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初二晚上,胡峻找到父親,跟他說起妹妹的事,他覺著菲菲養傷這半年總在家裏臥床也不好,會耽誤學習,不如先讓她複學,回去跟幺妹一起上課。


    “畢竟,以後文工團的演出機會都是要通過考核來公平競爭的,文化基礎太差這不拖後腿嗎?”


    胡雪峰一愣,“真要考核?”他怎麽沒聽說。


    胡峻千真萬確的點頭,“別的團我不知道,菲菲的團她們教導員說了,因為她太小了,第一次考核就沒過,要不是看在廖團長親招的份上……”


    胡雪峰絕對想不到,他兒子會說謊。


    第二天他就提著禮品上廠長和校長家,把菲菲春季學期複學的事敲定下來。他的成績是被部委直接誇讚過的,兩個領導都非常看好他,自然滿嘴答應,還說以後如果再回來,隨時歡迎她複學。


    順便,胡峻又從他那兒要到一筆不菲的生活費、醫療費,初四一大早,全家開開心心把他送上廠裏派的小汽車。


    這一去,就是幾年見不著了呀,短則三年,長則五年。


    真心難過和不舍的隻有劉珍和菲菲,她們一個是苦惱於肚子沒動靜怕男人在外頭亂來,一個是真的眼淚汪汪不想分離,而胡峻則一臉平靜。


    劉珍眼睜睜看著老公給了繼子兩百塊的生活費,她手裏卻隻拿到一百,還說到了那邊領了補貼每個月寄給她?鬼才信他的嘴!這不明擺著不信任她,怕她虐待繼子繼女嘛?


    不信任她是吧?


    得,她當天下午,收拾收拾東西就回娘家了。


    她在廠裏沒工作,本來廠裏領導的意思是,胡雪峰代表廠裏遠渡重洋,那對他的家屬就要格外照顧,尤其還有兩個上學孩子,不止免除了孩子的各項費用,還準備給她安排一份工作呢!


    管管後勤,不苦不累,按時上下班照顧一下子女,好替胡雪峰經營好大後方,讓他安心學習。


    誰知她早早的跑回娘家,十天半月不回來,廠工會和人事處的工作人員去了幾次,都隻看見兄妹倆冷鍋冷灶可憐巴巴,本該照顧、撫養他們的繼母卻不知所蹤(胡峻不讓菲菲說她回娘家)……這他娘的就是惡毒後母啊!


    這樣的後母給她工作幹啥?給了她工作她也不會把錢花在孩子身上,說不定還是給了她虐待子女的底氣呢!不如這份錢就當生活費,每個月按時發放到孩子手上?


    這主意一提出來,再加同去人員繪聲繪色的描述那兄妹倆相依為命的可憐場景,在場的所有領導無不動容,立馬拍板,就這麽幹!


    劉珍要是知道,因為她的意氣用事丟了一份夢寐以求的工作,估計得吐血!當然,她現在也沒時間吐血了,嫁出去的姑娘回娘家可不是真當客人的,剛開始那幾天,娘家嫂子待她倒是分外客氣,可眼看著她待了一天又一天,把劉家本就為數不多的米麵糧油肉都糟蹋得差不多了,這心裏氣啊。


    旁敲側擊問她哪天回去,劉老太一句“你讓我閨女一個人回去怎麽活”把兒媳給噴回去,愣是裝聾作啞把她留在娘家。


    時間待久了吵吵鬧鬧自不必說,劉老太也覺著多個吃閑飯的人是負擔,不如讓她搭把手掙工分?農忙時下地,農閑時在家做做一日三餐,照管一下豬雞……嗯,跟沒出嫁前一樣。


    最關鍵的是,她發現,拿著胡雪峰的工作證去縣文化館和圖書館能借到不少小說,每天就癡癡的抱著小說又哭又笑,沉迷於紙片人的喜怒哀樂中,她愈發樂不思蜀了!


    崔家這頭,看幺妹得了一塊錢高興成那樣,黃柔心想,小丫頭遭罪了,今年破例一次,把除夕夜替她收著的壓歲錢都還給她,自己又給了她五角,加昨天姨媽給的,崔綠真正式宣布,她現在是全牛屎溝最有錢的崽崽!


    她,崔綠真,居然有七塊五角錢啦!


    在普通工人工資都隻二三十的年代,她不是款姐是啥?


