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對於這個問題,黃柔在傳達的時候也頗為意外。


    友娣還沒說話,劉惠忙不迭答應:“學啊學啊,她能跟著你去國外嗎?哎喲去美國也太好了吧!我就知道你們美國人特別熱心腸,特別喜歡關愛咱們貧困地區的孩子,哎喲我這,初一就去給你們求個平安符……”


    這樣的迫不及待,阿諛諂媚,黃柔都替她臊得慌,實在翻譯不出來。


    即使友娣真去學,也不至於這麽巴結人吧?要知道廚師可是全憑自個兒本事吃飯的職業!


    劉惠也知道廚師是硬本事,村裏誰家有個紅白喜事的不請廚師?牛屎溝沒有專門幹這個的,一般都是從外村請,辦事請兩天,好吃好喝當祖宗似的供起來,還得出二塊六毛六的喜錢,有錢的三塊六毛六,更大方的直接給六塊六毛六……這錢多好掙呐!


    就是王二妹,因為會的菜多點兒,那些舍不得請廚師的人家就請她去掌勺,一大鍋一大鍋的好肉擱灶房隨她吃,挑著哪塊好吃哪塊,這樣的待遇也是牛屎溝頭一份!連帶著崔家幾個孩子也跟著二伯娘(二嬸)能去幫忙的人家裏混口肉吃,你說這樣的工作能不香?


    友娣要是學出來了,不止能讓她自己那張饞嘴免費吃,劉惠這當娘的跟著去吃幾頓又怎麽著?要知道廚師的好壞決定你這台喜事的效果,菜捯飭好了,客人吃著好,傳出去也是主家麵子,吃不好?那就等著一輩子被親朋好友戳脊梁骨吧!


    要是再能清油肥肉捎帶一星半點的回來,那可是整個崔家都能受益的!她覺著吧,家裏人不可能不同意。


    更何況,要真能去了美國,別以為她不知道,美國可是比妹夫去的啥德國有名氣多了,到時候她的腰杆子更直更硬,比王二妹還硬呢!別以為她不知道,王二妹現在可得意得很呐,自己給村裏掌勺,做包手腳又利索,掙的錢比她多,現在更得意的是春月進了總政文工團,在隊上可是軍屬待遇呢!


    她算是看出來了,生不了兒子算逑,閨女啊,同樣能給她撐腰!


    友娣要是出了國,那可是十個春月捆一起也比不了的!


    這個時候,她哪還想得起來要堅決抵製資本主義的糖衣炮彈?哪還記得憶苦思甜時她可是喊得最大聲最飽含激情的。


    崔老太一看她那狗吃熱屎的模樣,在桌子底下狠狠的踢了她一腳,“崇洋媚外!”


    這詞她還是在張愛國念的社論上學來的,頗有股恨鐵不成鋼的滋味。


    蔣帆沒忍住,“噗嗤”一聲樂了,翻譯和司機也笑了,別說,還挺貼切,劉惠還不如幾個孩子穩得住呢。


    經過半天,幺妹知道賣殼叔叔不是大貓精了,因為大黑討厭他,小貓貓們也對他齜牙,那她就不怕他啦。“叔叔,去哪裏學廚師呀?”


    “北京。”


    劉惠以為自己聽錯了,驚訝得聲音都變了:“不是美國嗎?”


    黃柔不好意思赤裸裸的翻譯她的失態,隻好問邁克為什麽讓友娣去北京學廚師,這大嫂真是,一點都不知道收斂收斂。


    邁克聳聳肩:“因為北京的烹飪很糟糕,我們沒有食物吃。”


    意思是,讓友娣去給他們做飯?所謂的“學廚師”估計是翻譯自行添加的,實則是做保姆,或者教他們的廚師做麵包?


    可黃柔了解過,蔣帆說他們一行十八名美國乒乓球運動員,以運動訓練,互相學習的理由在北京待了一個月,踏遍名勝古跡,遊山玩水不算,光吃的就已經換了兩撥廚師。


    先是國家乒乓球隊的廚師,他們吃不慣,好吧,後來直接給換的大會堂國宴師傅,享受的不是一般外賓待遇!這樣還說不好吃?那隻能說明友娣說的很對,他們沒有中國胃,白白浪費那麽多好東西。


    國宴大師啊,普通人一輩子也吃不上一次!


