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


    顧家的喜宴不僅吃得好,當天晚上,年輕人和孩子們還進新房鬧了大半宿,這在牛屎溝曆史上也是破天荒的頭一回。


    幺妹小人兒一個,小短腿也不給力,跟著姐姐們瞎跑半天,啥也沒看見沒摸著,最後實在太晚了,對未婚男青年們主導的花樣百出的“鬧洞房”環節不太感興趣,跟著姐姐們回家了。


    崔家讓民兵翻了幾個小時,早亂得不成樣子了。可她們誰也不難過,相反,還十分,非常的開心!


    巨開心!


    她們家的好東西呀,保住啦!


    各房隨便收拾一下,洗洗就睡了。


    幺妹側躺著,緊緊摟住媽媽脖子,一隻腿壓在黃柔腿上,“媽媽,喜酒真好喝,要是顧二叔叔天天都結婚就好啦!”


    黃柔沒忍住,樂了,小傻妞,哪有人天天結婚的啊?就因為那一杯喜酒,她這要求可真沒人能達到。別人家辦喜事都是意思意思,唯有顧家,是真有“喜酒”喝。大人每桌二兩白酒,雖不多,可也能每人嚐上一兩口,畢竟都是女人家,又不是酒鬼。而男人們,則專門並作幾桌,每桌二斤高粱酒隨便喝,要遇到真能喝的,廚房還有二十來斤,都是顧三從供銷門市部弄來的。


    他現在單位,名義上雖然是二把手副主任,可實際因為他年輕,人又能幹,情商在線,基本大事小情都是他在主持,以成本價買幾十斤酒不在話下。


    不僅如此,他還買到了專門給孩子們喝的“葡萄酒”。


    並非真正的黃柔喝過那種葡萄酒,而是一種由葡萄香精、糖水和低度酒精勾兌的飲料,紫紅的顏色,濃濃的葡萄味,接近於零度的天氣裏,喝進去涼絲絲甜蜜蜜的,冰涼爽口猶如汽水兒,每桌一瓶,孩子們都搶著喝呢!


    當然,因為幺妹是跟奶奶們做的,她們都不喝,一整瓶全給了她,喝得比誰都多。幸好地精胃是銅牆鐵壁,也不見她鬧肚子。


    “結婚啊,不能天天結,一個人一輩子也結不了幾次,大部分人都隻有一次。”黃柔語重心長的教育她。


    幺妹“嗯”一聲,想了想,“那媽媽你呢?”


    黃柔一頓,“我呀,以前跟你爸爸結過一次,以後可能還是會再結一次吧。”


    “跟長腿叔叔嗎?”


    黃柔輕輕的笑了,“對,如果,不出意外的話。”


    今晚,顧老太對她的態度明顯不一樣了,以前是客氣,現在是發自內心的親熱,就是把她當自家人的那種,忙不過來的時候會叫她幫忙添個菜啥的,會安排她從鍋底上舀,因為瘦肉沉澱在底上。


    幺妹“嗯”一聲,乖乖巧巧的趴她懷裏,“媽媽,那你跟爸爸結婚的時候有葡萄酒嗎?我喝到沒?”


    黃柔再忍不住,哈哈大笑了。


    自家閨女不是笨,是忽然到了好奇與反智並存的特殊時期,就是她好奇的點,在大人看來是很違背常倫的,可她自己卻並不知道,鬧出不少笑話。


    於是,黃柔給她科普了小孩子是怎麽產生,怎麽孕育,怎麽出生的,用通俗易懂的言語,遇到她聽不懂的,她就慢慢的換個詞兒……幸好幺妹的理解能力比一般孩子強得多,沒花多長時間,就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原來你跟爸爸結婚的時候我還沒出生,我還隻是媽媽身體裏一個小細胞呀……”她咬著手指頭,若有所思,“那媽媽跟叔叔結婚的時候,身體裏是不是也會有一個小細胞?”


    黃柔又愣了,這孩子的思維,她跟不上啊!


