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3


    黃柔是第二天早上找不到裙子才知道閨女把它借給好朋友的。


    她以為,這樣展現自己的機會,任何一個小孩都不會放棄的。別說小孩,連她自個兒也若有似無的,特意換下那藍灰色的長褲,換上一條到膝下的半身裙,再搭配上雪白的熨得平平整整的白襯衫。


    新年新氣象,雖然外頭還是套著舊棉襖,可裏頭得穿個新鮮的。


    看來,這丫頭是真的不愛出風頭,她隻是想做好她的本分,讓媽媽幫她紮兩個適合演“花朵”的小揪揪,再綁上兩朵大大的紅花。


    黃柔看了看她齊齊的劉海,“嗯,還缺點啥。”


    把劉海梳上去,用小鋼夾貼頭皮夾住,露出的就是她形狀極好的眉毛,以及飽滿的額頭。


    黃柔自個兒眉毛很淡,可她的卻生得非常好,量不多不少,濃淡皆宜,關鍵是形狀很長,眉頭眉峰眉尾一應俱全,都不用修就看著特別精神。


    黃柔給她擦了一把香噴噴的雅霜雪花膏,又用紅墨水筆給她眉心點了個大大的紅點……嗯,沒法兒,誰讓她也沒化妝品呢!


    幺妹卻已經非常滿意啦,眼睛亮亮的指著腦門,“媽媽這顆美人痣好漂亮呀!”


    “對,小美人才有的。”


    小丫頭紅了臉,趕緊躲進媽媽懷裏,“媽媽才美,媽媽最美。”


    黃柔樂了,這丫頭是美而不自知啊,她知道自己隻不過勝在皮膚還行,臉型五官也不減分,而她呢?那真是從皮到骨哪怕是性格,那都是非常美的。


    不是她自誇,她這閨女以後的相貌,就是當明星也不成問題!


    母女倆收拾妥當,剛打開門,忽然一群孩子烏泱泱的嘻嘻哈哈的跑上來,“四嬸,幺妹!”


    喲,友娣帶著姐妹們來了,還有背帶裏不會說話的小彩魚,看見幺妹興奮得“啊啊”亂叫,手舞足蹈。


    “你們怎麽來了?是家裏出啥事嗎?”


    春暉搖頭,喘勻了氣,才道:“不是,我們來看節目,聽李寶柱說,好多人都來呢!”


    黃柔一愣,也笑了。牛屎溝的兒童是不過元旦節的,頂多六一那天唱兩首歌意思意思,這麽鄭重其事的搞文藝匯演,子弟小學在大河口可真是開了先例。這年代娛樂活動少,又是農閑時候,有唱歌跳舞可以看,誰不願?


    況且,子弟小學因為紡織廠的關係也跟著水漲船高,是陽城市教育局直管的學校,跟公社小學以及生產隊小學那可真不是一個級別的,大家都想來看看她們表演啥呢!


    “吃過早飯沒?”


    幾個侄女搖頭,她們怕趕不上,天不亮就動腳了。


    黃柔看時間差不多了,她得去組織學生搬板凳,免得大孩子們亂哄哄的不成體統,隻好把早餐票給她們,交代幺妹帶她們上食堂隨便吃點兒。


    當然,市三紡的食堂那可是相當豐盛的,稀飯油條饅頭熱豆漿,好一些的還有雞蛋麵條肉包子,經過熱氣騰騰的大蒸籠旁,幺妹走不動道了,她想帶姐姐們吃大肉包子,可手裏的票不夠。


    友娣大手一揮,直接掏出五毛錢,去收款處兌了一遝包子票,數數人頭,剛好每人兩個肉包子。


    最近崔家人手裏有錢了,尤其是女人,她們跟著幹活跑腿兒遞個針頭線腦的,也能得點兒零花錢。友娣可是姐妹裏最會攢私房的姑娘,她拿著賣吃食和做包包兩個地方的“外快”,手頭也最寬鬆。


    “姐姐真厲害,謝謝姐姐!”


    雖然已經吃過一碗麵條了,可貪吃的小地精還是抵擋不住大肉包子的誘惑,吃一個提溜一個,邊走邊吃。


    香噴噴的大蔥剁在醬紅色的肉沫裏,也不知道是特意包進去的湯汁兒,還是肥瘦相間的肉裏流出來的油水兒,一口咬開那油水兒就包也包不住的往外淌,大家顧不上燙嘴,趕緊手忙腳亂,“呲溜呲溜”的往嘴裏吸。


    要是掉了一滴,那可都是錯過幾個億的遺憾呐!