    黃柔在北京長大,也就是某一年去找正在開會的父親拿東西的時候,吃過一頓。當然,雖然她已經忘記了味道,可那時候吃的不是味道,是一種榮耀,是體麵!


    而如果能有機會跟著國宴大師學做菜,那出師後的待遇可就不是簡單的牛屎溝掌勺了!大會堂裏的廚師基本都是各省市機關單位推薦去的,政治覺悟高,烹飪技術更高,得熬多少年才能熬成師傅級的啊?


    她要真能有這個機會,可比讀書好多了!


    黃柔當了這麽多年教師,很多學生看一眼就知道是不是讀書的料。春苗雖然不夠聰明,但她勤奮,責任心強,上到高中想辦法分配個工作也行。春暉非常聰明,而且性格果斷眼光長遠,要真能像她說的將來會恢複高考,那絕對是考重點大學的料。


    幺妹春芽還小,暫時看不出,可唯獨友娣,最讓人頭疼。從小在劉惠身邊長大,當她的小間諜順風耳,學會不少壞毛病。


    聰明是聰明,可聰明用錯了地方,就是耍小聰明。


    不可否認她在“吃”字上動的腦筋一般人都做不到,可偏偏學習不上心,成績一直在中上遊徘徊……想走文化這條路,肯定趕不上春苗春暉,要是能近距離跟著國宴大師學習,說不定也是另辟蹊徑的好辦法?


    機會送上門,不試試怎麽知道行不行呢?


    她小聲的跟婆婆和大伯子說了,看他們意見。


    至於友娣?那早就雙眼冒光啦,媽媽一會兒看幺妹眼神好,山裏寶貝多,就讓她多進山裏溜達;一會兒看春苗讀書好,就讓她好好讀書;一會兒看春月進了文工團就讓她也去學唱歌,鬼哭狼嚎吊嗓子……說來說去,全是她媽眼紅的,而她壓根不喜歡的。


    學廚師,不就是做好吃的嗎?這她喜歡,沒問題,媽媽她可以誒!


    “好呀好呀!這樣姐姐就能天天吃好吃的啦!”幺妹高興的拍手手,仿佛她才是那個吃好吃的人。


    春暉也興奮的看著友娣,鼓勵道:“友娣姐以後肯定是最厲害的大廚師,五星級的!”她們家的姐妹呀,一個個的都要走出大山,改寫命運啦。


    友娣被她們看得不好意思,“害,啥五星六星的,隻要能給我足夠的食材,我肯定能做一桌滿漢全席。”小小年紀的她,不止琢磨吃的有一套,就是最基本的刀工也非常好,那土豆絲兒切出來,比黃柔的還細還勻淨,片的臘肉比紙還薄。


    做菜這事還真是講究天分,年紀說明不了啥。黃柔能切得不錯,那是因為她做過很多次,又肯用心學,熟能生巧。崔老太五六十的人啦,切出來的土豆絲還照樣是“條”呢!


    大家都被她自信的樣子逗笑,蔣帆和翻譯特意問桌上哪幾個菜是她做的,他們要好好嚐嚐。


    邁克作為啟動中美外交的重要“使臣”,他提出想帶個“廚師”上北京,市裏自然同意,不止讓他帶去,還派蔣帆跟著去呢,十八名運動員啥時候走,就啥時候放他和友娣回來。


    崔家人想的很簡單,做菜嘛,隻要去北京讓人點撥點撥,哪怕一個月也足夠了,現在又正是寒假,不耽誤學習。


    劉惠這當媽的心也是夠大,夠狠,飯沒吃完就立馬回屋給友娣收拾東西,把幾件少得可憐的衣裳塞進雙肩包,還催她快點吃,別耽誤了邁克的大事。


    崔家人:“……”真是狗吃熱屎,沒眼看。


    人老外不知道,還以為中國人都這副德行呢!


    雖然去的時間不長,可崔老太還是不放心,再三的交代去了北京不能嘴饞,不能偷吃,不能惹麻煩,手腳放勤快些,到時候市裏和國家都會給她發補助,一分不少全給她。


    要是回來聽說她偷吃闖禍,不僅要揍死她,補助她一分也別想要!


    友娣樂得見牙不見眼,“好嘞奶,你放心!”


    就是為了那兩百塊的津貼,她也會忍住噠!


