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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地精的靈力是怎麽漲的,她想不通。可春暉卻跟家裏大人一樣,覺著張愛國老婆有點奇怪。


    在她印象中,這位隊長夫人運氣挺不好的,年輕時候陪著張愛國一路吃糠咽菜摸爬滾打,好日子沒過上一天,某一年的夏天忽然就病死了。她剛死沒半年,張愛國就被提拔到公社當領導,還推薦上了工農兵大學,畢業後很快分配到縣革委會當常委,從常委到副主任,沒幾年又調到市委……算是整個牛屎溝,乃至大河口公社官運最亨通的人,沒有之一。


    這一世,知道他將來會成為“一方大員”,春暉都盡量避免崔家人跟他正麵衝突。


    上輩子,曾經跟他有過衝突的很多人家,譬如張大力,譬如顧家,都被他整過。村裏人還調侃,他這又紅又專的無產階級“革命家”,積極發揚“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其樂無窮”的精神,果然是當官的料,隻是可惜了黃英,好日子沒過上一天,全為他人做嫁衣。


    張愛國後來娶了個幹部家的閨女做妻子,他和黃英生的三個女兒就一直留在牛屎溝,跟著爺爺奶奶生活。沒有父母關愛的孩子,很容易學壞,張秋蘭懂事得早,二十歲不到讓張愛國給出力分配了一份進報社的工作,可秋雁秋萍就沒那麽好運了,跟村裏二流子混在一起,私奔的私奔,嫁人的嫁人。


    好像直到崔家被炸之前,誰也說不清楚是跟人私奔還是被人拐賣的張秋萍,都一直沒有找回來。


    崔家人全都惋惜不已。小姑娘跟幺妹同歲,明明也是挺聰明一孩子,一雙大眼睛又圓又亮,如果母親健在,哪至於如此?


    而如果沒記錯的話,黃英就是死在這個夏天。可奇怪的是,聽大伯娘傳回來的消息,黃英居然一天天好起來了?不止能下炕走幾步,還能扶著牆走到村口曬太陽啦?


    要知道,上輩子她可是從春節前病倒下就再沒能起來過,夜深人靜時整個村子上空飄蕩的都是她聲嘶力竭越來越沙啞的咳嗽聲,以及呼吸平靜下來時痛苦的呻吟,比春天的貓叫還瘮人。


    不僅黃英好起來,就連秋雁秋萍跟崔家孩子的關係也好起來,以前雖然也會偶爾一起玩,但現在她們可是幹啥都要來叫幺妹一起的。


    春暉想不通,隻能歸結於幺妹的好人緣。


    畢竟,這麽可愛這麽懂事這麽乖巧的小孩,誰不喜歡呢?


    幺妹在家玩得樂不思蜀,黃柔在八月底的前一天結束判卷工作,剛走出市一中大門,顧三已經等在那兒了。


    “怎麽,今天沒事?”


    顧三撩撩淩亂的頭發,“放周末了。”順手幫她的行李接過來放自行車前兜,出來判卷半個月,她隻來得及帶了一套換洗衣物。


    “累吧?”他關心的問。


    “還好,你工作忙完了?”他這半個月是沒有周末的,書記和主任撤職的撤職,坐牢的坐牢,整個係統管理層倒下大半,他現在被提為縣供銷社書記,代主任,一人挑雙職,管著單位的大事小事,真正的大忙人一個!