    “不是要結婚的時候才會有那種會生孩子的小細胞,女孩子隻要長大了都會有的,所以……嗯,跟跟誰結婚沒關係。”


    她絕對不會一結婚就懷孕,跟顧三即使真要生孩子,她也要等幺妹長大,她想把她所有的愛都隻給她一個人……至少,在她擁有獨立健全的人格之前,她是不會考慮再生育的。


    幺妹似懂非懂,什麽叫“長大了就會有”,不知道到底什麽時候才算長大。可她知道,在她們地精一族裏,母地精要年滿一千四百歲才有生育能力,公地精則要一千六百歲,換算成地精齡,她現在應該是快五百歲……


    “媽媽,我什麽時候過生日呀?你還記得嗎?”她緊張兮兮的,生怕媽媽給忘了。


    黃柔一直記著呢,點點她的小鼻子,“小狡猾,下星期五。”


    “那很快了嗎?哇哦,到時候我就是五百歲的小地精啦!”


    黃柔又笑了,在人類她就是五周歲。


    “我的小地精啊,你說我一個凡人,怎麽就生下一隻地精,你是不是投錯胎了呀?”她摸著閨女軟軟的頭發說道。


    “我也不知道,我不管,反正媽媽就是仙女,我就是地精,叔叔就是……”她忍住了,沒說。


    黃柔實在是太累太困了,也沒想真要她回答,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一大早,顧三上門來,請崔家去他們家吃回門飯。這邊的風俗是新婚第二天,男方帶著女方回娘家一趟,很快又趕回家吃飯,已經不用待客了,就本家親戚吃一頓,權當認親戚。


    他現在跟老娘的想法都是統一的,要把阿柔和幺妹當一家人待,所以吃回門飯必須有她們的參與。


    可崔家人不知道他們意圖啊,以前的顧家雖然也客氣,但沒這麽客氣,這老的老小的小,一頓得吃去人家兩斤肉……顧家也太舍得太大方了吧?


    幾個孩子躍躍欲試,崔老太難為情道:“多謝你們家,就不去了。”主要還是這頓飯,是回門飯,那都是男方本家親戚吃的,他們一群外人去了算啥?


    她愛麵子。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們是窮得吃不起飯,上別人家討吃的去。


    顧三卻很固執,“嬸子甭客氣,我娘本來想親自來請您的,可她忙不過來才讓我來。”說著,抱起幺妹,挽著老太太的手臂,半托半拽。


    一群孩子唧唧喳喳跟在他身後,顧家的酥肉真是一絕啊。別人家肉少麵多還用最差的肚皮上的肉,肉皮比肉還多,可他們家呢?那是專門把肉皮剔出去,隻留肉,還是三線五花肉,肥瘦相間,一嘴咬去,外酥裏嫩還流油……光想著,大家就流口水了。


    果然,看見她們,顧老太笑得更開心了。


    她現在啊,對陳麗華是怎麽看怎麽看不上,可黃柔不一樣,她不僅漂亮,為人處事好,還有正式體麵的工作,還自帶一套房子……當然,更重要的是心好,主動提出把老三的房子給他們養老。


    這樣不圖錢的,一心隻想好好奮鬥好日子的女人,她怎麽能不喜歡?


    她隻盼著崔家的事快點過去,她好跟老姐妹商量他們婚事,趕在正月裏把事辦了,明年春節就能抱孫子!


    哎喲,真是想想就讓她樂開了花!


    星期一上午十點,陽光燦爛,萬裏無雲,本該是個種地伺候莊稼的好日子,可大河口十裏八鄉的農民們卻不在田間地頭,早早的聚集在公社勞教場上,人聲鼎沸。


    黃柔本來不想來的,這種虛假的亢奮,病態的狂歡,讓她心裏非常不舒服。可學校要求每個年級至少來一名老師現場觀摩,回去還要寫報告和總結,陳靜家裏有事回市區去了,這任務自然就落她頭上。


    學前班的老師還沒定下,神獸們無處可去,黃柔不放心幺妹一個人在家,擔心她又去爬垃圾山,也隻能帶她過來了。


    不過,她得提前打好預防針,“去了勞教場少說話,怕就別看,啊。”


