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8


    “友娣你別嚇到你妹。”崔老太還是疼惜幺妹,“趕緊玩兒你的去,我們商量事兒。”


    親了親她的額頭,崔老太放她下地,唉聲歎氣。


    崔建國崔建黨賣了小半年的吃食,在市煤廠門口已經是小有名氣的“投機倒把分子”,平時有自行車,遠遠的瞧見治安隊的過來,跨上車就跑。待得久了,哪兒有條道,哪兒有個坡他們一清二楚,抄小路跑得比治安隊還快,自然沒出事……直到今兒之前。


    今兒輪到崔建國出攤,天還沒亮他就蹬著自行車,馱著一對大竹籃就出門了。為了方便馱運,他們專門用竹篾編製了一對馬鞍型竹籃,架在自行車後座上,牢牢的綁緊,左右對稱,裝的東西重量差不多,受力均勻,騎的時候就不偏不倚。


    一筐蘿卜糕,一筐炸饅頭片,已經打出招牌來了,每天下午四點之前準能到家,還能去自留地鼓搗鼓搗莊稼。


    誰知今兒天都黑了,崔建國還沒回來,劉惠埋頭在縫紉機上踩著趕工,一直沒發現男人不在。是生產隊下工後,崔老太回來找他商量明兒上顧家幫忙的事,才發現大兒子不在。


    幾個男人們最寶貝自行車也不在,馬鞍竹籃也不在,那就是壓根沒回來!


    崔老太急了,畢竟,大半年順風順水的沒出過岔子,兒子兒媳們早麻痹大意了,可隻有崔老太,心裏始終繃著那根弦,治安隊可不是吃白飯的!隻要是政策不允許的,那就不是合法的。


    她趕緊讓老二出去,給張愛國借來自行車,順著他們常走的小路,一路騎一路喊,既怕他雪天路滑掉山溝溝裏,又怕他被治安隊的抓。


    幸好,也是崔建黨機靈,眼見著這麽找不是個辦法,幹脆上隔壁村去。他們天天在煤廠門口,也遇到幾個附近村子的常去擺攤的人,一來二去大家都知道誰家住哪兒了。


    找到那賣雞蛋的家,他們家男人也沒回來,女人還哭著告訴他一個晴天霹靂——今兒治安隊和公安聯合執法打擊投機倒把,煤廠門口成了重災區,他們早已埋伏多時,趁著下班的點兒生意最好的時候,給他們一網打盡了!


    “沒一個跑脫的!”女人哭哭啼啼沒了主心骨,一窩八個孩子哭的哭,鬧的鬧,兩間茅草屋在寒風裏搖搖欲墜。


    崔建黨腳下虛軟滿頭大汗的趕回家,把打聽到的事兒說了。


    女人不識字,沒啥見識,隻知道同村的趕集回來說抓人的事兒,可到底抓哪兒去了,她也說不清。


    “娘你可得救救建國,不能讓他吃槍子兒啊!”劉惠話音方落,“啪”一聲左邊臉頰就挨了一耳光。


    以前她再怎麽造作輕狂不像話,崔老太都沒碰過她一根手指頭,今兒卻是破天荒頭一次,“滾,烏鴉嘴,我兒子又沒殺人放火,憑啥槍斃他?今兒再敢噴糞就給老娘滾回六甲村去!”


    現在的六甲村啥光景?崔家又是啥光景?崔家一個月的收入劉家兩年都掙不來,傻子才回娘家呢!再說了,自從月子裏去鬼門關走了一遭,她對娘家也徹底死心了,她老娘已經讓村裏人帶了好幾次信兒,求她她都不回去!


    “阿柔,你見識廣,你幫娘想想辦法,這事怎麽辦?不行咱就上公安局問問去……”


    黃柔趕緊搖頭,如果真被逮捕了,那公安局肯定會給生產隊發函,頂多也就這一兩天的事兒,到時候看看對方處理意見再說。


    但她也在僥幸的想,萬一他跑了呢?跑得夠快呢?就這麽找上公安局問信兒,不是自投羅網不打自招嗎?


    屋裏大人們哭的哭,罵的罵,一片愁雲慘淡。院子裏,幺妹跟她的植物們聊得不亦樂乎。


    “你們村明天有喜酒喝啦,能不能給我帶點兒回來?”狗尾草舔了舔嘴角,自從去年那一口糖水後,清水已經滿足不了它了,時不時就跟幺妹要糞水喝,糖水喝,這次更過分,居然要酒喝!