    “忙不完也得送你回家,小綠真估計都哭鼻子了。”長這麽大,她還沒跟媽媽分開這麽長時間過,哪怕是去年媽媽去上班把她放家裏也有沒兩個星期不回家。


    再說了,他是當過團長的,知道什麽叫“發號施令”“令行禁止”“分工協作”,請示過縣革委會後,把三門市部主任提成縣社副主任,曾經跟著他“幹革命”的年輕人一個個提起來,全部有機的分配到各個門市部各個重要崗位去,甚至每個公社分社都有他信得過的人嚴格把關。


    等把垃圾清除幹淨,他還有別的打算。別的行業他不管,可供銷社現在明明是跟老百姓吃穿住行息息相關的單位,老百姓的日子過成這樣,他覺著自己有責任。


    改變不了別的行業,別的地區,但紅星縣這巴掌大的地方,他得試試。


    黃柔知道他是有野心的,也不過多幹涉他工作上的事兒,隨便說兩句別的,坐上自行車後座,雙手熟練的抱在他腰上,就像這半個月以來的每一天一樣。


    是的,雖然當時接到單位帶信是說在市一中給所有判卷老師統一安排食宿,可從市區到大河口也就三四十分鍾路程,顧三不讓她住宿舍,每夕親接親送,正好沒個小電燈泡在跟前,小兩口倒是過得蜜裏調油。


    今兒結束了,她也得回牛屎溝去,不知道小丫頭有多想她,說不定又想哭了吧?


    時間還早,二人來到市第一百貨門市部,給幺妹買了一罐她心心念念的鈣奶餅幹,又給兩邊老人各買了一罐老奶粉,路過農貿市場看見農民悄悄兜售的石榴,又買了兩網兜,菜蛋肉家裏都還有,倒不用買。可饒是如此精打細算,一趟就花出去五六塊錢,著實讓人心疼。


    今年這工資沒漲,物價卻飛漲得厲害,計劃經濟再計劃,它也趕不上變化啊!聽顧三在革委會的熟人說,今年雖然風調雨順,可全縣第一二季度糧食產量卻隻有去年(大旱年)同時期的百分之八十,這一現象非常不對勁。


    不知道是該種地的不種地,全都忙於政治運動、階級鬥爭而荒廢農業?還是大鍋飯的弊端逐漸顯露?又或者是沒有段書記的英明大膽的領導……反正,或許都有吧。


    兩個人不無惆悵的想,這樣的日子,何時才是個頭啊?


    但惆悵那是全國人民都惆悵,多他們不多,少他們也不少,離村口越近,他們的心情也越愉快,回家,回牛屎溝,就是讓人那麽的有歸屬感。


    “幺妹你媽回來啦!”秋萍眼睛尖,指著村口前方幾百米的大彎道說。


    幺妹眼睛一亮,嘴裏叫著“媽媽”,腳下噠噠噠就跑過去,可想死她啦!


    顧三為了呼應她的叫聲,把自行車鈴打得“叮鈴鈴”響個不停,蒼翠碧綠的山腰上,蜿蜒盤繞著一條土黃色的山路,人聲鳥聲自行車聲,聲聲入耳。


    其他孩子也稀罕得不行,呼啦啦追在幺妹屁股後頭跑出去,“大永久”“大永久”的叫著,與有榮焉。


    離著一段,黃柔跳下車,慢慢的走,顧三把幺妹抱上車,載著她打著鈴在路上轉圈,從村口騎到大彎,又從彎裏轉出來回到村口,其他孩子眼巴巴看著,跟著,跑著,黃灰四起……那場麵,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開進來一輛勞斯萊斯呢!


    騎夠了,顧三也不小氣,把車借給幾個李寶柱幾個男孩,讓他們載著弟弟妹妹們玩一會兒。當然,雖然隻是第一次騎自行車,可大山的孩子們仿佛天生就具備這項技能,一個個顛著腳踩著腳踏滑行一段,大腿一跨,就能把車騎走了。


    大家都會,那就比賽吧,看誰騎得快。


    以村口作起點和終點,大家排著隊輪流騎,騎到大彎道再轉回來,看誰用時最少。沒有手表和計時器怎麽辦?那就數數唄,全體孩子按均勻不變的速度從一開始數,誰騎車期間數的數最少,誰就用時少,這方法還是幺妹想出來的,大家都沒意見。