    “我不怕噠媽媽,我連黑漆漆的洞洞都不怕。”


    黃柔心頭苦笑,今兒要見識的,遠比黑洞可怕,聽說隔壁公社上星期開展的勞教大會上,死了個老人呢。


    那老人是個傻子,頭腦不清楚,道理又講不通,無兒無女又幹不了活,平時就靠生產隊救濟,平均兩天能吃上頓玉米糊糊算好的。最近天冷了,餓得也快,他耐不住,偷偷刨了人自留地兩個紅薯,就被鬧到隊上去。而隊上正愁找不著的對象,這不正是現成送上門的?


    反正他是獨人一個,被拉去湊數也不會有人給他叫冤,批兩句罵兩句不疼不癢的也就過去了。


    誰知到了勞教場,麵對著黑壓壓的人頭,被大廣播裏這個“主義”那個“思想”的教育,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他就跟大廣播“吵”起來了,嘴裏不幹不淨罵些平時聽來的髒話葷話。他是聽不懂別人罵的,可主席台的領導能能聽懂他的啊,圍觀群眾早已哈哈大笑……負責看他的民兵也是個二愣子,端起槍托子給了他背上兩下,老傻子回頭就去搶他的槍。


    這還得了?槍要到他手裏,這烏泱泱的人山人海咋整?一群民兵擁上去,攔的攔,搶的搶,場麵混亂到了極點,也不知道是誰不小心扣動了扳機……等聽見震得耳朵嗡嗡叫的槍聲時,他胸口已經多了個血窟窿!


    於是,無兒無女的老傻子就這麽死了,還是他咎由自取。所以,現在整個紅星縣的老百姓,看見槍就嚇得夠嗆。


    希望今天能平平安安,順順利利的,尤其大伯子,被人就幾句,少不了一塊肉。


    她們到的時候,人群已經擠得水泄不通,居然還看見不少牛屎溝生產隊的,“小黃老師也來了?”


    “幺妹看見你大伯沒?喏,就台上低著頭那個。”


    崔建國早臊眉耷眼不敢看人了,聽說還得來兩個家屬,他自個兒跑得慢活該受這屈辱,可家裏人多倒黴啊?真恨不得自個兒了結算逑,省得連累家人。


    幺妹在媽媽懷裏,眼前烏泱泱盡是人頭,她怎麽看也看不見大伯在哪兒,隻好趴媽媽肩膀上,“我可以去看看大伯嗎媽媽?”


    黃柔本不想帶她進去,怕待會兒有打鬥場麵嚇到她,可小丫頭抱著她的脖子,撅著嘴,烏溜溜的大眼睛就這麽看著她,“可以嗎媽媽”“就看一眼媽媽”“你是我世界第一好的媽媽你一定會答應的對不對”……自從學會撒嬌,她就無往不勝了。


    這小小的籃球場大的一塊空地,居然來了這麽多人,密密麻麻都是人頭,走哪兒都能聞見別人的口氣,身上的臭汗,莊稼人仿佛汗味是與生俱來的勞動屬性,尤其有些抽旱煙的老大爺,那一張口簡直絕了!


    母女倆憋著氣,蝸牛似的,花了幾分鍾才鑽到最內圈,靠近主席台的位置。


    主席台左右兩側各有兩張舊桌子,擺好了板凳和搪瓷水杯,明顯是公社領導坐的。而主席台正中央,正臊眉耷眼站著滿滿兩排男女,雙手背在身後,雙腿並攏,低垂著腦袋。


    幺妹一眼就看見大伯了,因為他個子最高,而腦袋是最低的,下巴都挖到心口去了。


    “大伯。”


    崔建國沒反應。


    “大伯,大伯,我是小綠真呀!”