    當然,前提是,媽媽讓她不能亂買東西,也不能隨時揣身上,怕弄丟。所以,她就放在睡覺的枕頭下,每天晚上啊看一眼,聞著金錢的香味入睡,在金錢的召喚下起床開始美好的一天。


    她已經計劃好啦,等過完寒假回學校,就把錢錢花掉,跟菲菲麗芝一起買許許多多好吃噠!


    黃柔因為記掛金鐲子的事兒,帶她去河洞裏拿出六隻金鐲子,悄悄戴上大河口。正巧劉向前也販回一波的確良春裝,甚至還有女人用的友誼牌雪花膏,這可不得了,也不用他冒著生命危險親自去擺攤設點,縣供銷社老書記就給他全買走了。


    他也不管他是自個兒再倒手還是就放供銷社上架銷售,反正隻要全款拿到錢就行。還能省了他在外麵投機倒把被楊發財盯上呢,何樂而不為?


    黃柔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好也要去給黃柔送錢了。


    “姐,這是五千三百塊,您看是給您存存折上,還是……”五千三可不是小數目,本金四千五,八百塊的利息一分不少。


    “行啊你小子,這一趟南方跑得值啊。”


    “嘿嘿,要不是姐,我哪有今天,姐您就是我的大恩人。”劉向前這回終於改了嬉皮笑臉的毛病,說得鄭重其事,倒是很像個大人了。


    再加上舟車勞頓的奔波,嘴唇一周的胡子黑漆漆的,看起來很像二十五六的小夥子,要不是知道他底細,不然誰能想到他才十八歲


    黃柔佩服得五體投地,“你幫我存存折上,我以後再取出來還給朋友。”


    劉向前笑笑,對於她這樣的小謊言,也是看破不說破。“行,多餘的話咱也不說,以後您有啥事隻管開口。”


    等的就是他這句話。黃柔作勢擼了擼袖子,示意他找個僻靜地方說話。


    “啥?姐要賣這麽多?”六隻金鐲子可不是小數目,他驚詫不已,她一個北京來的知青,哪兒來的這麽多金首飾?上次他去收金點的老師傅就說了,看工藝應該是百年前陽城某位大土司府製的東西。


    他們不懂,可人家隻要看看成色就曉得,這不是新金,至少有百多年的曆史,也就現在大環境不好,要是擱以前能自由買賣的時候,賣的可不止這個價,工藝和收藏價值比金子本身值錢多了!


    劉向前是真心為她好,“姐,如果不是特別急錢用的話,要不您再等等?等幾年環境好了再出手……”到時候可是翻幾個倍的啊!


    更何況,一次性出手這麽多,收金點也會懷疑不是?他是一身滾刀肉不怕,可別給她母女倆惹禍上身。


    黃柔本來是一心想要幫高元珍,沒想那麽多,現在一聽,仿佛一盆冷水澆得她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是啊,她現在最重要的是保護幺妹和自己,萬一因為金鐲子惹出麻煩,又牽扯出幺妹的身份問題,可就得不償失了。


    劉向前這樣的人精,見她心生退意,立馬道:“姐要用錢的話看這五千三夠不?要不夠我幫您想辦法,東西就暫時先收好,以後有的是機會。”


    “夠了夠了,多謝你啊,向前。”


    “害,自家姐弟說啥謝不謝的。”


    黃柔也不是不知好歹的,老師傅告訴他的內幕,要換了別人可能就自個兒藏起來,表麵把她東西接過去,實際隨便給點錢糊弄糊弄,他自個兒過幾年再把東西出手,少說也是幾個倍的賺頭……他一點私心沒留的告訴她,是真不錯的小夥子。


    當天把鐲子戴回去,她又給放回河洞裏了。第二天,帶上三千塊現金,讓顧三送她去了李家溝。


    至於幺妹,那肯定是不能出去的,被奶奶形影不離的跟著,哪怕上廁所,奶奶也要在廁所門口等著她。


    唉!她怕她的臭臭會臭到奶奶,過年吃得好動得少,小地精的臭臭可是非常非常臭的喲!


    “奶奶你放心叭,壞壞的黃鼠狼已經死啦。”


    崔老太看看牆上四仰八叉的鼠皮,“萬一還有別的精呢?”