    幺妹拉著她的手,“姐姐你一定要記得去看看春月姐姐啊,我們都想她啦。”


    “放心吧妹,我不止去看她,還能去看你外公外婆,告訴我他們住哪兒,保準給你帶好吃的回來。”


    幺妹小小的歎口氣,“算啦,等我長大自己去叭。”


    北京,首都啊,主席住的地方啊,她們唱了那麽多年《我愛北京天安門》《北京的金山上》,現在啊,終於能去看看真正的北京啦!全家激動得不要不要的,比春月走的時候激動得多。


    為啥?


    “姐姐快去快回,回來給我們說說北京的事兒。”很快,一個月後她就能回來了呀,她的眼睛不止是她一個人的眼睛,還是全家,乃至全生產隊的眼睛呀!


    當天晚上,他們剛走,整個牛屎溝生產隊都知道老崔家又有一個閨女上北京了,還是被外賓請上北京做飯的啊!那心裏啊,羨慕嫉妒啥都有。誰能想到這倒黴催的幹啥啥不順的崔家,居然接二連三遇到這麽多好事兒,接二連三的飛出金鳳凰?


    要早知道閨女也能這麽出息,大家還費那勁生兒子幹啥?又淘氣吃得又多,還不讓人省心,為爹娘爭光的事兒一件也幹不了,簡直是飯桶!


    於是,繼全村女娃娃們上山學唱歌後,這一次,全村女娃娃又開始學做飯了……他們堅信,複製崔家女孩的路子是最省力,最簡單的成功之道。


    張愛國再一次提著一隻老母雞上門,“嬸子咋就讓她一個小女娃娃去了那麽遠的地方,咋說也得有個伴兒不是?”


    他們家張秋蘭和友娣玩最好,要能帶她去就好了,要能再有點別的機緣,他這一輩子就有指望了,哪怕隻是見識見識,那也值了。


    “害,有記者陪著呢,怕啥?”崔老太這可是真心話,友娣腦子靈,隻要不偷吃就不會闖禍,別人想欺負她,或者占她便宜?那是不可能的。


    沒看全隊這麽多娃娃,就沒有能哄到她的!


    況且那位蔣記者還認識阿柔,是顧學章的朋友,還在段書記手下做過事兒,這三個人都是值得崔家人信任的。


    去吧去吧,順便給段書記捎幾斤土特產,到時候讓蔣記者送上門去,也是他們一方百姓的心意,掛著他老人家呢。


    最後,崔家也沒收張愛國的老母雞。他灰溜溜的抱著雞,往村尾走去,一路走,一路不是滋味。崔家這兩年真是好運過頭了,他很想知道他們是怎麽擁有這麽好的運氣的。


    他撓了撓鬢角的白發,才三十多歲的壯勞力,滿臉皺紋,白發早生。最近他老婆又病著,吃了好幾副“牛太醫”的藥,依然不見好轉,心裏急得很。


    周樹蓮又跟他鬧脾氣,她不想去大河口,讓他想辦法把他和兒子留下來,可楊發財又不傻,他能有啥辦法啥理由強留別人老婆?


    真是想想就頭大!


    而更讓他頭大的是,回家發現圈裏剩的三隻老母雞居然睡著一動不動,他把懷裏那隻放回去,聞到一股濃濃的新鮮的血腥味——三隻雞死了!


    脖子上被什麽東西咬了,傷口深可見骨,雞脖子都快斷了。


    他頓時氣得額頭上青筋直冒,這可是全家的“銀行”啊!就是公社來領導他也舍不得殺的,怎……怎麽就死了?


    他咬咬牙,一定是哪兒來的野狗幹的!平時晚上也會來偷雞蛋,大白天就敢出動的還是第一次,他拎起一根木棒,躡手躡腳圍著院子找了一圈。雞血還是熱的,應該沒跑遠。


    當然,饒是他動作再快,力氣再大,也找不到“凶手”了。


    很快,春節就到了。


    春節前兩天,崔家收到春月寄來的信。她性格開朗,男娃娃脾氣,古道熱腸,經常給一班小同學們跑腿打飯打開水,很受歡迎,剛去一個月就交到兩個好朋友。


    因為她是屬於電視製作中心委托培養的,津貼不低,一個月四十塊呢,夥食也不錯,才一個月她就覺著自己胖了,都快有幺妹那麽胖了。


    幺妹聽春暉姐姐念到這兒,雙手托腮:我也知道我胖呀,但是我瘦不下去呀,人類的食物太美味啦!