    崔建國聽見奶聲奶氣的“小綠真”,這才抬起頭來,看見兄弟媳婦和侄女,他的臉臊得更紅了。


    “大伯不要害羞哦,我不會笑你噠。”幺妹一本正經的安慰他,順便不忘提一嘴巴:“昨天我們去顧奶奶家吃喜酒啦,他們家二叔叔結婚啦,葡萄酒特別好喝,還有……嗯,還有香噴噴的酥肉,等你回家就能吃啦。”


    崔建國本來沒臉見人的,但被她滿嘴酒酒肉肉的安排一番,嘴裏也開始流口水了。


    口水就是對未來的期待,想想丟個臉怎麽了?又不會死人,隻要過了這一關,以後還有的是機會東山再起。況且,昨兒去搜家的民兵也跟他說了,會給他說好話,早點放他回家的。


    他小心翼翼看了看四周,一群“難兄難弟”都在跟台下認識的人說話呢,他忙壓著嗓子問:“昨兒……怎麽說?”


    黃柔正想跟他說的也是這事,家裏人擔心萬一治安隊給他吃點苦頭他說出實話,掙了那麽多錢,而在崔家又搜不到一分錢的話,他們還得遭殃!


    她微微笑笑,搖搖頭,“沒事。”


    崔建國“呼——”的鬆口氣,幸好治安隊和民兵隊輪流審問的時候他都咬緊牙關不承認,反正他們抓到他的時候,蘿卜糕和饅頭片都賣光了,隻剩一輛自行車和籮筐……隻要不承認,又搜不到“贓物”,他們也拿他沒辦法。


    兩個大人對視一眼,都知道這事有驚無險了。而幺妹,則睜著大大的眼睛,這兒看看,那兒瞅瞅,又蹬蹬腿,“媽媽放我下去叭,你太累啦。”


    她可是一隻會心疼媽媽的小地精啦!


    黃柔放她下地,甩了甩又酸又麻的胳膊,五歲的孩子,已經很重很重啦,以後能抱她的機會越來越少了,真恨不能就讓她一直這麽大,每天抱著睡,放在心窩頭疼愛。


    “媽媽,嬸嬸有小寶寶了喲。”幺妹忽然晃了晃媽媽袖子。


    黃柔順著她的手指,看見是個五十多歲也就比婆婆年輕一兩歲的女人,“是那個穿藍衣服的‘嬸嬸’嗎?”


    她想確認一下,那可不是“嬸嬸”,應該叫“奶奶”才對。


    幺妹點點頭。


    黃柔心裏歎口氣,這時代農村人也沒啥避孕措施,反正懷上就生唄,能生幾個是幾個,國家還鼓勵呢!以至於農村總會出現些高齡產婦,快四十歲還挺著個大肚子,運氣好的路上走著走著就給孩子生褲襠裏,運氣不好的,可能身體裏本來就帶著病,一屍兩命也聽過好幾起了。


    而像這麽大年齡還懷孕的,她也是第一次見,不免多看幾眼。


    女人頭發半白,一身藏藍色工人裝下身形消瘦,小腹平坦,應該是才懷上沒多久,可能連她自個兒都不知道……而最關鍵的,這女人居然站在大伯子崔建國斜後方,也是被勞教的對象之一!


    黃柔歎口氣,孕婦被勞教,她也是第一次見。段書記走後,這大河口公社真是越來越不像話,跟著其他公社盡幹糊塗事兒。


    可憐段老嘔心瀝血這麽多年,真是人走茶涼,一朝回到解放前!老人家還記著她,走之前專門跟她打了聲招呼,說他要回北京了,直接調任國家農業部,如果有什麽話和東西,他可以幫忙帶給她爸媽。


    黃柔笑著婉拒,她的父親在十二橋監獄,判的是無期徒刑,今生可能無緣再見。至於繼母和妹妹,自從下鄉後,她再也沒了她們消息,但估計應該過得不差,她就不去自討沒趣了。


    黃柔再次歎口氣,等下一個“段書記”來,大河口可能就不是大河口了。


    ……


    估摸著,還是隊上湊不夠人頭,她正好又撞槍口上了。


    黃柔唏噓不已。


    幺妹卻聽得津津有味,在她小腦袋瓜裏,這些就是一個個鮮活的,有趣的故事呀。尤其是聽到張秋蘭的爸爸念大伯的事跡時,她一麵聽一麵皺眉,總覺著好幾處與事實不符,但她也不出聲,奶奶已經說過啦,現在她們家要做的就是“夾緊尾巴做人”,能低調盡量低調。


    而那有小寶寶的“嬸嬸”明顯不這麽想,當他們隊書記問她“服不服認不認”的時候,她還高昂著頭顱,“不服!”