    “什麽精?”春暉走過來問。


    崔老太輕咳一聲,“沒啥,鵝草拌好沒?”自從友娣出門,剁豬草鵝草的任務就落到春暉身上了。


    正說著,村裏來人找老太太,說是誰家妯娌兩個吵架了,大正月的鄰居們嫌晦氣,讓她過去勸勸。因為她說話最公道,又沒私心,大家都服她。


    崔老太推脫不過,走之前再三交代春暉:“看好你妹,別讓她出門跑,一步不離的看著啊。”


    “好嘞奶!”


    幺妹蹲茅坑裏,小小的歎口氣。她已經是五歲的大朋友啦,又不是才三歲的小朋友,怎麽就這麽不放心她呢?


    春暉不知她遇險的事,隻當是怕她調皮跑丟,也不在意,拿了書,坐在牛卵樹下慢慢的看起來。順道瞟了一眼才栽下去沒幾天的栗子樹,發現它們枝椏上忽然鼓包了。


    她走近一看,“咦……要發芽了?”


    可老話不是說“人挪活,樹挪死”嗎?雖然她爸他們已經很努力的連根帶土的挖回來了,可總還是會弄斷不少細根的……再說,都不適應這邊的水土,能不能活還是問題呢!


    老崔家這風水,咋就這麽好呢?


    “姐姐,我拉好啦。”


    她趕緊回身,從耳房拿出手紙,憋著氣進廁所給妹妹送紙。


    誰能想到,小仙女一樣的幺妹,拉的臭臭居然這麽臭?比小彩魚還臭呢!而且,據她說,她這幾天拉的便便是黑色的……嘔,不行不行,不能想!


    姐姐被她的臭臭熏得落荒而逃,幺妹頓時“嘻嘻”笑個不停,等她把黃鼠狼的毒氣代謝幹淨就好了喲!到時候姐姐就不會嫌棄她啦!


    生活就在吃飯睡覺上廁所裏度過,很快,寒假結束了,野了兩個月的孩子們重新回到學校,新學期開始,迎來了1973年的春天。


    趕在春季學期開學前,蔣記者帶著友娣回來了。


    “不是說才去一個月嘛,咋去了這麽久?”崔老太把友娣全身上下抹了個遍,隨著超過了事先約定好的時間還不回來,一天又一天,她生怕她像幺妹那個好朋友菲菲一樣,在北京被人欺負,斷手斷腳啥的。


    “奶我沒事,你快放我喝口水唄!”快兩個月不見的友娣,明顯長高不少,已經快比劉惠高了。


    可她現在,也才十三歲。


    崔老太忽然警覺的問,“崔友娣你告訴我,是不是你偷吃闖禍了,人才不放你回來?”


    友娣一拍大腿,她可是比竇娥還冤呐!“我沒有,奶你想哪兒去了?那麽多好吃的,我早吃膩了,有啥可偷的?”


    她在北京,夥食標準可是跟外賓一樣的,能缺口吃的?剛去那兩天沒見過世麵,確實稀罕壞了,恨不得見啥都想抓點塞嘴裏。可自從被大師傅發現並嚴厲的批評過一頓後,她再也不敢偷吃了。


    再說,也不用偷吃,因為所有食材的份量都是充足的,給外賓準備完後,廚房還剩不老少,大師傅們吃的時候,都會給她多多的留一份,說她年紀小,正在長身體。


    “其實,那些大師傅也就剛去的時候看著嚴厲,啥也不讓我碰,可等他們見識過我的刀工後,都愛叫我幹活呢!”


    農村人,不幹活就沒吃飯的底氣。


    有了活幹,她吃啥都底氣十足!


    崔老太被她逗笑了,“少吹吧你,不就會切點土豆絲,看把你能的……”


    友娣撅著嘴,“我可不止會切土豆絲,奶你等著。”她跑地窖裏,抱出來一個大蘿卜,從雙肩包裏掏出一套鋥亮的,銀光閃閃的刀具,也不讓大家看,背過身去,在蘿卜上“刷刷刷”的,大家隻聽見不絕於耳的蘿卜脆響。


    五分鍾後,她轉過身來,“奶你看。”


    “呀!是花兒!”


    “花兒!我姐會雕花嘞!”


    “我姐用大蘿卜雕花啦!”


    幺妹激動得險些破音,一顆普普通通的白蘿卜,居然在友娣的巧手下,變成了一叢富麗堂皇的牡丹花!跟她生日蛋糕上的一模一樣,要是再上點色,那就是真花啦!