    春月還說,等她待滿三個月,就能有探親機會啦,她一定會爭取好好表現,早日回家來。當然,她居然還小大人似的囑咐幾個妹妹好好學習,以後都到北京來上學。


    還讓爺爺奶奶爸媽叔伯們保重身體,不要太勞累……雖然隻是短短一句話,可崔老太王二妹卻被感動壞了,抹著眼淚說娃長大,知道心疼大人了。


    這個春節,因為風聲愈發的緊了,崔家也不敢太出挑,殺雞宰鵝的動靜太大,幹脆孩子們都想吃鴨子,就讓黃柔上市裏買兩隻烤鴨,到時候再包一頓餃子。


    大烤鴨配餃子,幺妹光想著就流口水。


    臘月三十一大早,天還沒亮,媽媽就帶著她和幾個姐姐出門了。顧奶奶也跟她們一道,她手裏有顧三叔叔的票,一到大河口就忙去供銷社,跟她們分開了。


    臘月三十的陽城市,大街小巷喜氣洋洋,政府門口還掛上紅通通的大燈籠,就是街上賣東西的也多起來。這是繼嚴打後第一次出現擺攤設點……當然,農曆年的最後一天了,再窮,老百姓也得過年不是?


    原本被關閉的城南自由市場,也被睜隻眼閉隻眼的同意暫開半天,也沒有正式發文,聽說隻要十二點之前離開就行。


    可大家都知道,大過年的,天氣又冷,就是治安隊的,誰又願意出來吹冷風趕人?小偷都回家了!


    誰不想過個安寧年!


    拿準了這一點,賣東西的,買東西的不要太多,簡直人山人海。黃柔怕孩子走失,又怕小偷扒包,擠在人群裏緊緊牽著幺妹,春苗和春暉一左一右牽著春芽。


    跟她們一樣成群結隊大牽小的孩子也不少,一年到頭也就今明兩天能有趕集的感覺,都是從附近公社生產隊和街道來的。


    孩子多,賣吃食的也多,那一根根金黃焦香的油條,一個個白麵烙的餅子,甚至一個個烤土豆拌辣醬的……都是在家裏做好,帶來賣的。賣了錢還能割兩斤肉或是扯幾尺布,回去給孩子過個好年。


    像崔家這樣平時掙了不少錢,今天純趕集的倒是不多。


    “媽媽,我聞到香味啦!”


    “什麽香?你可是答應過奶奶來了不要吃的啊。”不是黃柔小氣,實在是她在家已經吃過東西的,不能再走哪兒吃哪兒吧,這毛病可不好。


    幺妹委屈的扁扁嘴,“那……那,媽媽能給我一角錢嗎?”


    “以前給你的呢,就花完啦?”小罐頭瓶她記著還存了不老少呢。


    幺妹不好意思的吐吐舌頭,“我請菲菲和麗芝吃冰棍兒,吃……吃包子……”


    得,這隻地精對朋友超大方,三個好朋友玩到興頭上,她就自告奮勇跑食堂給她們買包子吃,有時是出去買冰棍,菲菲要臥床,她就和楊麗芝石頭剪刀布,誰贏了誰去買。一來二去,她罐子裏的錢就給吃光了。


    也就黃柔,自個兒節衣縮食,對閨女的零花倒不克扣,也不幹涉她怎麽花,要是別的家長早不樂意了,我家孩子的錢憑啥花你家孩子身上?


    “好不好嘛媽媽?”


    “媽媽我隻要一角,你先賒給我,下次我就不要啦。”她討好的,輕輕的拽著媽媽袖子。


    黃柔再硬不起心腸,一麵掏錢一麵問:“你還沒說要買啥呢,今兒天陰不許吃冰棍兒,啊。”


    “好噠媽媽!我買麻葉酥,待會兒來這兒找你可以嗎媽媽?”她指指大大的特有標誌性的垃圾場。


    黃柔隱約記起剛才確實是看見賣麻葉酥的了,一角錢小小一個,春暉和春苗帶她們去,她也就放心了。


    誰知她們逆著人流轉回剛賣麻葉酥的地方,老奶奶擺擺手,“賣完啦,回家過年咯!”


    姐幾個惋惜極了,怎麽就賣光了呢,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啊。跟她們一樣惋惜懊惱的還有另外兩個男孩,他們一聽忙問:“姚奶奶,護陽河邊還有嗎?”