    下頭群眾沸騰了,一溜兒問過來,她是唯一一個不服的,那嘴巴,比男人還硬!不得了啦!


    而且,看她那抬頭挺胸絕不認輸的架勢,凶巴巴的表情,這不就是一頭活脫脫的“母老虎”嗎?對著領導都這樣,那在家裏得凶成啥樣?還不得螃蟹似的橫著走?她男人得多倒黴呐,在她眼裏哪還有男人的尊嚴?


    在場的絕大多數是男人,站在男人的立場上是這麽想。


    可也有不少女人,她們倒是覺著這女人態度沒啥大問題,就是嘴太強,都這節骨眼兒了,服一下,認一下又能怎麽著?能少塊肉?


    黃柔再次唏噓,女人太倔,也太好強了。即使她的“罪行”並不嚴重,不至於要被勞教,可某些時候就是得學會“能屈能伸”,至少,暫時服個軟能少受苦。


    生產隊書記被她弄得下不了台,小聲道:“高元珍你想清楚再說,這可不是開玩笑的,我再問一次你服不服?”


    高元珍“呸”一口唾沫,眾人眼見著那唾沫飛躍過崔建國的腦袋,準確無誤的降落在書記臉上……場麵一度十分尷尬。


    “你!”隊書記氣得臉紅脖子粗,這,這,太過分了這,當著上千人的麵這麽作賤人,他,他……哎喲,被精準打擊的老頭兒氣到說不出話來,隻能看向新來的公社書記求救。


    以前,要段書記在的時候,絕對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因為他老人家壓根就不搞這些!


    可新書記也是個年紀不大的,臨場經驗和應變能力遠不如段書記,隻僵在主席台上,目瞪口呆。


    “我呸劉富貴,你個老不死的還問老娘服不服,老娘就是不服怎麽著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給你那小情兒公報私仇呢,你跟楊翠仙褲襠裏那點事兒別以為老娘不知道!”


    啥公報私仇假公濟私的大家不感興趣,明顯“小情兒的褲襠”更有吸引力啊!有幾個閑漢哄笑著問:“啥事兒啊,我們怎麽不知道,說來聽聽啊。”


    “母老虎快說來聽聽,讓咱鄉下人開開眼。”


    大部分男人還是克製的,雖然心裏也蠢蠢欲動願聞其詳,可麵上還是不敢起哄的,畢竟這麽多人,要臉。


    黃柔想捂幺妹耳朵已經來不及了,這簡直是汙染孩子啊!果然,下一秒,幺妹抬頭問她:“媽媽,什麽叫小情兒?”估摸著知道不是好話,她也怕害羞,超小聲。


    黃柔麵色一板,“那是罵人的話。”


    “哦,好叭……可嬸嬸沒罵人呀。”


    黃柔再次看向梗著脖子的高元珍,不知真假,但客觀來說,農村男女偷偷摸摸有點啥的也不是沒有,偷人在封建社會是要浸豬籠的,可在現在……流氓罪都還沒正式寫入《刑法》呢,隻要不出人命,不涉及巨額財產糾紛,當事人頂多受點輿論層麵的道德譴責。


    可對沒道德的人,大眾是無法綁架他們的,譬如張愛國,周樹蓮。


    “嬸嬸說的是真話。”幺妹又小聲說了句。


    黃柔一愣,看向高元珍。這個女人雖然半頭白發,可眼神清亮而倔強,嘴角緊緊抿著,腰背挺得筆直,渾身上下都是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氣勢,仿佛……嗯,仿佛老年版的春芽。


    “真噠媽媽,我感受到了,嬸嬸非常生氣,非常難過,她……你看,她一直在看那兒。”


    順著手指,黃柔看見一個男人,瑟縮著脖子,雙手交叉袖在破棉襖袖子裏。人太擠,隻看得見他上半身的脖子,脖子一圈磨得絮絮柳柳,裏頭棉花黑得透透的,隔老遠仿佛能讓人聞見一股積年的汗臭味。


    身邊有個女人,見她們看過去,也跟著轉過頭,忽然“呀”一聲,“這不高元珍的男人嘛?咋也來了?”