    夕陽西下,孩子們玩得忘了時間,一直到天黑,蛐蛐“啾啾”的叫起來,大人們扯著嗓子喊,他們才戀戀不舍的各回各家。顧三出來收了車子,問幺妹要不要在這邊吃飯。


    “不用啦叔叔,我回家吃。”


    跑到家門口,正好跟要出門叫她的春芽碰上,“姐姐,我們騎自行車比賽好好玩。”


    春芽不屑於跟那些叫她“小結巴”的孩子玩兒,不忘教育她:“他們可壞了,去年滾鐵環都不讓我玩兒,我們現在也不要跟他們玩兒。”


    幺妹眨巴眨巴大眼睛,不太懂這種冤冤相報何時了的情節,黃柔係著圍裙出來了,用手帕幫她擦滿頭的大汗,小臉紅成番茄,劉海給黏腦門上了,“怎麽出這麽多汗?”


    “好玩兒!”


    “你呀,是不是玩得都想不起媽媽啦?”


    幺妹搖頭,“想,也想媽媽,但也好玩兒。”


    “小貪心鬼,趕緊洗手去,吃飯啦。”


    黃柔能看出來,這種開心跟在大河口的開心不一樣,大河口是有節製、受限製的,在盡量不說錯話,不給媽媽招麻煩的前提的開心,但在這兒不一樣,那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當然,等她拿出鈣奶餅幹的那一刻,小地精的快樂又達到了極致,她抱著媽媽的臉頰“啪啪”親了好幾口,“寶貝媽媽你太好啦我愛你媽媽!”


    一群大人被她逗得哈哈大笑,都說看不出來是個小油嘴兒,這麽會哄人。


    劉惠酸溜溜的說:“這才是小棉襖,我家這仨,是破布條兒,四處漏風不說,還冷不丁會紮我一下嘞!”


    小彩魚笑嘻嘻的點頭,表示讚同。眾人更是大笑不已,春苗似乎是有心事,在大家的說笑聲中,弱弱的說:“奶,我,我初中考完了。”


    “完了就完了唄,明兒領成績通知書把鋪蓋搬回來,別把東西落下。”


    沒聽到自己想聽的,春苗苦著臉,“奶,那……”


    “那什麽那,你這孩子咋這麽墨跡,有屁快放。”崔老太剔著牙,哈欠連天,生產隊的活,吃是吃不飽,累是累得要死,要不是有幺妹這個小活寶撐著,她早就想睡覺了。


    黃柔眼珠一動,忽然明白過來,“要考高中啦?”


    春苗點頭如搗蒜,如釋重負。現在的初中和高中都隻有兩年,去年以前都是春季學期畢業,這兩年開始漸漸往秋季學期推移,可饒是如此,一年也上不了幾節正經課,都在學工學農呢。


    “你覺著考得怎麽樣?縣城高中能上不?”


    春苗害羞的點點頭,“應該沒問題。”


    其他大人都不說話,看向一家之主崔老太。


    崔老太悠哉哉剔完牙,這才抬了抬眉毛,“看我看啥?我說不讓她念了嗎?”


    春苗一愣,隨即大喜,難以置信的問:“真的嗎奶?我真的可以去念高中嗎?”要知道,兩年前的現在,奶奶可是連初中都不想讓她念呢。


    那時候她還隻是十二三歲的半大孩子,現在她可是接近十六歲的大人了,下地掙工分能得六七分了……奶奶居然不讓她掙工分減輕家庭負擔,反而還同意她上縣城讀書?


    每個月雷打不動要交好幾斤糧不說,還要錢,買書買牙膏買手紙,哪一樣單拎出來都是要花不老少錢的啊,不止不能給家庭減輕負擔,還加重大家負擔,讓全家大人養著她,供著她?


    跟她玩得好的三個好朋友,都是大河口公社下其他幾個生產大隊的,連初中結業考試都沒參加就被家裏人催著回去掙工分呢!


