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4


    四年級(1)班的表演被一群豆丁給打斷了,下頭的孩子和大人都覺著憨態可掬,挺有趣的,哈哈大笑。


    可四(1)班班主任卻笑不起來。


    她辛辛苦苦幾乎是廢寢忘食的排練了這麽久,不說花的精力和心血,那都是無法估量的,就說今兒的服裝,化妝,頭上戴的道具,哪一樣不是她花錢租來的?


    楊老師通過老公的關係找到市藝術團才借到的服化道,因為她也聽說軍區文工團會來人的事兒,她的大女兒楊美芝自小漂亮,能歌善舞,她也有跟衛娜一樣的打算。


    花了那麽多關係,那麽多金錢精力,精心排演的節目,甚至為了緩解女兒的緊張情緒,她一直守口如瓶沒說這個消息,就覺著自然的舞蹈才是最能發揮她的真實水平,最能打動人的!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啊,她準備了這麽久,結果就被一群小屁孩給毀了!


    問題打斷舞蹈的還是她另一個閨女楊麗芝,她能怎麽著?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場鬧劇完全是學前班老師不作為引起的。這麽小大的孩子她也不期望她們能自律,能守規矩,可老師是成年人啊!成年人是死的?她不會好好指揮一下嗎?不會拉著排頭亂跑的孩子嗎?


    衛娜這賤人!


    楊老師生吃了她的心都有了,她就是故意的!


    別以為她不知道她也想把夏曉明推出去呢,文工團要來選人這消息還是她第一個知道的呢!上頭說了,這次文工團的意思是選兩名,不論男女,她以為把楊美芝弄下去,夏曉明就能上嗎


    呸!


    也不看看她那鬼樣,好好的兒子被她管得娘裏娘氣,一點兒男兒氣概都沒有!她自個兒養的沒能耐,她就打擊對手是吧?給對手製造困難,讓美芝落選是吧?這賤人心計太深了,一開始打擊報複黃柔壓根就是掩人耳目,用的障眼法,想先讓她放鬆警惕,關鍵時候來個大招兒。


    問題是,這大招兒還管用了!


    楊老師氣得胸口劇烈起伏,恨不得立馬跳上台跟衛娜幹一架,撕碎她那張臭臉,打爛她的臭嘴,讓她再也沒法搬弄是非!


    而衛娜本人呢?


    她也被突然的變故嚇了一跳,但學前班小孩嘛,領導們誰不知道?誰家四五歲的孩子不是這樣?這般亂糟糟的不但不討人厭,還平添了許多童趣,沒看領導們都在善意的笑哈哈嗎?


    所以啊,她不急,她就慢悠悠的,也不上去拉這群小神獸了,反正上都上去了,就這麽待著吧,下一個節目就到啦。


    她這副悠哉悠哉的模樣,在雙眼噴火的楊老師看來,衛娜就是在得意,在挑釁!


    得嘞,這仇算是徹底結下了。


    黃柔和陳靜也看出來不對勁了,但她們什麽也沒說,注意力都集中在台上的幺妹身上了。跟其他豆丁的不知所措四處走動不一樣,小姑娘把自己的排位記得牢牢的,上去按部就班去了背景板該呆的位置。


    一旦站定,她按著老師教的,雙腿並攏,先深深的鞠個躬,然後小腿一彎,小手一捧,腦袋一伸,就是一朵標準的,規範的,本本分分的小紅花啦!


    她雖然站在最後排,可她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嗬成,不像前排的孩子沒頭蒼蠅,人又好看,紅通通的穿了一身,看上去分外醒目,台下的觀眾都指著她笑呢。


    “喲,那就是黃老師家閨女看見沒?演紅花那個。”


    “這也太漂亮了吧!”


    “可不,比她媽媽還漂亮呢,長大後也不知道得是啥仙女,當電影明星都可以!”


    其他外圈的觀眾們,也都指著她討論,無非就是這小孩乖,動作記得熟,還漂亮。


    而我們的崔綠真小朋友,那可是見過大世麵的小地精,她會怕幾個陌生人類的指指點點?不,她緊緊記著媽媽的囑咐,老師的安排,做好自己的工作,準備音樂一響,就開始左右搖晃腦袋。


    其他孩子見她蹲下了,演大樹的,演小草的,也紛紛以她為原點,按照事先排位找到自己位置,紛紛蹲下。


    前排的“小朋友”看見,又紛紛以他們為參照物,擺好姿勢,最前排的胡菲和楊麗芝,也終於進入狀態,隻能音樂聲響起。


    台下哈哈笑的觀眾這才不笑了,也靜靜地等著音樂。


    可大家等啊等,孩子們蹲啊蹲,幺妹小腿肚又開始打顫了,音樂聲還是沒響。大概過了一分鍾之久,這在舞台表演上可謂窒息的沉默,衛娜發現不對勁,悄悄走到負責音樂播放的老師跟前,“老王,咋還不開始啊?”