    婆娘被勞教,男人來看熱鬧,實屬罕見。


    黃柔之所以說他是看熱鬧的,那是因為他身邊還有個女人,看起來比高元珍年輕多了,倆人正交頭接耳,嘀嘀咕咕呢。


    女人的直覺,就覺著這倆人之間有事兒!


    “大姐認識上頭那嬸子?”黃柔主動跟身邊的人攀談起來,她穿得幹淨,長得白淨秀氣,說話也文雅,一看就不是莊稼人,女人對她說話也不自覺的柔和兩分。


    “同誌你叫她嬸子?你認識她?”


    黃柔趕緊搖頭,“不認識,就聽著挺有意思的。”


    女人這才捂嘴笑起來,“害,啥嬸子,她也就跟我差不多,屬虎的。”


    黃柔一愣,估摸著,屬虎的,那就是——“三十六歲?”


    “可不嘛,這高元珍啊,就是脾氣太直太衝,別看她對誰都凶巴巴的……可從來不繞彎子,是個直道人。”


    這黃柔看出來了,確實是直,直到已經算莽撞了,跟女張飛似的。


    “她啊,不止人直道,做事也麻利,那家裏大事小事全她一個人操持的,要不是有她,那樣頭一份的青磚大瓦房,誰家有本事蓋起來?”女人歎口氣,繼續得吧得吧說起高家的新房子來,羨慕之情溢於言表。


    黃柔及時的打斷她,“高家?”


    “對啊,她沒嫁出去,獨女,招贅一個外省人,解放前山西來逃荒的,在她們村落了戶,沒土地,後來村改隊那年來她們家上門的……你瞧,人長得還行吧?可就是個軟骨頭,啥也幹不了,高元珍比他還像個男人呢!”


    黃柔恍然大悟,難怪覺著這男人懼怕高元珍呢,原來是上門女婿,而且是沒啥本事的上門女婿,這在哪個年代都是被鄙視被人看不起的。


    “老高家可沒看不起他,是他自個兒現在翅膀硬了,元珍又不會生,所以有二心呢……你瞧,那女人就是他姘頭,全村誰不知道?呸!奸夫淫婦,不得好死!”


    黃柔一愣,“高元珍不會生育?”


    女人嫌她聲音大,生怕被台上的當事人聽見,急道:“你小聲些,她最忌諱別人說她不會生呢,知道跟隔壁的為啥吵起來?就是人罵她是不會下蛋的母雞,她才發了瘋的不饒人……”


    所以,她也不管不顧扯出鄰居跟書記的醜事,鄰居和書記就借機給她安個“母老虎”的罪名,把她拉來勞教,殺殺她的士氣,順便要是能激怒她,讓她當眾發瘋,最好是像上星期隔壁公社的“老瘋子”一樣……那可就省事兒多了。


    黃柔想通這一層,隻能歎息人心險惡。


    “那那個女人又是怎麽回事兒?”她指著“奸夫淫婦”問。


    “你說巧不巧,那女人就是她鄰居的親妹子,這叫啥,一窩都是淫婦,沒男人就活不下去了,看她那得……”


    黃柔皺眉,趕緊捂住閨女的耳朵。


    小地精仰著腦袋,聽得津津有味,看看媽媽,又看看說話的嬸嬸,哎呀呀,她現在可喜歡聽別人的事兒啦……家長裏短的,讓她覺著特別有意思。


    女人“嘿嘿”幹笑兩聲,“大妹子一看就是文化人,跟咱們不一樣,在村裏胡說慣了,不過這高元珍呐,也真是可憐,她又不會生,以後那麽大的房子不是便宜了男的?要是她早早的把自個兒熬死了,男的再把姘頭娶回家,住著她的房,種著她的地……你說,咱女人到底有啥意思?一輩子就給這些臭老爺們當牛做馬了。”


    黃柔覺著,要真是這樣,那高元珍是挺慘的。


    這男的不就是低配版的鳳凰男嘛?吃老婆的住老婆的,翅膀硬了把原配一踹,繼續用原配的錢跟別的女人雙宿雙飛,原配就活該倒黴,活該為他們讓路是吧?