    “你不能再亂吃東西啦,你看你葉子都黃了喲。”


    狗尾草滿不在乎的晃晃它枯黃的葉子,狗尾草本就是一年生草本,它同時代的夥伴們,族人們,早就死的死,黃的黃,在它這麽大年紀還隻是黃了幾片葉子,已經是非常罕見了!


    翡翠蘭不雅的翻個白眼,它看不慣狗尾草這副毫無節製的模樣,它覺著它們雖然是草,雖然壽命沒有人類那麽長,但也要注意養生保健啊。“崔綠真,你奶奶又哭了,你大伯娘也哭了。”


    幺妹點頭,豎著耳朵聽了會兒,“小蘭蘭你知道為什麽嗎?”


    相比狗尾草隻會惦記吃吃喝喝,翡翠蘭倒是更像個有智慧的老人,幾乎每一次,它都能聽懂人類的話,能分析事件始末本質,可這一次,它也懵了。


    “我大伯被抓走了嗎?”幺妹自言自語,“那明天的喜酒他就喝不了嗎?”


    翡翠蘭:“……”重點不是喝喜酒啊喂!


    對於覬覦這頓喜酒良久的幺妹,她的第一反應居然是“可惜了”,顧奶奶已經悄悄告訴她,明兒有酥肉和大骨頭,還有甜甜的炸酥餅,讓她叫奶奶伯伯伯娘姐姐們早些去,她給他們留著呢。


    “那我們把大伯找回來叭。”


    翡翠蘭歎口氣,“聽你家裏人意思,現在還拿不準他是不是被公安抓了呢,去哪兒找?”


    幺妹用她的地精靈力探測過,感受不到,說明大伯待的地方一定很遠,“那就讓植物幫我找吧!”


    整個牛屎溝的植物都是在她庇護下長大的,比別的地方多吃了幾倍的陽光雨露,所以都願意幫這個忙,至於其他地方的植物,那就是靠植物與植物之間的利益裙帶關係了。把崔建國名字性別樣貌特征,尤其是他自行車上馱的馬鞍型籮筐放出去,也就半個小時,消息傳回來了。


    崔建國確實是被抓了,但並非陽城市公安局或者下頭區縣街道的派出所,而是公社治安隊的臨時突擊行動,專門針對最近半年被人頻繁反映的本公社社員投機倒把活動,現在也正關在大河口治安隊臨時搭建的牛棚裏,年底了,全縣各公社,公社下各生產隊正在搞一年一度的全民大練兵。


    這個“練兵”分兩部分,一是堅定政治站位,歌頌弘揚社會主義政治麵貌的紅歌賽,要求每個生產隊必須派出五名代表,星期一要到大河口公社參加歌唱比賽,到時候全公社再選出五名代表,到紅星縣參賽。


    這是所有人都期待的,無論男女老幼,到了那天,上學的不用上學,種地的不用種地,全都聚集到那兒,就為了看這場歌唱賽。


    當然,另一個讓人興奮的,能讓這場比賽成為“盛會”的,就是民兵小分隊批鬥、教育、改造那些被抓的投機倒把分子現場,能看著那些掙到錢的人在普羅大眾麵前淪為牛馬,低聲下氣,苦苦哀求,這種變態的,扭曲的快感,刺激著每一個人的神經。


    自從段書記調回北京後,他前腳剛走,大河口公社後腳就尾隨著其他公社,成立了民兵小分隊。這不同於戴紅袖章吆五喝六的治安隊,這是真正的“兵”,因為他們有槍!