    王老師急得滿頭大汗,今兒的表演除了大合唱,其他都有配樂伴奏,而音樂是各班班主任提前交給他的,他昨晚才檢查過,每一個班的磁帶上都貼著膠布條,上頭寫著班級名和曲目名。


    可學前班的居然找不著了!


    “啥?找不著了?”衛娜驚呼,“昨天白天不是才給你,還試過嗎,怎麽就……”


    王老師被她刺耳的驚叫惹得更緊張了,當著這麽多領導的麵兒,這不是赤裸裸的指責他工作沒到位嗎?可天地良心,他昨晚才檢查過的啊!今早還按抽簽順序排好隊,每放一本都會核對班級名、順序、曲目,放了這麽多個都沒出錯。


    衛娜慌了。


    隨著孩子們站的時間越久,下頭的“嗡嗡”聲越來越大,都在奇怪這音響是不是壞了?把一群孩子晾上頭不地道吧?有個站第二排的男娃眼瞅著就要哭了,這也太緊張了呀!


    幺妹小腿肚越來越酸,委屈巴巴的看向班主任,見她壓根不看這邊,又下意識的看向媽媽。


    媽媽抬了抬手,示意她先站起來休息。


    好叭,她聽媽媽的。


    於是,“小花朵”解體了,其他“大樹”“小草”也解體了,反正沒人管他們。


    黃柔對衛娜的臨場應變能力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這種情況你跟放磁帶的人吵吵有啥用?能解決問題嗎?不會找主持人解釋嗎?明明第九個節目的班級已經在候場了,可以讓主持人安排他們先上,磁帶慢慢找。


    實在沒辦法的情況下,換一下出場順序也是允許的。


    領導席上的眾人也忍不住蹙眉,低頭說了幾句什麽,校長衝主持人招手,低聲安排。


    “好的,祖國的小花朵們暫時還沒準備好,先讓他們好好休息一下,待會兒開得更燦爛,現在先有請……”主持人話未說完,第二排那想哭的小男孩忽然“哇”一聲,仰天大哭。


    他太委屈啦,他傻傻的站了這麽久,他今兒早飯都還沒吃,他才不要跳舞呢!他不想上學啦!再也不上啦!


    其他孩子也好不到哪兒去,被圍觀這麽久,也沒人安撫關心一下,一個個都吸著鼻涕,小嘴巴一扁。


    幺妹不知道為什麽,鼻子也有一點點酸,可她是最勇敢的小地精,花壇裏的植物們都在為她打氣呢,她不能哭。


    於是,在一片哭聲中,下一個節目的孩子上不來,他們不願下去,場麵一度十分尷尬,尷尬得能讓人用腳趾頭摳地,摳出一套三室一廳來!


    忽然,嘈雜的人群裏傳來一陣清脆的,歡快的音樂聲。


    幺妹一聽,好熟悉呀!這不就是她們每天排練時候放的歌嗎?


    音樂對孩子仿佛就像老師在發號施令,原本哭哭啼啼的孩子,都被聲音吸引著,慢慢的又開始回到一開始的站位。


    幺妹趕緊蹲下身子,小手一托,隨著那陣熟悉的豎笛欠揍,腦袋一搖,牙齒一齜。


    胡菲很快反應過來,順著熟悉的節奏,小手一擺,小腿一抬,跳起來啦。


    領舞的一跳,其他人也跟著,比劃上熟悉的動作。


    這是一首膾炙人口的民謠,節奏歡快,原版磁帶裏既有豎笛伴奏,又有女童的演唱,衛娜為了博人眼球,特意編了好幾個高難度動作,胡菲和楊麗芝也是練得腰酸背痛才脫穎而出的。


    伴隨著歌聲,胡菲找到感覺,忘我的跳躍,旋轉,仿佛一顆充足了電的陀螺,不知疲倦,聽不見台下的議論,也看不見身邊隊友的缺席。


    胡峻呆了,幺妹也看呆了。


    他們見過很多次菲菲跳舞,但絕對沒見過這樣忘我的投入的,仿佛外界一切嘈雜都不存在的模樣。


    此刻的黃柔,心裏隻有一句話:這孩子是真的喜歡舞蹈。


    菲菲在她心目中,怎麽說呢,就是那種柔柔弱弱不怎麽有存在感的不受寵愛的小女孩。說漂亮和可愛,她不如幺妹,說開朗外向,她不如楊麗芝楊美芝姐倆,說聰明好學,她也遠遠不如哥哥胡峻。