    “妹啊,你們廠的包子真好吃!”


    幺妹點頭附議,她這也是第一次吃大肉包,以前媽媽隻給她買過豆沙餡兒的,因為便宜一分錢。


    “姐,妹,等我以後有錢了,天天請你們肉包子!”春月這段時間沒怎麽曬太陽,皮膚白了不少,一雙長長的丹鳳眼,再加個頭是最高的,才十一歲就已經一米六了,在人群裏很有辨識度。


    姐妹們趕緊答應,把她的話記小本本上。


    大家咬著包子,往學前班走。剛到門口,衛娜出來了,一開口不分青紅皂白就是嚴厲的指責:“崔綠真你怎麽現在才來?大家都準備好了就等你了,你又拖後題!”


    昨晚有學生家長找上門,鬧著要退錢呢。可她現在身無分文,拿啥退人家?遇到個橫的,少不了要吵架,那滿嘴噴糞的村婦,把整棟樓的鄰居們都得罪了。


    可鄰居們不會說罵人的人不對,都來指責她不該拖著,沒買到衣服那就退錢唄,爽爽快快的。


    她真是有口難言啊!


    崔綠真嘴裏咬著包子,沒空解釋,當然,也不想跟她解釋。可春月不一樣啊,她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女俠!


    隻聽她大聲反駁:“其他同學都還在位子上坐著,還有一二三四五……八個同學沒來呢,我妹拖誰的後腿了?”


    衛娜一梗,擺出老師的威嚴,“你誰啊?哪個班的,老師說話啥時候輪到學生回嘴了?”


    喲,春月這女俠脾氣,以更響亮,更清晰的聲音道:“牛屎溝生產隊小學的,這不叫回嘴,你冤枉我妹,欺負她小孩兒口齒不伶俐,我替她解釋不行嗎?”


    “就是,啥時候老師說錯了學生解釋一下都不行了?”春暉幫腔。


    “這不是搞一言堂嘛,哪還有社會主義的民主了?”友娣也來補刀,順便遞頂大帽子。


    “你們!”衛娜沒想到,她遇到的一板一眼的黃柔和幺妹居然是所有崔家女人裏麵最不善言辭的,這幾個臭丫頭才是硬茬!


    “老師做事可得公平公正,你看這不還有比我妹來得晚的同學嗎,也沒見你怎麽著他們,是不是就欺負我妹單親家庭呢?”友娣這姑娘,上綱上線的本事跟她媽有得一拚。


    幾句話,把衛娜梗得更難受了,她實在想不到啊,這幾個破破爛爛的鄉下丫頭,懟人真不是蓋的。得,今兒可是兒子最重要的好日子,她不跟她們一般見識,狠狠的白她們一眼,扭著屁股走了。


    崔家幾個女孩,除了憨厚老實的幺妹,還真沒人怕“老師”。因為牛屎溝的“老師”都是些跟她們父母一起種地的人,七彎八拐說不定還跟崔家沾親帶故呢,親戚有啥好怕的?村裏人跟“老師”吵架的也不要太多,除了黃柔,其他都早讓大家噴得狗血淋頭了,她們也不怕。


    “妹別怕,以後她再欺負你,你就據理力爭,就是沒理也要贏個氣勢,咱們家現在可有錢嘞,你膽子放開……”


    在幾個姐姐的“諄諄教誨”下,小地精又學到了。


    班上的孩子們,一個個豎著耳朵聽這場“架”呢,等幺妹進去,大家呼啦啦圍過來,“崔綠真你姐姐真厲害,敢跟衛老師頂嘴哦!”


    “崔綠真你那個高高的姐姐膽子真大!”


    “崔綠真你有幾個姐姐?她們還缺妹妹嗎?”


    ……


    沒一會兒,學校大廣播裏傳來“沙沙”的電流聲,有人“砰砰”的拍了拍話筒,又吹了口氣,廣播裏傳來“唧——”的刺耳聲,孩子們卻興奮起來。


    “各班請注意,各班請注意,請把凳子搬到操場,請把……”剩下的孩子才不聽呢,紛紛埋頭弄板凳。


    現在的板凳還是長條的木頭凳,兩個人坐一條,所以大家就跟同桌,你一頭我一頭的端著凳子出門,離開教室,原本寬敞的操場上已經已經黑壓壓擠滿了人,有其他班的大孩子,也有廠職工、家屬、十裏八鄉聞風而來的父老鄉親。


    友娣幾個,單手拎起幺妹和她幾個好朋友的板凳,“咚咚咚”衝到最前頭。學前班個子最矮,理當安排在最前排,可衛娜不在那兒,其他班都是班主任叫著指揮著,唯獨他們這群小豆丁成了無人看管的。