    “有,今兒你姚爺爺帶出去的多。”原來老兩口以前就在護陽河邊躲著賣麻葉酥呢,今兒老頭還在河邊,老太一個人來了城南,這兩個買慣的孩子都知道。


    幺妹可是不怕生的,她找男娃問清楚地址,拉著春芽就往河邊去,一路走一路說她最近吃過的好吃噠。麻葉酥她也沒吃過,是一種用麵皮絞成麻花辮的油炸食物,薄薄的麵皮炸得脆生生的,再澆上一層紅糖熬的糖漿,手捏上去都是黏黏的,又香又甜還是金黃色,你說地精能不愛嗎?


    奶油冰棍兒都隻六分錢一根,小小的麻葉酥賣一角可是奢侈品零食了,吃完一個,她舔舔嘴角的糖漿,不願離開。


    “走吧妹,可臭啦。”


    河裏也不知道咋回事,比半個月前更臭了,可幺妹站在河邊就是不願走,她看著一個個碼放整齊的裹滿糖漿的麻葉酥想,媽媽要是能做這個給她吃就好啦!


    春苗往河裏看,忽然指著下麵道:“誒你們看那是啥?”


    春暉探出腦袋一看,是個什麽黑漆漆的東西漂浮在臭水裏,還能看見黑漆漆的毛。


    “豬!”


    幺妹也不饞了,趕緊讓姐姐拉著伸出半個身子去看,“真的是豬!”不過跟家裏的不一樣,肚子被泡得脹鼓鼓的像個黑色的大氣球,四個蹄子反倒顯得短短的,像四個黑點綴在氣球上。


    “豬怎麽會飄在臭水河裏?”春苗奇怪的問,豬是啥?不止是肉,還是任務啊!


    每個生產隊都有“任務豬”,今年開始生產隊又把任務下放到家家戶戶,要求每家給國家一頭不小於九十斤的任務豬,不能是病豬死豬,不能少一斤。所以,為了足額足量的交豬,每一家送豬前都會死命的喂它,填鴨式的把豬肚子喂得飽飽的,仿佛吹脹的氣球。


    可即使是這樣,也沒這麽脹的!


    更何況,一頭豬值許多錢呢,怎麽會死在河裏?這誰舍得呀?春芽已經激動的叫起來,“豬!幺妹撿到豬啦!”


    幺妹:“??”我撿到了嗎?


    春芽率先從河邊一個小斜坡滑下去,下麵還有一段河堤是青石板鋪的,沒被水淹。


    賣麻葉酥的老姚頭看見,忙大聲道:“這豬早死了,都臭得不行啦,你們別下去。”大黑豬飄水裏,其他孩子早看見了,可知道是死的,還是死得不明不白的,誰也不敢去撈。


    春芽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也不聽勸阻,撿起一根樹枝就去鉤那死豬,誰知道豬皮早就脹到極致,樹枝一碰它就“噗嗤”一聲破了,放出一股惡臭。


    一開始隻是一陣強烈的臭雞蛋味,楊老太家曾經有這味兒,她們聞過。可這一破,忽然就像屙屎的茅坑混合著臭雞蛋,全倒在油膩膩的豬油裏……那個臭她們都形容不來,隻能立馬捂住口鼻。


    地精的呼吸本來就比普通人敏感得多,小傻妞還大大的吸了一口,頓時仿佛千萬條蠕動的蛆蟲順著鼻孔、嘴巴、喉嚨往裏爬,她“嘔”一聲,吐了。


    老姚頭嚇得趕緊跑開十幾米遠,可這樣的距離在強烈的惡臭下,壓根沒用。他氣得捂住口鼻,埋怨道:“你這小丫頭咋不聽話呢,死豬有啥好撈的,這臭的,過路都沒法過了吧!”


    春芽也被臭得暈乎乎的,但她膽子大,就算是捂著鼻子也要好好看看,豬肚子裏密密麻麻爬出許多小小的白白的蟲子,她還興奮道:“姐,妹,你們快來看,好多蛆啊!”


    對不起,聽見這一句,連春暉也給整吐了。


    她們吃的早飯,價值一毛的麻葉酥,全給吐出來了。


    有幾個買菜回來的大爺大媽聞見,全都捂著鼻子跑開,“呸呸呸,這死豬咋又臭起來了?”


