隔壁楊家都不知道,偏偏被嶽母那一嗓子嗷得……三歲小孩都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劉老太這麽喊就是想要弄死老崔家。


    崔建國悔啊,作為崔家長子,他先是丟了生產隊的錢,害得老二丟了副隊長職務,現在又因為娶了個禍星老婆,害得母親差點被氣死,他真是不孝。


    “劉惠我告訴你,明兒就去找張愛國打證明,我要跟你離婚。”他紅著眼,靜靜地看著妻子。


    劉惠傻眼了,“啥?”


    “離婚。”


    “不是,建國你說啥呢,再說一遍好不好,我……我怕自個兒聽錯了。”


    她難得有這麽軟的時候,崔建國卻毫不動容。“你娘是老人,我也不說啥,但咱們……”


    “不是,我娘關我啥事,她就是頭蠢驢,讓小妹攛掇幹了多少蠢事兒啊她……我知道,今兒這事賴她,可我是真不知道她會來啊,我要知道我就是磕頭也不能讓她來。”劉惠又急又氣。


    自家男人什麽脾氣她是知道的,“離婚”這麽大的事不可能隨便掛嘴邊,一旦說出來那就是真的。


    “我不離,建國我不離,我娘我會說她的。”


    崔建國搖頭,自從他倆結婚後,嶽母來家這麽多次,哪次不是好吃好喝的招待,可哪次不是不歡而散?老娘被她來一次氣一次,以前也就罷了,他隻當兩個老太太較勁,可今天已經不是較勁這麽簡單了,這就是想弄死崔家啊!


    潑婦再怎麽撒潑,那也有個度。


    看著丈夫沉默,劉惠更怕了,“建國你倒是跟我說句話啊,到底怎麽啦?我娘做錯事那是她,我跟她不一樣……你知道的啊,我從小就不招她待見,哥哥妹妹都欺我,把我當牛做馬的使,隻有嫁來崔家,我才是個人啊……”


    劉惠哭了,想起自小受的委屈。


    這些委屈她沒少跟丈夫講,一開始崔建國還挺心疼她,可慢慢的發現她逢人必訴苦,他也就麻木了。


    “你受苦,誰沒受過苦,我娘受的苦比你還多,我娘就活該被你娘這麽禍害嗎?”


    劉惠被他問得說不出話來,蠕蠕著嘴唇。


    炕上的友娣早被他們吵醒了,麻木的睜著一雙三角眼,不知所措。


    “吵啥吵,非得氣死我才行是吧?”崔老太披著衣服,“啪啪啪”在窗子上拍了幾下,“趕緊睡覺,別煩我。”


    崔建國一鼓作氣坐起來,“娘你進來做個見證,這婚我是離定了。”


    崔老太頓了頓,“離離離,離你個大頭鬼,有這閑工夫咋不見你早點回來?”她使勁瞪了兒子兒媳一眼,恨鐵不成鋼。


    就是這一眼,讓劉惠看到了希望。


    婆婆還能瞪她,那就是還沒對她死心。


    忙跪在炕上,“娘你勸勸建國,我不想離婚,我發誓我明天就跟娘家斷絕關係,我再也不跟我娘說三道四了,再也不惹娘生氣了。”


    深秋的夜風吹進來,她隻穿著一件打滿補丁的褂褂,身上瘦骨嶙峋,鎖骨又瘦又突,高凸的顴骨上是兩片暗黑色的斑塊。剛嫁來時,她也是白白淨淨的閨女,雖然掐尖些,但做事勤快。


    這麽多年,生了兩個閨女,沒功勞也有苦勞。


    況且,崔老太一直覺著,院裏這些西瓜總有東窗事發的一天,隻是早晚而已。這就像一把懸在她心頭的劍,每天都在擔心啥時候掉下來,可每天都不掉,懸得她滿嘴冒泡。


    現在掉下來也好——踏實了。


    不是劉老太,這麽大的村子也有無數個王老太李老太,看崔家不順眼的人那麽多,總有人會揭發。


    所以,她看得開。


    罪不及妻兒,劉老太造孽是劉老太的事,劉惠作為兒媳婦,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能忍受。


    正要好好的把事情掰開說清楚,劉惠忽然“嘔”一聲,剛吃的晚飯全吐炕上了。


    崔建國更是氣惱,這老婆是妯娌裏最不講究的,別的房哪天不是收拾得幹幹淨淨整整齊齊,就他們這房,整個豬窩似的!


    但多年老夫老妻的默契在,他又忍著惡心將鋪蓋卷吧卷吧,給扔門外去,“讓少吃點不行,吹了冷風可遭罪了吧?”


    三十多的婆娘了,還跟友娣似的。


    然而,劉惠忽然摸了摸小腹,回過神來一把抱住婆婆,“娘我有啦我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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