    上了栓的火藥槍,人手一杆背在身上,對那不聽話的,用槍托子打,砸,實在不聽的,他們有權開槍。


    半年前的大河口以經濟建設和農業生產為重心,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充滿勃勃生機的地方。現在的大河口公社,跟其他任何一個以階級鬥爭為主線的公社沒有任何區別。本來小學生和中學生們都不用再學工學農了,段書記放話,“學生就得學書本,書本學完自會優勝劣汰,把學生們分流到各行各業,到時候多的是農民,是工人,是士兵。”


    所以,黃柔調到廠子弟學校一年,每個月隻有兩天時間帶學生去學工,學習成績自然就能抓起來。


    當然,她也就隻敢私底下吐槽兩句,該怎麽幹還是得聽領導安排。


    而為了完成這場一年一度的“勞動教育”盛會,幾乎每一個公社都在拚了命的抓投機倒把分子。能抓夠的就抓,抓不夠的怎麽辦?為了保證完成任務,有些生產隊隻能抓那些自留地超標的,遊手好閑的,工分數少的,甚至鄰居妯娌看不慣的就去舉報,總能抓到幾個“破口大罵日爹倒娘”現行的婦女!


    要是段書記知道,還不得拍著大腿痛呼“糊塗”他好不容易調動起來的積極性,又被這些政治運動給澆滅了!


    “啥,你大伯在勞教場牛棚”崔老太一聽,腿就軟了。


    “民兵小分隊可是有槍的,那建國豈不是……哎喲,娘別打我,我不亂說了。”劉惠捂著臉,一連“呸呸呸”的自扇耳光。


    畢竟,自扇總沒她扇疼。


    黃柔攙住婆婆,溫聲道:“娘別急,先聽孩子把話說完。”


    幺妹咽了口口水,這麽多雙眼睛盯著,居然有點緊張,比元旦節表演節目還緊張呢!“奶奶,民兵隊要把大伯關到星期一,拉歌會的時候現場勞教。”


    “啥”


    “還勞教?”


    那可就不止是崔建國受罪了,還全家一起丟臉,勞教現場要求本人至少兩名直係親屬圍觀,完了回隊上還得做報告,表示接受到了教育,一定痛改前非才行。最關鍵的,如果要勞教,那他搞投機倒把的非法所得還得全部上繳公社!


    他們這一年,怎麽說也掙了七八百塊錢,要全部上繳那還得了


    “你確定你大伯真不會有事?”劉惠還是不放心,勞教除了受罪和丟臉外,隻要不跟民兵隊的唱反調,人家讓幹嘛就幹嘛,倒也至少沒有生命危險。而勞教時間根據本人表現而定,表現好的十五天就能回家,表現不好,那一兩個月也完全有可能。


    幺妹點點頭,怕大家看不見,又道:“真噠。”植物們連公社新書記開會說的話都傳回來了,這次雖然也搞政治運動,但不像紅衛兵那麽激進了,以宣傳教育為主。


    眾人這才鬆口氣,不知怎麽回事,他們就是信幺妹的話。


    “那就好,那……那這……”王二妹覷著婆婆,試探性的開口:“娘,要不這……讓幾個孩子把錢帶上,先去我娘家躲躲?”


    畢竟,崔家這大半年賣吃食的收入都還在東屋藏著呢,萬一被民兵隊的搜走,可就白忙活了。


    “就是,娘快讓友娣春暉去送錢,我保證再不說喪氣話了。”劉惠也難得的跟王二妹統一戰線。


    這次跟去年的賣瓜事件不一樣,那次沒被抓現行,隻要一口咬定沒投機倒把,隻是種給孩子解饞的,治安隊就拿他們沒辦法。可這次是賣東西的時候被抓現行,這種“資本主義行為”是定性的。


    所以,來搜家是板上釘釘的。


    崔老太擦幹眼淚,沉吟片刻,“不行,姑娘家不能走夜路,兩個半大孩子不在家,這不和尚頭上的虱子嗎?”到時候別連累了親家。


    崔老太不管躍躍欲試的友娣,隻是看向吃得肚飽肥圓的幺妹,忽然想到個主意,把所有人趕出去,隻留下幺妹。


    “崔綠真,奶奶交給你個任務怎麽樣?”叫她全名的時候,那就是要說非常嚴肅非常重要的事了。


    幺妹挺挺小胸膛,“好噠奶奶,我保證完成任務。”


    崔老太湊她耳朵旁,小聲交代幾句,果然小丫頭立馬領會,“好噠!”