    好像就是啥都不扯後腿,可又啥都不出挑的女孩。


    甚至,不出挑也就罷了,除了跟幺妹胡峻,她的話還非常少,想吃啥玩啥從來不說,受了委屈也不會表達自己的不滿,不會告狀。在那樣一個爹不疼娘不愛的環境裏長大的孩子,她這樣的確實是常態。


    可就這樣一個野百合一樣的女孩,居然這麽熱愛舞蹈,把一首普普通通的童謠跳出了熱愛的味道。


    舞蹈,就是她打不倒的熱愛!


    穿軍裝的女團長漸漸坐直了身體,側首看著女孩。此刻的她雖然瘦弱,纖細,雖然眼神低垂,可她的肢體就是最好的語言,勝過一切語言!


    她被打動了。


    她覺著,自己心浮氣躁的等待,值了!


    而坐她身旁的男人,關注點卻不在這個跳舞的女孩身上。


    準確來說,一開始,他也是被吸引的,可聽了會兒,他忽然聽出不對勁來。


    這“磁帶”不對勁!


    他跟其他人不一樣,他在廣播電視製作中心待了幾十年,內戰時期就是搞聲樂研究的,建國後有機會去過很多國家,蘇聯,奧地利,意大利,曾經也唱過許許多多的歌曲、歌劇。他清楚的知道,磁帶裏放出來的聲音終究是被機器和輪子滾過的,而這把歌聲,以及歌聲裏偶爾夾雜著的前奏“豎笛聲”,是真真正正從胸腔裏、喉嚨裏發出來的!


    這是有人在“唱”歌!


    不止模擬出豎笛的前奏,還唱出了小女孩的聲音!


    那歌詞,那節奏,甚至每一個字的發音、音調都跟磁帶裏的一模一樣,唯有音色是她真正的“聲音”!


    男人循著聲音,發現“唱歌”的居然是一個穿著補丁衣裳的女孩。她的鵝蛋臉端莊大方,一雙丹鳳眼顧盼生輝,眼裏全是閃閃發光的小星星。


    這是一個熱愛聲音的女孩!雖然外貌平平,穿著寒酸,可她身上那股熱愛的味道,是無數幹部職工子女所沒有的。


    男人長長的,舒服的鬆口氣,找了這麽多年,他終於找到一個熱愛“聲音”的孩子了。以他的地位,主動來接觸他的人如過江之卿,每一個都是聲情並茂的傾訴他們對“音樂”的熱愛,他們能唱所有的金曲,所有的童謠民歌,能唱美聲,能唱男高音女中音,能唱奧地利歌劇……可是,他們熱愛的是音樂,不是聲音。


    音樂是人為創作出來的,能使人心情愉悅的聲音集合,是多重元素混雜的集合。


    而聲音隻是大自然的信號,是萬物對世界的光、熱、寒、風的反饋,無論是正反饋還是負反饋,這都是真實的,一個個的符號。


    男人眼眶濕潤,尋尋覓覓這麽多年,他終於聽見這種真實了。


    一開始,大家都以為這是誰帶來的錄音機放的磁帶,可崔家姐妹們知道,這就是春月“唱”的。這姑娘每天有空就愛往山裏跑,聽聽蟲鳴鳥語,自己也跟著模仿,似乎能和動物對話。


    其實不是的,她就是喜歡聲音,一開始是喜歡模仿,後來是喜歡那種自己發出聲音的感覺,無論是黃鸝,畫眉,鸚鵡,還是布穀,甚至家裏的大白鵝大公雞,都是她學習的對象。


    最近幾個月,要幫家裏做包包,沒時間上山了,春暉就給她買了一盒磁帶,她倒是想買台灣香港流行的“靡靡之音”,可實在是找遍整個陽城市也沒有,錄音機還是她跟王二妹求了好幾次才幫妹妹求來的。


    雖然隻有一本兒歌磁帶,可春月依然聽得很開心,學得很開心!每天反反複複的聽,電池聽幹了好幾節,她的“外快”都花在這鐵家夥上了。


    所以,剛才被春暉一提醒,與其看著幺妹幹著急,還不如給她們唱歌,有了伴奏她就不會哭啦。


    漸漸的,她前後左右的人都發現伴奏是她“唱”的,大家交頭接耳,悉悉率率,沒一會兒,場上的人幾乎都知道是她唱的歌了!