    “不會是上遊的又死了吧?”居民戶口的城裏人都不用養豬交任務,隻有上遊的郊區幾個生產隊在養,估摸著就是從上麵飄下來的。


    “治安隊的咋不去看看,別是發豬瘟,這豬肉還能吃不?”其他幾人看著手裏剛割的豬肉,也是有點害怕。豬牛五號病可不是鬧著玩的,聽說吃了病豬肉的人,嘴角會發爛瘡,手腳的肉也會一塊一塊爛掉……


    “害,怕啥,這頭死豬已經在水裏飄了大半個月啦,要傳染早傳染了,肯定沒事兒……就是不知道哪個缺德娃娃給弄過來的,咋比前幾天還臭?”


    此時,眾人口中的“缺德娃娃”正在河堤上興致勃勃的看著死豬呢。蛆蟲爬出後,幾乎是幾分鍾的時間,不知道從哪兒飛來一群綠頭蒼蠅,“嗡嗡嗡”的圍上去。


    春苗趕緊下去,屏住呼吸把春芽抱上來,逃命似的離開河邊。還啥護陽河呢,叫死豬河還差不多!


    “不對,叫臭豬河!”


    “死豬河更貼切。”


    姐幾個爭辯起來,幺妹腦海中卻有什麽迅速滑過,她雖然吐了,可她的地精靈力作用於眼睛,隔很遠就能看清,豬脖子上好像有幾個深深的牙齒印,似曾相識。


    她不記得在哪兒看過了,可她不由得想起大媽們說的話,這頭豬已經死半個多月啦,她掰著手指頭算了算,那不正好是她撿到自行車票那幾天嗎?


    那天她們好像是過來撿垃圾,確實聞見一股臭味了。


    “妹想什麽呢?是不是被臭暈了呀?”


    幺妹搖搖頭,又點點頭,迷迷瞪瞪的回到城南垃圾場,黃柔也正好買好了東西,過來同她們匯合。


    “你們去哪兒啦,怎麽這麽臭?”


    那死豬臭仿佛鑽進她們的衣服頭發和皮膚,甚至連口鼻裏呼出來的氣味都是臭臭的。春暉估摸著,就是屍臭也沒這麽臭的吧!不過,死豬的屍體也是屍體,也是名副其實的“腐屍臭”,隻是腸道裏沒那麽多未消化的蛋白質罷了。


    幺妹則是在想哪兒不對勁,黃柔見她們都心不在焉,也就不問了,現在時間不早了,得趕緊回家去,早點做年夜飯。


    回到大河口,顧老太正等著她們呢,身上的背簍已經裝得滿滿的,不知道有多少好東西。她疼愛的摸了摸幺妹的頭發,忽然也皺了皺鼻子,“哪來的臭味?”


    “死豬臭。”


    “哪來的死豬?”


    幺妹一時說不清楚,隻覺著不安。她的五百年修為告訴她,這次的死豬事件不簡單,可她的靈力在這時候忽然失靈一般,絲毫派不上用場。


    一行人說著,聊著,慢慢的往牛屎溝去。老太太的背簍看著就非常沉,把她腰都壓彎了,黃柔不忍心,她手上隻提了幾樣熟食,頂多五六斤,“嬸子我來幫你背背簍吧?”


    顧老太咧嘴一樂,“不用不用,你背不動。”


    “兒媳婦”知道心疼人,老太太心裏跟吃了蜜一樣甜,甜絲絲的,身上仿佛有了使不完的力氣,“咚咚咚”的往前走,不給她們拖後腿。


    來到村口的時候,她又放下背簍,掏出一網兜的果子,“來,給孩子吃,晚上來家玩兒啊。”


    牛屎溝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除夕夜不興串門,會把舊的一年的黴運帶到別人家去,隻有至親才會邀請這個時候去串門……黃柔心下感動,這老太太,說話做事都是風風火火的,沒想到心也挺好。


    未來的婆媳倆,就這麽互相看著順眼起來。


    回到家,崔老太已經把麵發好了,劉惠割了一把新鮮的沒被霜打到的韭菜回來,正坐院裏摘著,王二妹在剁幾片白菜葉子,林巧針在灶房裏燒水,整個院子已經打掃得幹幹淨淨。


    看見院牆角已經枯黃死去的花生苗,幺妹內心這股不祥的預感愈發明顯。她總覺著死豬和花生苗,對了,還有顧奶奶家的死鴨子都有關係,可到底是什麽關係呢?她煩躁的捏緊小拳頭。


    秉著低調低調再低調的原則,崔家今年的年夜飯比去年簡單多了,一頓韭菜雞蛋和白菜鮮肉餡兒的餃子,配上兩隻金黃流油的大烤鴨,天沒黑他們就吃完了。


    都說人活一口氣,佛爭一炷香,楊老太為了扳回一局,居然學著去年的崔家,雞鴨魚的做了一桌,尤其那碗油汪汪紅通通的紅燒肉,奢侈到喪心病狂!