    如此這般,一個說,一個邊聽邊記。


    二房裏,崔建黨跟霜打的茄子似的,焉頭巴腦,盤腿坐炕上抽起了旱煙。


    “吧嗒吧嗒”,冬天悶得密不透風的屋子,立馬煙熏火燎的起來,春暉拿過爸爸的煙鬥,還巧妙的避開他來奪。


    終究是半大姑娘了,崔建國搶不過他,臉上又臊得慌,幹脆倒頭睡炕上,兩隻大大的黑漆漆的腳掌露在炕沿外。


    他寬闊的腳底,在半年的東奔西走中,已經磨出一圈又一圈的水泡,傷疤,層層疊疊成了粗糙的,厚厚的老繭,比一般莊稼人粗糙多了,仿佛套上一個磨砂的外殼,有點可怖。


    她聽爸媽悄悄話說,爸爸兩隻大腿內側的皮都磨破不知多少次了,天天蹬幾十公裏自行車,又是崎嶇不平的山路,水泡磨破後流出血水,把褲子緊緊的黏在腿上,到家脫不了褲子,最嚴重那次是媽媽用剪刀把褲子剪爛的。


    為此,爸爸還心疼了好幾天,浪費了一條好褲子。


    她也曾想過,既然時代不允許,那要不就不掙這辛苦錢了,等以後改革開放再出去。


    可父母舍不得,全家都舍不得這來之不易的掙錢機會,隻要不是殺頭,哪怕是天上下刀子,也得去!


    “還好今兒是大哥去,要你這強脾氣,被抓到還不得……”王二妹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


    誰知崔建黨卻“呸”一聲,“說啥呢?我寧願被抓的是我,畢竟我腦袋比他靈,公社上也認識幾個人,以前當副隊長也跟他們一起做過匯報,說不定還會給兩分麵子,少受……”


    “呸!就那些人,你這副隊長都下快兩年了,人家還記著你?可別做夢吧!”


    兩口子誰也不服誰,又怕吵到老太太,嘰裏咕嚕壓著嗓子爭辯起來。春暉歎口氣,雖然是重生者,可這種事她也沒辦法改變啊,她前世三十幾年的人生裏可沒遇到這樣的事。


    三房,崔建軍沒空回來,隻有林巧針和春芽在,雖然屋裏堆滿了不少成品包包,布料邊頭邊腦的,但收拾得幹幹淨淨,沒有一絲臭氣。


    “媽媽,幺妹呢?”春芽拽了拽正在踩縫紉機的林巧針的袖子。


    “幺妹有事兒,芽兒先睡吧,明早媽媽帶你喝喜酒去,啊。”


    林巧針忙著呢,眼睛一刻也離不了縫紉機操作台,上麵是做到一半的包包,線剛縫了一半。


    春芽在炕上翻個身,“媽媽,我讀書,跟妹妹。”


    林巧針手下頓了頓,芽兒想跟妹妹一起,上大河口念書。自從幺妹去了大河口,她一個人也怪孤單的,而幺妹在大河口聽說也沒好朋友了,姐倆都孤單……要是能一起上學,那真的挺好。


    可去公社上學談何容易?


    他們是農業戶口,戶籍關係又不在大河口,怎麽去?除非哪天崔建軍能轉正,現在廠裏同情他,每個月給的工資是不低,可其他正式工有的福利和編製他都沒有。


    這工作啊,也就是養家糊口。


    “等等看吧,以後媽掙了錢,給你在大河口買了房子,應該就能跟幺妹一起中學了。”如果真如春暉說的,再有五年,到時候戶籍管理沒這麽嚴格了,隻要有了房子就能遷戶口,那她們也就能搖身一變,成城裏人了!


    這不止要等時機,還要有足夠多的錢……她把縫紉機踩得更快了。


    “巧珍別踩了,趕緊把東西收收。”崔老太急忙進屋,叫過所有人,想把堆這兒的所有成品半成品以及小山似的布料搬開,可搬去哪兒……這是個問題。


    他們家房子就這幾間,到時候民兵隊要來搜家,人家又不讓瞎的。就這麽明晃晃的對著這麽多東西,“投機倒把”的罪名可就坐實了!


    “娘這麽多東西放哪兒去?”