    無頭蒼蠅,亂轉。


    春月這小暴脾氣,“哼”一聲,“來啊,學前班的搬過來,說你呢,愣著幹啥,這兒。”


    “對,這兒,你往左邊挪點兒。”


    “你,讓讓……”


    她看不過,當起了臨時交通指揮員,把一群茫然的,毫無頭緒的小豆丁們指揮得團團轉,沒一會兒,發呆的,看著人多想哭的,想尿尿的,吮手指的,所有孩子都被安排進場,板凳擺放得整整齊齊。


    而衛娜,正忙著給他寶貝兒子梳頭發呢。


    “行了媽,我不要弄那大背頭。”夏曉明短短的頭發,被他媽梳了又梳,刮了又刮,那硬硬的尖尖的塑料梳子刮得他頭皮發麻……順便也薅下幾十根頭發。


    “你懂啥,那才洋氣,你得讓文工團的領導們看看,咱家曉明可不是那些鄉下來的,土裏土氣。”


    夏曉明“哎喲”一聲,“媽你又生誰的氣呢,我疼!”


    “哦哦,沒生氣沒生氣,生氣是魔鬼,我就希望你今天啊,好好的唱,響響亮亮的唱,該高音的地方一定要高,把音調拉得長長的,最好震得領導們耳朵嗡嗡叫……”


    夏曉明無奈的歎口氣,隨著匯演一天天挨近,他媽媽也是一天比一天焦慮,一天比一天話多,多到爺爺奶奶罵她,爸爸揍她,就連他也受不了了!


    “媽你能不能少說幾句,我知道怎麽唱,你那種唱法是隻顧著表現自己,一點兒也不管台下人的感受。”那話筒“嗡嗡”的傳到音響和大廣播裏,別人耳朵怎麽受得了?


    “媽你能不能改改你這毛病,一天盡想著怎麽出風……哎喲!媽你幹啥?”


    他摸了摸溫溫涼涼的腦門,聞一聞,臉色立馬就變了,“媽你往我頭發上抹口水了?”


    衛娜一臉“看傻子”的表情,“不抹咋給你定型呢?”


    夏曉明一想到滿頭都是她臭烘烘的口水,把他頭發抹得油光水亮的也不知道是吐了幾十口,頓時惡心得不行,身子一縮,從他媽來不及放下的胳肢窩下鑽出去,跑了。


    衛娜氣得跺腳,“小棺材瓤子跟你爹一樣,上不得台麵!沒老娘,你連上台的機會都沒有!”


    五(1)班的同學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是誰以不大不小恰到好處的音量說了聲“母老虎”,下一秒,整個班級爆發出排山倒海的笑聲。


    黃柔隻能當沒聽見,遇到這樣的媽,也是夏曉明倒黴。當然,她時不時也在留心幺妹那邊,見春月把他們指揮得好好的,倒也放心。


    她尋思著,待會兒把班裏學生挪一挪,給她們留出幾個板凳來,省得跟這麽多人站著看,怪累的。


    因為外來人員較多,崔建軍離不了崗,就沒大人照顧她們了。


    衛娜來到學前班位置的時候,以楊麗芝和胡菲為首的一群女孩子們正在逗小彩魚說話呢,嘴裏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或是怪裏怪氣的動物叫聲。


    “嗷嗚嗷嗚這是老虎叫哦!”


    楊麗芝補充一句:“母老虎才這麽叫呢!”


    得,剛被臭小子們叫“母老虎”的衛娜,一口氣險些沒上來,憋得臉紅脖子粗,可楊麗芝媽媽是老師,下個學期就能升政教處,她爸爸在市政府,以後說不定還能當大官兒,她不能像嗬斥崔綠真那樣發泄自己的不爽。


    得,憋著吧。


    她真的從來沒有一天像今兒這麽生氣過,她在心裏默念三十遍“別人生氣我不氣,氣出病來無人替”,心情才稍微平靜下來。


    她早早的瞄好了,今兒來的不止廠領導,還有好幾個從未見過的男人女人,甚至還有兩個穿著軍裝的,一看就是大領導!


    在大領導麵前,她可得好好的當好班主任,不止不生氣,為了表達她的“和藹”“關愛學生”,她還熱情的留崔家姐妹幾個坐邊上,讓孩子們擠擠,給她們騰出幾個位子來。


    看吧,連村裏來的野孩子她都能這麽關愛,這麽無微不至,對待自個兒班上的學生,那還不得噓寒問暖,天天老母親式的疼愛?