    春苗覺著,現在的她像踩在棉花上,美麗而幸福,但又擔心一步不慎,她就會從棉花上摔下去,摔得分不清東南西北。


    “隻要能考上,隨你念到哪兒,咱們家就供到哪兒。”


    春苗激動得聲音都變了,“真的嗎?奶奶,我……我……”


    崔老太抬手製止她的結結巴巴,這個大孫女作為家裏第一個出生的孫輩,幾乎從小就是在她懷裏捂大的,可性格卻沒得到老太太半分真傳,溫柔膽小,畏畏縮縮放不開手腳,一點也不像下頭這六個妹妹。


    “我把話撂這兒,你們誰有本事讀就讀,哪怕讀到北京,我也供!”


    這擲地有聲的話,仿佛給崔家七個孩子畫了一道保命符,以後啊,除非她們自個兒不願讀,否則誰也不能讓她們失學,輟學了!


    崔老太雖然不滿她的溫吞水脾氣,但疼愛是真的疼愛,“我聽你四嬸說,你學習好,我說出去也有麵子……高中必須好好學,即使以後回來種地,家裏也會想辦法給你弄個工作。”


    這年頭,城市戶口畢業的初高中學生,得下鄉插隊,滿兩年後方可回城參加戶口所在地(街道辦)組織的招工,哪怕是革委會主任,縣委書記家的孩子也得插隊。而農村學生則直接回生產隊參加農業勞動,城裏招工基本不會麵向他們,最好的結局不過是在村小學當個代課老師。


    崔家所有大人已經想好了,孩子們不能回來種地,必須進城當工人。


    劉惠趕緊推了推閨女,“還不快謝謝你奶,還有你四嬸,以後畢業找工作還得靠你四嬸呢。”她頓了頓,討好的看向黃柔,“聽說學章現在是縣供銷社書記,咱們春苗以後要也能進供銷社就好了,你看哪天問問他,能不能給安排一下?”


    那樣的話,連高中也不用讀啦!不就賣東西嘛,會稱重會找補錢就是了,讀那麽多書幹啥?


    她都聽說了,那些城鎮戶口有關係的,初中畢業就能參加工作。他們老崔家現在怎麽說也算“有關係”那一掛了吧?書記都是他們家姑爺呢!


    要是能去供銷社站櫃台,那得多風光呐!到時候全牛屎溝全六甲村甚至整個公社都知道,她劉惠的閨女在供銷社站櫃台,她走路都能帶風呢!


    黃柔為難道:“事情不是大嫂想的這麽簡單,戶口和組織關係在那兒卡著呢,他也沒這麽大的人事任免權……”


    劉惠撇撇嘴,“害,阿柔你別欺負我土老帽不懂,其實我知道,書記比主任大呢,他現在就是整個單位最大的官兒,安插個自家侄女進去,也就動動嘴的事兒。”


    黃柔跟她說紀律,說原則,她就一口咬定“一把手權利大”,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崔老太聽著聽著,眉頭越皺越緊,到最後聽她居然說要“我看你幺妹以後他給不給安排”,老太太終於怒了,一巴掌將桌子拍得“嗡嗡”響,“放你娘的狐狸屁,幺妹怎麽能去站櫃台?她可是要當大專家的!”


    眾人憋笑,五六歲的小毛孩,當啥專家?


    吃貨專家嗎?


    “你口口聲聲說他當書記權利大,沒看見他親哥親嫂子都還在地裏刨食呢,你算人家哪門子的‘一家人’?”


    這可真是一針見血,一語中的啊,劉惠嘴唇蠕動,再也無法反駁。崔建國給她腿上擰了兩把,低聲警告:“再廢話就滾回六甲村去,不是口口聲聲你娘家好嘛?”