    “要不地窖吧,地窖裏藏白菜蘿卜底下,也沒人看得見。”


    崔老太歎氣,人家要真想找他們投機倒把的罪證,掘地三尺也能挖出來,更別說家家戶戶都有的地窖,肯定是要打開看的。


    林巧針也覺著不妥,這麽多成品都是早早做好,星期天晚上準備給阿柔送大河口去的,王滿銀說好星期一來找她拿貨,順便結清上次的錢款。


    要不是想著她們要回來喝喜酒,前幾天就該送去的。這八百個包要被一鍋端了,那妯娌幾個真是眼睛都能哭瞎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出主意,都沒一個行得通的,黃柔也愁啊,摟著幺妹躺在婆婆的炕上,聽著外頭雪越下越大,漸漸的居然飄起了鵝毛大雪。


    她們長時間沒回來,耳房的炕一時半會兒燒不熱,正好崔老頭不在,祖孫三人就躺一個被窩,將就一下。


    底下的炕熱乎乎的,上頭厚厚的棉絮壓著,夾在兩個大人中間的小地精,別提多熱了!沒一會兒,那臉蛋就熱得通紅通紅的,仿佛熟透的番茄,一碰就有汁水流出來。


    黃柔把被子掀開一條縫,摸著她紅通通的臉蛋出神。


    番茄呀,大河口種不出,上星期國營菜市場進了幾十斤來,全公社的人都拿著網兜排隊呢!她本來也想買兩個給幺妹嚐嚐鮮,可去看了一眼,她就不想買了。


    排隊的人多不說,就那青的青黃的黃紅的沒幾個的質量,也太參差不齊了。小丫頭期待了一天沒吃上傳說中的酸酸甜甜的番茄,別提多失望了,一個勁追著她問,番茄到底什麽味兒,怎麽吃。


    聽說生的熟的炒的煮的都能吃,小丫頭驚訝得“哇哦”亂叫,活脫脫一隻沒見過世麵的小土妞!


    沒想到第二天中午,陳靜居然給她們送了三個拳頭大的過來,說是徐誌剛單位上發的,她去菜市場也沒搶到。雖然也是青黃青黃的,可黃柔也非常感激她。也就是好朋友,才會這麽惦記她們,有啥好東西隨時想著給幺妹送一份。


    她倒是後悔自己跟她生嫌隙了,陳靜也就是孩子脾氣,有時候做事顧頭不顧尾而已,可對她們的心,就是親姐妹也不過如此。所以,下午下班後,她就上市場買了一兜蘋果給陳家送去,心想過兩天拿到包,也給她和陳阿姨送兩個,錢算她賬上。


    誰知等她禮尚往來回來,番茄不見了。


    她以為是幺妹拿出去玩了,問她是不是忘記拿回來,拿哪兒去了?


    可小丫頭搖搖頭,雙手乖巧的背在身後,嘴唇可疑的紅紅的。她再問,她就坐寫字台前乖乖寫字。


    沒想到,飯做好她說不吃,直到要睡了才直叫肚子不舒服。一說話,那小嘴巴裏呼出來的都是一股似曾相識的未成熟的番茄味,她一驚:“你把番茄吃啦?”


    幺妹眼神閃爍,不敢與媽媽對視,最後還害羞的低下了頭,“嗯。”


    黃柔大驚,未成熟的西紅柿可是有毒的!她記得她們胡同以前有個男娃娃就是吃了青黃色的番茄又拉又吐,送地壇醫院洗胃輸液,折騰得住了一個星期的院。


    可幺妹是小地精啊,她有靈力護體,這麽大量有毒的東西吃進去她的症狀也沒別人重,洗胃輸液不至於,隻不過有點惡心而已,多喝點水多尿幾次,睡一覺也就沒症狀了。


    但從此以後,她就留下了後遺症——堅決的,篤定的認為番茄就是又苦又澀的,還有股怪味的東西。鬼知道她先吃了個綠的,又吃了兩個黃的,饞嘴的小地精她到底經曆了什麽!


    要不是因為知道很貴很難得,她真想悄悄扔掉!


    但媽媽掙錢多不容易呀,她不能浪費糧食,更不能浪費靜靜阿姨一片好心。從此,忍著惡心吃下三個生番茄的小地精,即使後來陳靜家有熟透的紅通通的,她也心有餘悸,不吃就是不吃。


    “小丫頭,為小饞嘴付出代價了吧?”


    幺妹熱得迷迷糊糊,也沒聽見媽媽說什麽,她在夢裏可快活,發現可了不得的東西啦!