    她歪著腦袋,想了半天媽媽教的那兩個成語,“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春芽也跟著“惟妙惟肖”的叫,姐妹幾個興奮瘋了。別的切土豆絲細如線啥的她們不管,也不在乎,可雕花這可是仙女才有的本事呀!幾個圍在友娣周圍,“姐姐你教教我唄。”


    崔友娣得意的挺挺胸膛,“這可不好學,我學了好幾天呢。”最關鍵是刀具也得好使,她這套可是國宴大師送的,好鋼鍛造,值不少錢呢!


    “好幾天呀……哦,那……”幺妹和春芽對視一眼,好幾天那是好久好久的啦,她們不學了叭,以後就讓姐姐雕給她們看。


    “啥?你幾天就學會了?”崔老太難以置信。


    “這有啥,我還會雕龍鳳呢,奶。”她在北京,那可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蘿卜給她練手呢,“仇師傅還教我雕小動物呢,我給妹雕隻小兔子吧?”


    “小!兔!子!”幺妹高興得破音啦!


    下一秒,一隻灰色的小家夥,手腳並用的跑到她跟前,抱住她的腿,“吱吱吱——”


    “哪兒來的兔子?”友娣雙眼冒光,“仇師傅教過我做麻辣兔子,奶我給你做吧,特別下飯!”


    小兔子:“??”怕了怕了,溜之大吉!


    自從栗子樹被挖回來後,崔家又多了一位不速之客。在山上吃不飽的小兔子不請自來了,整天賴在崔家不願走,還會跟大白鵝搶食吃,搶不過就齜牙咧嘴,跟大白鵝對著幹,隨時一副“小爺要掐架”的架勢。


    “姐姐別嚇我們小兔子,它的我的救命恩人呐。”


    友娣當她開玩笑,也沒細問,而是說起她在北京的事情。原來,自從展示過她的刀工後,裏頭一位姓仇(qiu音同球)的國宴大師就看上她了。友娣跟崔家其他姐妹都不一樣的地方就是,她知道怎麽做對自己有利,所以她順著杆子往上爬,每天給他做這做那,送這送那,她也沒錢,買不起東西,可她會用廚房裏的邊角料做東西。


    小東小西,也就動動手的事兒,可仇師傅卻覺著她非常有心,很快她就成功的拜他為師,還留下他的住址和電話,約定好以後有時間就給師傅打電話,寫信。


    當然,仇師傅還說了,既已拜入他門下,就不能荒廢了廚藝,她必須勤加練習,每個月給他通一次電話匯報練習情況,寒暑假還要去北京一個月,跟師學藝,不能砸了他國宴大師的招牌。


    “好呀好呀!姐姐以後都能去北京過寒暑假咯!”幺妹比誰都高興。


    可友娣卻有點害怕,她小心翼翼看著奶奶的臉色,“奶,我……我也不想花家裏的錢,可……可仇師傅說了,我要能在他手底下出師的話,以後會推薦我去人民會堂工作……”


    見識過首都的繁華後,她的心啊,早就不可能安於現狀了。其實,在北京的時候一天二十四小時她有十八個小時都在打幫手和學習,什麽萬裏長城,什麽故宮什麽博物館,她壓根沒時間去玩兒。


    饒是如此,可她還是想去首都,哪怕隻是去工作,去學習,她也想去,瘋狂的想去!


    可家裏的經濟條件她也知道,光北京一趟來回的火車票就得花去全家一年大半的收入,寒暑假各一次,老崔家這一年的公帳上就不剩一分錢了。


    她要是去,就是自私,不顧大家庭死活,不顧幾個妹妹還要念書……她不敢看奶奶的眼睛。


    果然,崔老太臉色十分不好看,但她也沒發作,“這事等晚上再說,你見到春月沒?”這才是她最擔心的。


    自從聽說菲菲的遭遇後,她的心就總是放不下,怕春月報喜不報憂。


    “見到啦。”姐妹幾個的眼睛立馬“唰”的落她臉上。


    春月在文工團是真的如魚得水,跟誰都能混得開,她的男娃娃脾氣,在全是女孩的環境裏非常受歡迎。而且,學唱歌的嘛,大多數都還是漂亮小姑娘,春月這樣黑不溜秋鵝蛋臉丹鳳眼的形象,實在跟“漂亮”不搭邊。


    一個女孩子,隻要不漂亮,那她在一堆漂亮女孩裏就更容易獲得好的人緣。


    崔老太拍著胸脯,鬆了口氣。“這就好,這就好,那她長高沒?”