    提到娘家,劉惠立馬變成癟了的氣球,垂頭喪氣。


    好容易安靜下來,王二妹推了推春暉,“咱們春暉這次也參加全市統考了,過不了幾天出成績,到時候也去公社上學,跟春苗一樣。”


    她總覺著,自家春暉比春苗聰明能幹,春苗都能得這樣的待遇,那她家春暉還不得更好?供銷社她也倒不是那麽看得上,畢竟除了福利好,工資也不高,她就想把閨女安排進煤廠。


    王大姐和曹姐夫,一年不知能掙多少錢呢!大房子電視機電話機,哪一樣不比站櫃台強?關鍵吧,女孩子的工作不止是工作,它還是一個平台,一個起點。在供銷社的女人嫁什麽樣的男人?在煤廠當領導又嫁什麽樣的?


    不得不說,王二妹想的,確實比劉惠“長遠”多了,也高明多了。


    這妯娌倆想來想去,想得頭頭是道妥妥貼貼,她們絕對想不到,這兩個女孩完全沒按她們安排的路走,因為以後的她們,不屑於!


    黃柔剛回來沒幾天,忽然有一天中午,幺妹正在院裏跟栗子樹姐姐玩的時候,崔家門口來了個穿工裝推著自行車的年輕人。


    “小綠真,你媽媽呢?”年輕人擦了擦額頭的汗問。


    幺妹歪著腦袋看他,覺著挺眼熟的,“叔叔你怎麽知道我名字呀?”


    “我跟你媽媽是同事,我是五年級的體育老師,我姓牛……”話未說完,幺妹已經撒丫子往自留地跑了,這個牛老師她知道,可是非常嚴厲非常愛打人噠,楊麗芝說他能一隻手扛起一頭牛,所以大家才叫他“牛老師”。


    黃柔滿頭霧水被她叫回來,“牛老師怎麽來了?快進屋坐,喝口水。”


    “不了不了,我還得去別家挨個通知呢。”他擦了擦汗,這才說起來的原因。


    原來,市三紡幾個月前參加了一場市裏組織的文藝匯演,當時純粹是為了完成任務趕鴨子上陣,誰也不好意思出頭,黃柔作為小學最優秀的語文教師,隻得挑起“文藝骨幹”的大梁,自編自導了一個朗誦節目,朗誦詩是她自個兒創作的。


    誰知幾個女老師組成的表演小隊還得了獎,是二等獎呢!


    現在,市文化館要代表陽城市去省上參加比賽,每個市兩個節目,剛好她們的節目就選中了。現在市文化館緊急通知她們趕緊排練節目,還給寫了封信,把領導們認為詩裏不合適的地方再斟酌修改一下,三天後就要上省城。


    時間緊,任務重,廠裏趕緊催她們回去。


    “那其他人呢?她們啥時候到位?”


    牛老師一隻腿跨上自行車,“蔡廠長要求下午一點半必須全員就位,你們家是最遠的我先來,這就去通知其他人……”話未說完,人和車已經殺出去了。


    黃柔一看時間,已經快十一點了,她隻好去地裏給老太太說一聲,飯也顧不上吃。


    “媽媽,我跟你去叭,我給你加油。”幺妹抱著她的腿,乖兮兮的說。


    “我也能給四嬸加油。”


    “還有我,小彩魚也能。”


    一群孩子紛紛舉手,她們其實就是在家待夠了,想去城裏玩呢。黃柔正愁她排練節目沒人給她照管幺妹呢,就順勢答應了,讓大家隨便收拾兩件衣服就出發。


    太陽曬得土地冒煙,一群婦孺又熱又渴,兩條腿跟灌了鉛似的沉重,小彩魚倒好,有春暉和春苗換著背,幺妹和春芽能走到公社,那是全憑意誌力啊。


    不,不是意誌力,是吃的!


    一路上,幺妹的嘴就沒停過,一會兒“麻葉酥”,一會兒“橘子罐頭”“大白梨”“奶油冰棍兒”……反正,凡是她吃過沒吃過的,她都念叨了十幾遍,不停的給春芽灌輸——去到大河口就有好吃的啦!