    睡到半夜,黃柔把她刨出來,抱出去院裏尿尿。被寒氣一吹,小地精一個激靈醒過來,緊緊窩媽媽懷裏。


    “媽媽。”


    “嗯,趕緊尿,別著涼了。”


    別人家五歲的孩子基本不用起夜,能睡整覺了,可幺妹因為吃得多喝得多,每天晚上睡覺前還要吃宵夜,灌一大杯蜂蜜水,她那小肚子哪裏裝得下這麽多東西?


    即使媽媽不叫她,她自個兒也會被尿憋醒的。


    “媽媽,我們把東西藏在河裏吧。”


    “嗯,什麽?”黃柔一愣。


    幺妹把嘴巴湊她耳朵跟,小聲小氣的說:“媽媽我們把包包藏在河裏叭。”


    黃柔笑了,“河裏有水啊,怎麽能藏東西?”本來,她是主張藏山上的,可山上沒有什麽洞穴,光天化日放外麵的東西,那可就不是她們的了。


    “沒有水。”幺妹揉著眼睛,她做夢啦。


    在夢裏,她進了一個黑漆漆的洞洞,那裏麵又溫暖,又濕潤,不遠處還能看見許許多多的小彩魚……而那個洞,就在河裏。


    黃柔一頓,現在是農曆冬月,不在蓄水期,河裏好像真的是空的!


    “你確定?”


    “真噠媽媽,我們可以在洞洞裏藏許許多多東西,誰也找不著噠!”她可是小地精,夢醒以後,她能明顯感覺到有股神秘的力量在召喚她,那就是河!洞!


    黃柔看她煞有介事的模樣,聯想到她的“地精”身份,趕緊跑回屋裏,把本來也沒怎麽睡著的婆婆叫醒,“娘,娘,咱們有地方藏東西了。”


    崔老太精神一抖擻,“真的?哪兒?”


    待聽說是藏河裏,她也是一樣的不信,冬天河裏雖然沒蓄水,可還是有一股涓涓細流,哪兒藏得住?


    “是真噠奶奶,河底下有個洞洞,很大的洞洞,還能看見小彩魚喲。”


    老太太被她一會兒“洞洞”一會兒“小彩魚”的繞暈了,小七妹不是在劉惠那兒睡著嘛,怎麽在洞裏還能看見她?可她來不及多想了,幺妹已經拽住她的手,鬧著往身上套襖子。


    以前崔家人的襖子都是陳年棉絮裏卸下來的舊棉花,汗津津黑漆漆的不說,還不保暖。可自從手裏有錢了,有趙紅梅的關係,她們在入冬前就買到了幾十斤棉花,盤出好幾床大棉絮,還一人給做了一身棉花襖子。


    林巧針還給孩子們每人做了一雙棉花靴子,小腳丫放進去,暖融融的!


    穿得暖暖的,雪早已經停了,雖然冷得牙齒打顫,可祖孫仨的心都是“砰砰砰”的,老太太激動得臉都紅了。


    黃柔比她更激動,因為她清楚的記得那張藏寶圖,不止記得清清楚楚,都刻心裏了!邱老壽星的嫁妝就是在河底!


    嫌幺妹踉踉蹌蹌走得慢,她把孩子直接背背上,跟著婆婆,悄無聲息的出了村子,順著村口小路往下。下過雪的地麵特別滑,可她們一個牽著一個,居然一跤也沒摔。


    河裏確實還流著一股細細的水流,隻有成年男人手臂那麽粗,衝在石頭上還有“嘩啦啦”的聲音。幺妹蹬蹬腿,下地,踩在細細軟軟的沙子上,集中精力感受。


    她順著夢裏情景,現在原地轉了兩圈,很快,指著靠近壩頭的左側麵,“在那兒。”


    婆媳倆趕緊過去,可橫看豎看,那也是一片尋常的沙子地,沒有什麽洞啊。崔老太有點失望,她也知道過度迷信幺妹不對,可這也是死馬當活馬醫了啊。


    黃柔卻心頭一跳,這不就是藏寶圖定位的地方嗎?