    “高啦,快跟我一樣高啦。”春月比她還小一歲,而她在村裏同齡女孩中本就算高個子了,跟她一樣高,那得長多快呀!


    幺妹“哇哦”叫了一聲,“我的姐姐們都好高呀!我也要長高高!”


    春芽仰著腦袋都看不見她的頭頂,捏緊小拳頭,“嗯,我也要長高高。”


    眾人大笑。


    春暉心比較細,又問她看見春月的時候,春月開不開心?穿著什麽衣服,什麽鞋子,有沒有穿襪子,頭發什麽樣……幸好友娣記性好,要換了別的孩子可就回答不出來了。


    幺妹覺著吧,她的春暉姐姐真應該跟徐誌剛叔叔一樣,去當警察,這一個又一個問題,不明覺厲呀!


    “姐姐,你不在的時候,我們過年都沒以前熱鬧呢。”


    “對,我們想讓姐姐回來。”春芽跟著幺妹說,這可把友娣惹哭了,她一直以為因為自己貪吃,是整個家裏最不受歡迎最沒存在感的人,誰知道大家居然都這麽想她。


    她為了掩飾自己的眼淚,輕輕捏著幺妹肉嘟嘟的雙頰,“我也想你們呀。”


    正說著,下地的大人們回來了,劉惠背上還背著小彩魚。“友娣回來了?津貼拿到手了吧?我看看發了多少?”


    友娣對她的愛財如命早已見慣不怪,撇撇嘴,“你管我多少呢,我奶說了隻要我不闖禍就全給我。”她警覺的瞪著她,“媽你可別想打我主意。”


    那就是赤裸裸的不信任,赤裸裸的懷疑啊!


    劉惠被她戳破心事,下不來台,過去就想揪她耳朵,“害你這死丫頭,一個月不回家上哪兒學的牙尖嘴利?你媽關心關心你怎麽了?”


    還沒揪到呢,她自己的耳朵就讓小彩魚狠狠的揪住,“啊啊啊!痛死啦!小閻王爺你又幹啥?”


    小彩魚的力氣可不是一般孩子的大,她把劉惠的耳朵當成了兩個收音機的開關似的,死勁的順時針扭轉,耳朵都快被她扭成麻花了,疼得劉惠嗷嗷叫。


    “崔建國你是死人嗎?不管管你閨女,她又發什麽瘋啦!”


    “春苗你聾了還是瞎了?”


    “友娣友娣,快把你妹的手拿開,媽要疼死啦……”


    大家:“……”


    反正,沒人理她。自從吃食賣不了後,崔建國又被她壓了一頭,男人掙不來錢是沒底氣的,自然也不好再理直氣壯的揍她,崔老太也懶得跟她費口舌,小彩魚居然成了全家唯一能治她的人。


    嗯,幾個孩子私下給小彩魚取了個外號——“大伯娘克星”。


    隻要有小彩魚在的地方,她就輕狂不起來。這不,兩隻肉做的耳朵被她扭的發紅發紫,就快血脈不通的時候,劉惠已經沒有力氣罵友娣了,她現在啊,罵自個兒!


    自個兒這肚子怎麽這麽不爭氣呀,生啥不好,就是生隻小豬小雞也好啊,怎麽偏偏生了個小閻王爺!


    大家說笑著,開心極了。黃柔也沒想到,隻不過兩個月不到的時間,友娣居然長進這麽大,像個小大人懂事不說,還知道上進了。坐上“國宴大師”這艘船,她以後隻要能出師,哪怕是中規中矩毫無亮點,也會有個好前程。


    更何況,她相信這麽聰明的孩子不可能在廚藝這一途上“中規中矩”“平平無奇”。


    “謝謝四嬸和幺妹,要不是你們去找自行車票的失主,我就不會有這樣的機會。”她鄭重其事的道謝。


    得,劉惠和王二妹的臉愈發掛不住了。


    當初鬧著不讓還回去的,可不就是她們倆嘛?如果黃柔真依了她們,自行車她們是得到了,還省下兩百塊錢,可友娣就不會有這樣的機緣。


    “所以啊,這就是做人,得腳踏實地,不能貪小便宜。”崔老太一錘定音,也不讓她們掛不住,轉而說起以後友娣想去北京學習的事來。


    大家既高興,又有點不是滋味。能拜入國宴大師門下,這是多少人求還求不來的榮耀呢,可每個月打電話也不便宜啊,如果要讓她練習,那以後家裏的食材不也得新鮮?不也得雞鴨魚肉的常備?這不是造錢是啥?更別說寒暑假上北京,光火車票就讓全家回到解放前,去了還得要住宿吧?要夥食費吧?萬一那啥國宴大師要讓她交學費咋辦?