    領導們可好好看看吧,明年的“優秀教師”她是勢在必得了喲!


    因為學校級別,一旦評上啥榮譽稱號,那都是市級的!有了榮譽稱號,意味著加工資,晉職稱,她一想到那懸在心頭的兩百塊服裝費,心裏就萬念俱灰。


    恨那該死的湖南人,恨那該死的假清高的黃柔!可她唯獨就是不恨貪便宜的自己,以權謀私的自己。


    很快,話筒裏傳來“喂喂”兩聲,主持人輕咳一聲,台下漸漸的安靜下來,就連學生後排圍得水泄不通的人山人海,也安靜了。


    其實,對於這樣抬著話筒講話的場景大家並不稀罕,公社每年都會組織幾場“大練兵”,有時候還會和縣裏派下來的工人聯合工農大練兵,那才叫一個熱鬧,人山人海,人聲鼎沸。


    主持人發言,說過開場白,開始介紹蒞臨領導,除了校領導,廠領導,還有市教育局領導,以及市裏的領導……當然,大家最關心的穿軍裝的一男一女,原來女的是西南某軍區文工團的團長,男的是南京啥電視藝術中心的副主任,台下的農民基本不懂。


    黃柔卻心內一驚,電視藝術中心那可不得了,負責聲音、視頻等電視作品製作審核的,類似於後世的廣電局,但比廣電局又多了點軍人色彩,因為她聽見校長稱呼那位“副主任”為“大校”。


    大校是軍銜!


    當然,其他不懂的人也夠炸鍋了!文工團是啥?那是能跳會唱的俊男美女們待的地方啊,在這年代可是妥妥的香餑餑,誰家孩子要進了文工團,那就是全街道整個區的驕傲啊!


    衛娜挺了挺胸膛,恨不得上去抱住女團長的腿就是噓寒問暖,她兒子的前程可就在今日一搏了啊!就連素來看不慣她的公公婆婆,也精神抖擻的擠進最內層,眼巴巴看著呢。


    很快,在大家的期待中,匯演開始了。


    第一個節目是陳靜他們班的合唱《團結就是力量》。她平時就挺愛聽歌唱歌的,排練得也很用心,把一首簡單的誰都能唱的歌排出了層層疊疊的感覺,有獨有合,有高有低,頗有種“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感覺。


    關鍵前頭還有個打節拍的“指揮”,跟交響樂團似的,雖然沒有任何音樂配樂,可孩子們非常投入,唱出了歌曲的精髓!


    歌聲剛一結束,台下就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陳靜也是高興得不行,她沒想到孩子們這麽認真,這麽投入,到高潮部分基本都是聲嘶力竭的!


    “阿柔,你們班的怎麽樣?”


    黃柔搖搖頭,他們的比較簡單,《黃河大合唱》,沒有這麽多層次分明的“合唱團”感覺,因為她本身就不會唱歌,也沒啥藝術細胞。


    “沒事沒事,反正合唱也就那樣,我倒是蠻期待綠真的節目。”陳靜被黃柔冷落過一段時間,也深刻反省了自己,覺著她在很多事上確實太愛替別人做主了,再好的朋友那也是建立在互相尊重的基礎上,所以現在也不說什麽“我幹閨女”這樣的話了。


    經過幾個合唱、舞蹈、詩朗誦節目後,終於,學前班開始候場了。衛娜心裏掛念著排在第十位的兒子的獨唱,也沒心思指揮他們。


    沒老師指揮的四五歲豆丁們,又被這麽多陌生腦袋圍觀著,時不時不知道被誰笑一聲,嚇一聲,全都亂了陣腳。


    於是,人家第七個節目還沒結束呢,排頭的豆丁就踉踉蹌蹌上台了,後頭的豆丁就跟小鴨子跟著鴨媽媽過馬路似的,隻知道跟著走。


    於是,台上就亂套啦!


    第七個的音樂還剩四分之一,正跳得起勁呢,忽然來了一群呆頭鵝,這兒看看,那兒瞅瞅,還混入她們隊伍裏……楊麗芝忽然叫了聲“姐姐”,領舞的小姑娘一回頭,大眼一瞪,“你怎麽上來了?”


    顧著說話,動作就停了,後頭跟著她跳的,忽然沒了主心骨,慢慢的手不舞了,足也不蹈了。要是所有人都停下還好,問題是有的停下了,有的還在不知所雲的跳著……音響裏的音樂還在響著……


    場麵一度十分尷尬,當然,所有人不知道的是,更尷尬的還在後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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