    因為周樹蓮是上海人,還額外的多了一道南方菜——紅燒獅子頭!


    楊愛衛楊愛生騎在已經被他們騎禿了的,被屁股蛋磨得黑油亮牆頭上,故意大聲的,誇張的把嘴巴“吧唧吧唧”得賊響,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正在吃肉似的。


    “弟啊,這獅子頭真好吃,是吧?”


    “對,我最愛吃獅子頭啦!有獅子頭下飯我能吃下三碗飯呢!”


    其他人尚好,幺妹卻被嚇得不輕,悄咪咪把媽媽叫回耳房,“媽媽,他們吃獅子頭呢!”


    “咋啦?你也想吃?可媽媽不會做呀。”


    幺妹嚇得一個勁搖頭,“不能,不能吃獅子頭。”


    黃柔一愣,“為什麽呀?”


    “獅子頭不能吃呀,地精不能吃獅子,隻吃土。”


    黃柔被她翻來覆去的“不能吃”攪得頭大,都說每逢佳節倍思親,她現在也是想念北京的,想念一起跟父親過的春節。那時候奶奶還在世,吃完年夜飯會給她一個小紅包。北方人的壓歲錢一般比較多,越是招人喜歡的小輩拿到的壓歲錢越多,可奶奶依著南方風俗,隻給她六分或者八分,或者九分……


    小時候會跟小朋友攀比,她還曾因為壓歲錢太少而不開心過。現在,她多想再體會一次“錢少”的快樂啊!


    想起白天顧三跟她說的,明年的這個時候,他們就有自己的小家了,童年時光再也回不去了。


    崔綠真今天可是委屈壞了,聞了臭臭不說,被死豬下了一遭,又被膽敢吃獅子頭的楊愛衛楊愛生嚇一道,媽媽也不安慰安慰她。


    唉!


    小地精可憐兮兮的,裹緊小被子,不想說話,也不想出去領壓歲錢了。


    崔老太中途進來過兩次,見她呆呆的不樂意說話,還當是白天跑累了,心疼的摸了摸腦門,“沒發燒,奶奶不叫你了啊,好好睡覺,明兒給你炒豌豆吃。”


    去年,她可是裝著一兜兜炒豌豆“傲視群雄”的,小地精有點點心動,又有點點鬱悶,這個年有一個她害怕的東西,在一步步的逼近。


    最能鬧騰,鬼主意最多的兩個孫女都不在,崔家這個年過得冷冷清清,兄弟妯娌們到動物炕邊坐了會兒,聽著爹娘說了說過去一年的事,又把賬本拿出來盤了一道,各房心裏都在算賬……也就沒心思多待。


    趕著回各屋說話去。


    可以說,這是崔家最有錢的一年,大家長手裏有四百多的結餘,大房三百多,二房五百多,三房六百多,而四房是最多的,隻不過已經借給劉向前了。


    如果年後大環境能有所改善的話,到明年這個時候,他們就能買一套屬於自己的樓房了!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當天夜裏,新年的鍾聲敲響,剛翻到下一個農曆新年,忽然烏雲密布,電閃雷鳴,天空中亮起一條條曲折的,彎彎扭扭的銀線。


    幺妹被打雷聲驚醒,害怕的往媽媽懷裏縮了縮,前年她就是因為一場炸雷給嚇病的。睡夢裏的黃柔,下意識的摟緊她,人沒醒,手卻無意識的在她後背輕輕拍著。


    大概,這就是母親的習慣吧,愛的習慣。


    就在閃電照亮院子的一瞬間,她忽然看見,耳房的小窗戶上,印著一個長長的影子,兩個短短的小耳朵,狹長的腦袋,長長的脖子,長長的身體,還有四個小小的短腿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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