    這一樁樁,一件件,哪樣不是要花錢?


    包括崔老太,也沉默了。


    她得一碗水端平呐,各房交錢給她是用來公共開支的,光一個孩子就花光全部,其他幾家還怎麽活?其他孫女不讀書了?


    崔建國和劉惠苦著臉,不說話。


    王二妹看看崔建黨的臉色,試探著開口:“娘,這會不會……北京也太遠了吧?一個小丫頭,山高水遠的我相信大哥大嫂也不放心,要不就在附近問問,有那會做菜的師傅,讓她跟著學學?我讓我姐姐姐夫也問問?”


    年前之所以同意她去,那是因為不用出一分學費,火車票夥食費都是國家提供,還給她發津貼。


    可現在?


    林巧針看了看大家,低著頭看手指上的針眼,一個個黑黑的,上次結的痂還沒好,這又挨了無數針。可現在包包好賣,她們不努力不行,家裏這麽多孩子還要念書呢。


    她這麽不分日夜的苦熬,弄得雙手全是針眼,為的不是她自己,而是春芽。她就想讓自己的芽兒也跟幺妹一樣,能去城裏上學,能跟幺妹一起長大,幺妹有的,她也想讓芽兒有。


    她跟崔建軍“努力”這麽多年沒個動靜,兩口子都早已想通了,可能真是沒有子嗣緣。如果隻有芽兒這一個孩子,他們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她不願意把本該屬於芽兒的資源讓別人搶先占有。


    這不是她自私,相反,她想要的是公平。


    誰都能看出來,大哥大嫂在金錢這一塊上,對整個家的貢獻是最小的,可他們孩子卻是最多的。相反,她和崔建軍貢獻最大,可卻隻有一個孩子……如果能把所有公共財產分成七份的話,她也就忍了。


    誰讓她自個兒再生不出別的孩子呢?


    可友娣現在想要把七份全摟進自個兒懷裏,芽兒啥也沒了,她心裏確實不是滋味。


    可她不會也不善於表達自己的不滿,隻是低著頭不說話,來表示不同意。


    見此,崔老太還有啥不明白的?她輕輕的歎口氣,“行吧,今兒也晚了,早點休息。”


    友娣紅著眼圈,“嗯”一聲回了西屋。看著被煙熏得黑漆漆的屋頂房梁,潮濕的汗膩膩的被褥,還有整個屋裏若有似無的小孩尿臊氣,她心裏更難過了。


    淚水從眼角無聲的滑落,她太難過了。


    如果沒見識過大都市的繁華,她覺著自己的生活挺好的,比村裏所有同齡人都吃得好穿得好,她可以想著法兒的給自己弄好吃的,家裏姐妹們都崇拜她,佩服她。


    她真是享受這樣的生活。


    可自從見過北京,見過首都的大世麵,她覺著外麵的世界是她意料之外的先進,幹淨,友善……一切形容美好的詞匯,都可以用在北京身上。


    可奈何家裏窮啊,在牛屎溝首屈一指的家庭,放到北京去,那真是貧民窟的底層都不如。


    因為窮,她知道自己不能自私,不能不顧其他姐妹死活,不能讓所有人為她的前途買單。


    可是,北京,又像一個夢,一個理想,在召喚著她。不不不,她很快的搖頭,北京不是她的理想,北京的仇師傅,能帶她走上國宴大師之道的人,能讓她獲得無限尊敬與榮耀的那份職業,才是她的理想。


    哪怕是四嬸,也不知道“國宴大師”四個字意味著什麽。


    她已經不是幺妹春芽那樣的小孩子了,吃飽穿暖不再是她的追求,她想要別人發自內心的尊重她,敬佩她,而不是把她當偷嘴好吃的,毫無存在感的崔家丫頭。


    她知道,自己沒有春苗姐姐會讀書,沒有春暉懂得多識大體,沒有春月會唱歌能進文工團,更沒有幺妹的滿身福氣,也沒有春芽那樣全副身心投在她身上的爹娘……她有的,隻是這點點少得可憐的廚藝天賦。


    她想牢牢抓住這份天賦,走一條與眾不同的路子。哪怕這條路上布滿坎坷,有無數的坑坑窪窪,甚至還有豺狼虎豹,可她就是想走。


    明人不說暗話,她想當國宴大師!