    可真到了大河口,黃柔也沒時間“款待”她們,匆匆去食堂打了幾份飯菜回來,隨便扒拉兩口她就上辦公室去了。走之前交代她們不許淘氣,把門關好,別出去曬太陽當心中暑。


    姐妹五個連忙答應。這是春苗第一次正正經經的來四嬸家,以前頂多就是來吃頓飯又匆匆趕回學校,她好奇的把整個小屋子看了一遍,又把地掃了,拖幹淨,桌子廚房收拾得幾乎是一塵不染。


    這就是個勤勞的小蜜蜂呀!


    春暉困得不行,一會兒就在沙發上睡著了,而春芽幺妹則在小臥室裏打扮洋娃娃呢——小彩魚假裝是洋娃娃。


    劉惠懶得給她紮頭發,當然也怕生虱子,她的頭發比男娃還短,就比光頭好一丟丟的長度……這樣的艱難模式,幺妹想要給她打扮個發型也不行,幹脆偷偷摸出媽媽的絲巾,給她纏成一個阿拉伯女人的頭巾樣式,包在彩魚頭上。


    絲巾是淡藍色,薄薄的一層,下巴下打個活結,隻露出眉眼和鼻子嘴巴的小彩魚,還有那麽一丟丟好看。


    可這距離心目中的“洋娃娃”還差得遠,幺妹又翻出媽媽批作業用的紅水筆,給她眉心點了美人痣,指甲塗成紅色……嗯,似乎還是差著點兒。


    “還有嘴巴,紅嘴巴!”春芽搶過水筆就要畫小彩魚的嘴唇,幺妹忙一把擋住,“不行噠姐姐,畫嘴唇會中毒噠。”


    “什麽中毒?”


    幺妹指指水筆,“墨水兒不能吃進肚子呀。”


    “可她已經吃了呀。”


    幺妹回頭一看,大驚失色!小彩魚居然把紅通通的手指頭放嘴裏咂吧呢,咂得一張嘴都是紅的,鮮紅的指甲成了淡淡的粉紅色……她一拍腦袋,強行給她把手掏出來,“你不吃能吃喲!”


    可她顧得上左,顧不上右,小彩魚仿佛嚐到了“甜頭”,咂得津津有味。


    作為一隻有責任心的地精,幺妹真怕墨水兒吃壞妹妹的肚子,還裝扮啥洋娃娃呀,趕緊給她喂飽才是正道,她趕緊踩板凳上,拿出麥乳精,又去對門討了一杯開水,手忙腳亂的給彩魚“衝奶粉”。


    不止負責衝,還要當心她來搶,搶了還要當心她嗆到自個兒,嗆到還要當心別弄一身……得,等春暉醒來的時候發現,她們已經把小彩魚脫得光溜溜了,一身髒衣服正由春苗給她洗。


    黃柔原以為,傍晚回來她們都出去玩了,誰知開門進來,發現一溜兒五個丫頭乖乖(生無可戀)坐著呢。


    “咋啦這是?肚子餓啦?”


    幺妹生無可戀的搖頭,“媽媽,咱們能不能把小彩魚送回家呀?”


    “為什麽?你們不是喜歡她才把她帶來的嗎?”老太太還擔心她們帶不好她呢,是春苗和春暉拍著胸脯擔保的。


    幺妹惆悵的歎口氣,“我們不想要她啦,她太調皮啦。”從進家門的那一刻開始,她就沒停止過搗亂,連菲菲都讓她嚇走了。


    黃柔看著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有陽台上晾著的一件件還在滴水的衣服,以及豬窩一樣的床鋪,頓時哭笑不得。要不是鐵門的鎖她還夠不著,她絕對能自個兒溜出去禍害別人!


    搗蛋而不自知的彩魚,正紅著一張亂七八糟全是墨水兒印的臉,吃著一把細細碎碎的小米……“啥?小米?她哪兒來的小米?”


    幺妹生無可戀的指指鳥籠。


    原本關得好好的籠門,不知何時已經打開了,裏頭的食槽水槽空空如也,像被強盜洗劫一空,而黃柔這才發現,那隻話嘮鸚鵡好像不見了!