    眾人難以置信,她居然光靠一張嘴,不止唱歌,還發出了好幾種樂器的聲音,間或還有幾種聲音交錯混雜,不知道的給以為是很多人分工合作呢!


    黃柔順著眾人議論看過去,頓時大驚,她侄女居然這麽厲害?這就是傳說中的“善口技者”嗎?


    衛娜跟放磁帶的扯半天皮,待聽見音樂聲響起,還暗道老天爺長眼,沒讓她出醜。雖然不知道是哪個“好心人”放的,可隻要把這次危機和尷尬度過去,她一定會好好感謝他!


    尤其是,等她的班級獲獎,她得了獎金,晉了職稱,曉明又進了文工團,公婆翹腳歸西,老夏痛哭流涕跪地求饒,黃柔被男人拋棄……哎喲,這些美事要全撞一起,她可就是天選之子,上天眷顧呐!


    然而,等她發現“音樂”是出自那剛頂撞過她的“野丫頭”之嘴時,她驚了!


    感謝是肯定不會感謝她的,哼!


    但,這歌聲,還唱得挺好。平心而論,即使看不上窮丫頭,可這嗓子是真的絕,比曉明好。


    對,這正是她擔心的,這不知路數的死丫頭忽然橫空出世,鐵定會搶了曉明的風頭,有這樣的“珠玉”在前,曉明唱得再好,那也得被秒成渣啊!


    她恨得牙癢癢,恨不得上去撕了她。


    而原本還雙眼噴火的楊老師,忽然笑得如沐春風,心頭舒服極了。


    有這樣的插曲,接下來的節目就顯得乏善可陳了,跳的不如胡菲,唱的不如春月,尤其夏曉明那破鑼嗓子,經過話筒音響的無限放大,哎喲……一首《南泥灣》簡直強奸了觀眾的耳朵!


    可能是反差太大,雖然不好聽,但有股自帶的滑稽感,大家都是笑哈哈的。


    歌舞表演結束,評委們統分排名的時候,主持人開始頒發優秀學生的獎狀,以及為了慶祝元旦舉行的書畫展的獲獎作品。胡峻得了“三好學生”,因為他從沒掉過前三名,楊美芝也得了“優秀少先隊員”,幺妹和楊麗芝胡菲就是啥也沒有的小可憐。


    反正,隻要衛娜還當她們班主任,她們仨就不可能得到榮譽。


    楊老師剛平複下來的心情,又開始恨得牙癢癢,衛娜這賤人!


    節目獲獎名單很快出爐,黃柔班上的文娛委員獨唱節目得了特等獎,出乎意料的,《娃哈哈》居然得了二等獎,算是補償豆丁們擔驚受怕一場。居然連夏曉明也得了個“優秀獎”,明眼人都知道,這就是鼓勵獎。


    圍觀群眾漸漸散了,從最後一排開始,學生們搬著板凳,紛紛撤回教室,下午是運動會。


    幺妹看了一眼媽媽,知道她沒空管自己,隻好可憐巴巴的拉著春月的手,“姐姐我想上廁所。”她早飯吃太多,早就憋不住了,可又沒帶衛生紙。


    春月正準備帶她去,忽然聽見一聲“小姑娘”,春暉瘋狂的使勁的朝她眨眼睛,興奮得滿臉通紅。


    春月一臉莫名其妙,這個伯伯是剛才做主席台上的,她有印象。


    “小姑娘叫什麽名字?”


    “我姐姐叫崔春月,春花秋月何時了的春月。”幺妹仰著腦袋,她能感覺到,這個伯伯非常喜歡姐姐。


    “嗯,好名字。”男人笑了笑,“你的聲樂是跟誰學的?”這樣的驚豔,絕對是大師,果然高手在民間啊。


    “跟鸚鵡、黃鸝鳥、小畫眉、布穀鳥,還有……還有錄音機!”幺妹覺著姐姐真笨,怎麽半天不回答伯伯呀,她來幫她叭。


    “哦?”男人來了興致,“你是在山上模仿動物叫聲嗎?”也不需要她們回答,他先哈哈大笑起來,“原來如此,難怪你的聲線如此自然,實在是可塑之才,可塑之才啊!”


    春暉緊張得手心冒汗,她的妹妹,這一世,終於迎來她的機會了。


    果然,下一句,男人就嚴肅的問:“崔春月小姑娘,你願意進總政文工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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