    崔建國悶悶的抽了口旱煙,“友娣啊,咱還是腳踏實地,好好上學,將來高中畢業,求求你四嬸,給你找進廠裏當紡織工人……這,這也是多少人求不來的。”


    在這個農村男人心裏,能進城當工人,就是最光榮的職業,最光明的前途了。而且,他也在為此做準備,他計劃以後把手裏的錢以後都交給黃柔,讓黃柔幫忙走關係,將三個閨女都拖出農門,吃公家飯去。


    友娣吸了吸鼻子,帶著哭音,“嗯。”


    她真的不能自私。


    劉惠把“小閻王爺”哄睡,也歎息道:“學不成就算了,我知道你也不是真心想學,隻不過是想去北京吧?那大城市讓你看花了眼……”


    黑漆漆的夜裏,友娣拿眼睛瞪著她,一字一句的說:“我就是想學。”就是想當國宴大師。


    “害,你是我肚子裏爬出來的,我還能不知道?要想學,哪兒不能學?不就是做個菜嘛,還得千裏迢迢跑北京去?不就是被花花世界……哎喲!”


    睡著的小彩魚又給她腿上狠狠踹了一腳,要不是小丫頭呼吸平穩沒睜眼,她都得懷疑她就是故意的!


    友娣氣呼呼的鼓著雙頰,“媽你別煩我行不行?”她真是懶得跟她多說一個字。


    劉惠嘴上罵罵咧咧,其實心裏也不好受,哪怕閨女真的隻是想去看花花世界,她這當媽的沒能力送她去,心裏也不是滋味啊。


    整個西屋,沉悶的,熬著。


    小耳房裏,幺妹自個兒擦幹淨腳上的水氣,自個兒端著洗腳水顫巍巍的走到院裏,潑到兩棵光禿禿的栗子樹下,“栗子樹姐姐,你們不要嫌棄,我的腳腳不臭的喲!”


    栗子樹們發出銀鈴般的笑聲,“臭也不怕,反正我們又聞不見。”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喝了小胖妞的洗腳水,她們發芽的時間比往年早了許多呢。


    翡翠蘭清高,牛卵樹深沉,它們來了後,整個院裏多了不知多少歡聲笑語,連帶著這倆家夥也開朗起來,幺妹可開心啦。


    她趿著媽媽的大拖鞋,站在樹下跟它們聊了會兒天,終於困不住打個哈欠,噠噠噠的回房了。黃柔跟婆婆說了會兒話,她也是心事重重的回到耳房,小丫頭已經抱著被子睡得呼呼的。


    過完年,紅星縣的天氣開始熱起來,她的線衣線褲已經穿不住了,擼起來露出圓滾滾白淨淨的肚皮,一起一伏的。


    黃柔看著就想摸摸,“小丫頭呀,就不能少吃點兒?要是讓你跟友娣一樣去學廚師,那你絕對得把人家飯店吃垮。”


    “我不會吃垮別人噠,我也不想學廚師喲媽媽。”不知什麽時候,她居然醒了,一本正經的說。


    “哦?那你想學什麽,或者想做什麽呀將來?”


    幺妹看向牆上的報紙,大聲的說:“我想當寫字大師!”


    “什麽寫字大師?”她是不是錯過了什麽。


    “嗯,就是徐叔叔讓我做的那樣,可以幫人認字兒,幫助滿銀叔叔那樣的人,還可以學別人寫字兒。”


    黃柔愣了,她以為這麽大的孩子是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麽的,可她閨女居然能說得這麽清楚,這麽清晰。她想了想,那樣的職業,說行為痕跡分析專家吧,又沒那麽廣,說書畫鑒定師吧,好像又不是那麽狹隘……“應該是叫筆跡鑒定專家。”


    一個人的筆跡就跟他的血液、dna、指紋、虹膜一樣,是獨一無二的,很難複製和改變……除了幺妹。她能隨時改變自己的書寫習慣,能隨時複製任何人的筆跡,黃柔不相信,曾到圖書館借了一本王羲之和米芾的影印版字帖,讓她照著練習。


    王羲之的行楷也就罷了,本就自成一派,古往今來模仿他的不要太多,可米芾那樣博采眾長善於模仿別人以假亂真的字體,她居然也能寫得一模一樣!