    “鬧鬧呢?”


    幺妹生無可戀的指指廚房。


    灶台上的搪瓷盆裏,一隻粉不溜秋的肉球球,正蹲在盆底,瑟瑟發抖……那鉤子似的長嘴巴,不正是鬧鬧?


    哦,對,沒剩幾根毛的鬧鬧。


    自從看見這隻會說話的鸚鵡後,小彩魚不吃紅墨水了,改為抓鸚鵡,她手勁大,又沒個輕重,逮到就能薅下一把毛。而鬧鬧也是個賤脾氣,不知道躲躲,逮到就薅,逮到就薅,沒幾下就薅圖了。


    禿了的鬧鬧像個沒衣服穿的赤身裸體的大美女,別說出門,它都自閉了!要不是幺妹把它藏在彩魚夠不著的灶台上,估計連鳥命也要沒了!


    “媽媽,我們把小彩魚送回家叭?”


    “對,我們不要她啦。”春芽雙頰氣鼓鼓的附和。


    黃柔哭笑不得,要送也得等她事情忙完啊,“乖,你們好好跟她講道理,再等幾天,等我從省城回來。”


    然而,現在的小彩魚可不是講道理能講通的孩子,除了幺妹,其他人的話對她來說基本是耳旁風,且是人來瘋脾氣,你越說她搭理她,她搗亂搗得越有成就感。還不如就靜悄悄的讓她搞破壞,搞一會兒她累了就會自個兒睡覺,天下太平。


    幺妹不知道小孩子生長發育都有這麽個必經的叛逆過程,俗稱“terribletwo”,她隻是覺著,她再也不喜歡小彩魚,也不喜歡小孩子了!因為小臭魚不止薅禿了鬧鬧,還撕了她兩本書,最關鍵還是她最愛的小象波波!


    小地精太生氣啦!生氣到想打人,她要是有魔法就好啦,她要把搗蛋鬼小臭魚變成一隻沒毛的鸚鵡,讓她光著屁股羞羞,還要把她變成一隻小大象,關在動物園裏給小朋友們跳大象舞……嗯,目前就想到這麽多。


    黃柔的節目排演得非常順利,學校和廠裏非常重視,把高檔錄音機留給她們隨便用,小汽車隨時待命送她們上是百貨商店買服裝和化妝品不說,還多給她們每人補貼了二十斤白麵五斤清油,以鼓勵她們為集體榮譽犧牲自己的假期。


    別的她都不在乎,可白麵清油是實打實的好處,當天晚上回家就給七仙女炸油條吃了!一根根短短的巴掌長的小油條,金燦燦油汪汪,配上一杯蜂蜜水或者麥乳精,那簡直比當神仙還舒坦。