    黃柔氣得牙齒發酸。


    幺妹搖了搖她的手,“媽媽,嬸嬸會生噠,她的小寶寶有兩個月那麽大啦。”她用手指比了個小葡萄的樣子。


    黃柔摸摸她腦袋,連續三次,幺妹對於“懷孕”這事都沒說錯,那應該就是真的。她現在更關心的是,高元珍這樣的態度會不會惹怒了新書記,或者民兵?


    果然,抬頭一看,新書記已經不知從哪兒摸出一張日報,慷慨激昂的朗讀起來,讀完就是批判“母老虎”不尊重無產階級專政,不尊重黨的好戰士,好同誌,這是赤裸裸的蔑視……哎喲,讀書人罵人還挺有理有據的。


    台下的人聽得一愣一愣的,這是一種跟農村人完全不一樣的方式。而高元珍,則靜靜地聽著,聽到他歇氣喝水的時候,她才大聲道:“那我問你,他睡別人老婆,給別人戴綠帽,因私情厚此薄彼,給他小情兒分最好的肉最好的糧,這又怎麽算?這犯法嗎?”


    新書記被她問得一愣一愣的,第一次遇見這麽頑固的母老虎。


    “如果你說他不犯法,那是不是在場的爺們都能鑽別人老婆的被窩?是不是跟誰睡過覺就可以把公家的東西送出去做人情,我呸,應該叫做嫖資!是不是……”一聲比一聲強的質問,問得新書記啞口無言。


    劉富貴滿頭大汗,雙股戰戰,他沒想到,實在是沒想到啊,這高元珍居然這麽剛,這麽不要臉,當眾抖落這麽多話也不嫌害臊,她,她還是個女人嗎?


    別的女人,即使是村裏老娘們,也不會當著全村人的麵說這些,她,她簡直不要臉!史上第一不要臉的母老虎!


    黃柔聽著,隻覺暢快不已,高元珍的嘴巴,跟機關槍似的,問的又在點子上,領導們都不知道怎麽回答她。


    真想給她喝彩!


    這不,幺妹已經“啪啪啪”的拍起小巴掌了。


    那巴掌聲在鴉雀無聲的勞教場上,格外明顯。各位書記隊長們全扭過頭來,見是一個白胖小娃,也倒不好說什麽,隻皺著眉嗬斥:“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場合,帶孩子來幹啥!”


    小地精雙手叉腰,又不是她跟媽媽想來的!哼!


    高元珍貪婪的,渴望的看了幺妹一眼,這年畫娃娃似的小姑娘,乖倒是乖,可被這群臭老爺們罵,憑啥呀?


    大吼一聲,“你們有本事就衝我來,拿一個小娃娃開刀算啥好漢!”


    剛說話的不知是哪個隊的領導,漲得臉紅脖子粗,得,這母老虎還真惹不起。好像,大家都有意無意的避開她指認奸情的環節,不說她指認的對不對,屬實與否,隻是避重就輕罵她“母老虎”。


    黃柔看了看一臉正直,無畏生死的高元珍,心裏忽然有了一個猜測。她鬧這麽大,估摸著也是想跟那姐妹倆魚死網破,拉劉富貴下馬就是拉鄰居,拉了鄰居就是拉鄰居妹妹,拉了小情兒就是拉丈夫……她這是不想活了,死也要把仇人拉上墊背?


    這還真有點她的風格,這些人是該受到懲罰,可她肚子裏的孩子……結婚這麽多年好容易懷上的孩子,是無辜的。


    可能,連她自個兒都不知道,她已經懷上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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