    幺妹“噠噠噠”跑過去,在靠近壩梗的牆壁上發現一塊巨大的紅沙石,上頭光滑平整,什麽也沒有。


    紅沙石是石蘭省最常見的石頭,因為它軟,耐不住風吹日曬雨淋,一塊完整無缺的紅沙石用不了幾年就會被侵蝕得坑坑窪窪,像這麽平整光滑的倒是少見。


    那通紅的色澤,仿佛熟透的西紅柿,在月光下散發出炫目的光環。


    幺妹“咕唧”咽了一聲口水,沒忍住舔了一口。這麽好的石頭,她喜歡!而且,舔起來甜甜的,是甜甜土!


    黃柔快被嚇死了,這孩子居然大半夜的舔石頭?莫非得了異食癖?


    然而,沒等她撈過閨女,下一秒,巨大的紅沙石忽然“咕嚕咕嚕”轉動起來,很快,一個黑乎乎的能容下兩三個人同時進出的大洞出現在眼前。


    崔家三個女人同時揉眼睛,她們是不是眼花了?還是夢魘了?崔老太每天從河邊過,村裏那麽多大姑娘小媳婦在河裏洗衣服洗菜,每天從她們腳下這個位置過的人數,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怎麽……大家都沒發現這個洞?


    洞口黑漆漆的,隱約能感覺到裏頭散發出來的暖氣,跟外頭的天寒地凍截然不同,也不知道裏頭有啥。


    對於未知的東西,成年人更多的是懼怕,而孩子,那就是好奇!


    “奶奶媽媽我們進去看看叭。”話音方落她就一馬當先進去了,黃柔和崔老太嚇得眼睛一閉,忙跟上去,一人牽著她一隻手。


    跟夢裏一樣,洞口進去是黑漆漆一片,幺妹憑著小地精的直覺,拽著,引著她們,慢慢的,試探性的往前走……當然,她們也分不清是往前走,還是往深處走,隻感覺渾身都在冒汗。


    不知道是人在高度緊張下都會出汗,還是洞裏溫度異常,反正她們覺著特別熱,非常熱!


    就跟夏天最熱那幾天一樣,棉襖子下捂出一身汗。可奇異的是,洞裏的空氣一點兒也不悶,空氣有種說不出的清香。崔老太有點先天性的哮喘,小時候底子差,發過幾次,最嚴重的時候喘不上氣,胸口憋悶到能立馬窒息的程度,長大後身體好多了,基本沒複發過了。這兩年年紀大了,天氣一熱,或者一冷,或者感冒,她都得喘十天半個月的,所以,她這樣的老哮喘對空氣含氧度是非常敏感的。


    “這兒的空氣聞起來怪舒服的,我這胸口它忽然就不悶了。”她忍不住道,整個洞裏都是她“嗡嗡嗡”的回聲。


    終於,有了人聲,黃柔心頭的弦也鬆了兩分,“娘你這會兒不難過吧?”


    “不難,還怪舒服。”


    “舒服奶奶就多吸幾口唄!”


    兩個大人一樂,氣氛鬆快不少,她們的腳步卻越來越快——前方有一個越來越大越來越亮的口子!


    也就半分鍾,她們發現,眼前的“口子”不是出口,它像一道玻璃窗,她們在裏頭,透過它能看見外頭:碧綠碧綠的水,清脆的扭著腰肢的水草,偶爾遊過的草魚大蝦,一群群結伴而行的彩色的魚,看樣子也就小孩巴掌大,有紅的,黃的,藍的,彩色的,尾巴也是奇形怪狀的,有小傘一樣的,小裙子一樣的,還有劍一樣的……


    崔老太“哎喲”一聲,當場一屁股坐地下了。


    嚇得!


    她活了這麽多年還從沒見過這麽多奇形怪狀的魚,這些魚在她眼裏不是魚,應該是妖精才對!這麽漂亮這麽稀奇,她覺著自己一定是來了什麽了不得的地方!


    “奶奶你別怕,這些小彩魚都是乖乖魚哦,她們不會咬人噠!”


    崔老太嘴角抽搐:“……”我能不怕嘛?


    倒是黃柔反應得快些,因為這些畫麵她已經聽幺妹形容過不止一次了,自從去年落水後,那幾天她一直在說,後來撿到河蚌的時候也說過,可她從來不信。以為是她自個兒編故事,入戲太深。


    可現在,活生生的,她曾描述過的所有東西,所有景象都出現在她眼前,黃柔整個人……除了震驚還是震驚!


    她的閨女,怕不是簡單的小地精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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