    等孩子們吃夠了油條,她們三天排練期限也到了,第三天傍晚就坐上市文化館的班車,上省城啦。


    對於這趟省城之行,黃柔也不抱希望。畢竟整個石蘭省幾千萬人口,藏龍臥虎,要啥樣的人才沒有?她的作品在市裏能獲獎,去到省裏可就不夠看了。


    人家多少科班出身的文藝骨幹等著嶄露頭角呢,她們能無功無過的表演完就行了。


    當然,最重要的是,黃柔現在一心隻想搞教學,其他的事都算“不務正業”,麵子上過得去就行。


    她誌不在此,可不代表其他人也一樣啊,楊老師那可是卯足了勁,每一個字眼每一句台詞乃至每一個表情都是對著鏡子練過無數遍的,服化道也是精心準備的。


    “媽媽加油,我媽媽世界第一厲害,一定會拿獎的喲!”出門前,幺妹親了親媽媽,狠狠心把自己一成靈力傳給媽媽了。


    當然,她誰也沒告訴。哪怕是黃柔,也隻覺身上暖洋洋的,熬油費火練了三天,其他人都是麵黃肌瘦,無精打采,唯獨她精力充沛,神采奕奕。


    楊老師雖然特意化了個精致低調的妝容,可站在黃柔麵前依然自慚形穢。


    “小黃還說昨晚沒休息好,這麵色哪裏像嘞?”她羨慕的看著黃柔那白皙光澤的小臉,尤其雙頰兩朵自然的紅暈,是結婚後才有的幸福寫照。


    楊老師娘家和婆家都是幹部,丈夫才三十出頭卻已經是陽城市委書記的秘書,工資高不說,人脈也廣,尤其是對各種政策解讀和政治敏感度,是其他女教師比不了的。這樣的女人,她胸懷寬廣,吃穿不愁,孩子聽話,心態自然也就平和,對黃柔更多的是欣賞和欽佩,而非嫉妒。


    黃柔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臉頰,“我覺著睡得不太好,孩子太鬧騰,可……”手感確實相當嫩滑,白豆腐似的,又軟又嫩,跟以前不大一樣。


    可具體從什麽時候開始不一樣,她也說不清楚。


    “這就叫人逢喜事精神爽,有愛情的滋潤就是不一樣喲……”另外一個女老師打趣道。


    黃柔的臉,瞬間更紅了。跟她們嬉笑兩句,轉頭看向窗外,公路邊一排整齊的、筆直的白楊往後退,昨晚看的文字忽然放電影似的,一幀幀印入腦海。


    她揉了揉太陽穴,她每天晚上睡前都有看會兒書的習慣,每天都看,所以也不怎麽記得住,隻是享受那個看的過程罷了……像這麽清晰的記得每一個字,還是破天荒第一次。


    看來,這段時間不止皮膚變好,連記性也好了,難道要真像閨女說的“旗開得勝馬到功成”?


    小丫頭,還怪會用成語!


    而此時,非常會用成語的小地精,正乖乖躺床上,懶洋洋的不想動彈。突然耗損一成靈力,她整個人都虛弱下來,別說和小彩魚鬥智鬥勇收拾爛攤子,她連看書寫字玩遊戲的力氣都沒有。


    她啊,就盼著媽媽能拿個獎回來。不知道為什麽,她隱隱有種預感,如果媽媽這次好好表現拿到獎的話,她的運氣就會變得很好很好。


    可具體怎麽好,為什麽好,她也不知道鴨。


    “妹起來吃飯啦,還睡呢?”春暉站在門口叫她。


    幺妹弱弱的笑笑,“我已經醒啦姐姐。”


    “又在想四嬸啦?”


    “嗯呐!我媽媽這次運氣一定會非常非常好喲!”她十分肯定的說。


    春暉來了興致,上輩子四嬸的運氣一直不好,甚至說很悲情,自從不知道什麽原因被子弟小學辭退後,她就隻在家裏種地,即使後來包產到戶改革開放,許多人嚐試著南下務工求生,她也依然是在家種地。


    上輩子,到底是什麽原因,使得她被辭退呢?這一次,她的運氣又該怎麽好,會有多好呢?


    小地精搖頭,來到廚房,發現是前幾天吃剩的油條。黃柔怕幾個孩子在家沒吃的,給多炸了好多好多油條,可再好吃的東西,頓頓吃也不那麽好吃了。眼瞅著天氣熱就要餿了,春暉把油條切碎,扔在一鍋豆腐腦裏煮,撒一點點蔥花,每人來一碗,就是一頓。


    要是吃夠了鹹口的,就放一勺白糖,換個口味。


    可就是山珍海味換著吃,春苗也待不住,想要回家幫大人幹活,奈何幺妹想在這兒等著媽媽的好消息,賴著不想走。


    直到第三天傍晚,廠裏派去接人的小汽車終於停在樓下,發出“滴滴”的喇叭聲,楊老師標誌性的爽朗的大嗓門叫了一聲“麗芝”,小地精興奮得“嗷”一聲,衝下了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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