    不害臊的說,如果要製作書法贗品,她閨女絕對是第一人選,別人模仿的是“形”,她卻能“形”“神”兼備,絕對是能以假亂真的。


    當然,這可不是什麽光榮的事兒,她可不希望小丫頭有開發這項技能的一天。


    “對對對,媽媽你實在是太太太聰明啦,我就是想做筆,跡,鑒,定,專,家哦。”幺妹得意極了,故意一字一句的強調著,把兩條腿豎起來搭在牆上,一下一下的左右變換著,蹬著玩兒。


    黃柔哭笑不得,捏捏她的臉,“那可是會很辛苦的喲,得考公安大學才行,不止文化課要好,身體素質也不能拖後腿。”


    “公安大學?是能當徐叔叔那樣威風的警察嗎?那我是不是能有槍?能開小汽車?”她雙眼冒光。


    “也不是,警察也有不用配槍的,做文職的。”


    幺妹“哦”一聲,顯然是不滿意。


    “傻丫頭,配槍就得出外勤,多危險呀,媽媽不能讓你去冒險。”


    幺妹聽著,想了想,忽然回嘴道:“那媽媽你不能保護我一輩子呀,等我長大換我來保護你,你就可以開開心心的跟叔叔在一起啦。”


    黃柔眼眶發酸,自從曆險歸來後,小棉襖這嘴巴,真跟抹了蜜似的。


    “你就哄媽媽開心吧。”


    “是真噠!”幺妹一個翻身坐起來,“媽媽,我愛你,我想讓你做你喜歡做的事,你不喜歡的事咱們就不做,好不好?”


    “真的嗎?”黃柔愣愣的,這樣的道理她懂,可被一個五歲的孩子說出來,她有種說不出的奇怪。


    對她來說,這太深奧了。哪怕是胡峻,也隻是一知半解。


    “真的呀。”她說得太急了,吸了口口水,小聲道:“媽媽你看友娣姐姐就不開心,因為她沒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如果我是她的媽媽,我就會讓她開心。”


    “你……”怎麽能當友娣的媽媽呢?你把你大伯娘置於何地?


    “嘿嘿,當然,我不是呀,所以她多可憐呀。”栗子樹已經告訴她了,友娣姐姐哭得好傷心好傷心呀,它們還說了,這不是興趣愛好的事兒,這還關乎尊嚴。


    “媽媽,什麽是尊嚴?”


    黃柔又愣了,尊嚴啊,她也說不清,是一個人成為一個獨立個體,並被他人尊重的特性。


    對她這個知識分子來說,尊嚴就是衣服,是不容侵犯的地位和身份!


    “去北京學廚師,是友娣姐姐的尊嚴哦,那當筆跡鑒定專家就是我的尊嚴。”幺妹大聲的,像是在宣誓。


    “噓……別讓你大伯娘聽見。”這個家裏,最想也是最不想讓友娣去學的,就是劉惠。


    幺妹捂住嘴巴,“喔喔……那媽媽,如果一個人沒有了尊嚴,會怎麽樣?”


    黃柔沉默了。


    如果友娣覺著成為國宴大師是她的理想,她的尊嚴,而在這條路上剛跨出去的第一步就被阻攔了,那以後大概就是渾渾噩噩了吧?就像她剛來到牛屎溝那一年,作為堂堂燕大中文係高材生的她,被人指著鼻子罵她還不如那大字不識的村婦,讀書不如養豬,供個大學生不如養頭老母豬!


    讀書人的尊嚴,知識分子的尊嚴在那一刻化為烏有。


    她像被人剝去衣服的人,她裸奔著,她痛苦著,煎熬著……她跟所有人學種地學養豬,可即使莊稼再好再高產,豬再肥,她依然是一具行屍走肉。


    在牛屎溝,她沒有尊嚴。


    她差那麽一點點,就要普普通通,渾渾噩噩的過完一生……要不是幺妹跟她進城,要不是她因一碗水餃結識了段書記,以及段書記身邊的蔡廠長!


    而友娣,十三歲的友娣,等待她的會是什麽?日複一日的生產線流水作業?無功無過無能為力的丈夫?


    這些女孩們不該這樣!


    她們,本該擁有更美好,更燦爛的人生!


    黃柔躺不住了,身體裏像有一把火在燒,燒得她渾身發燙,就像知道能到子弟小學教書的那天晚上,她覺著,她又穿回了衣服,雖然不是她原本的衣服,雖然不合身,可終究是有了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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