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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學章的辦事效率很高,嘴裏才說問問老劉,第二天一早就上老劉家去了。十點多給帶回一個好消息,下周三在縣供銷社會議室舉行統一招工考試,凡年滿十八周歲的參加過下鄉插隊或回村勞動的未解決工作問題的高中畢業生,都可以參加。


    不限戶口,這還是有史以來第一次!


    消息明天就要放出去了,崔建軍趕緊騎上自行車,趕回家告訴春苗。


    十九歲的春苗已經是大姑娘了,兩根粗黑油亮的辮子甩在肩頭,剛從豬圈裏出來,手上還拿著一柄糞瓢。


    “啥?三叔說啥考試?”


    崔建軍抹抹額頭的汗,“縣供銷社下周三招工考試,你顧叔叔讓我轉告你,趕緊看書。”


    崔老太從廚房伸出頭來,最先反應過來,“那趕緊的,豬糞別鏟了,讓你爺來,你趕緊看書去。”


    這多一個人工作,對整個家意味著什麽,所有人都知道!


    崔老頭從屋後陰溝裏轉出來,難以置信的問:“不限戶口嗎?”


    “對嘞,學章說的,千真萬確。”


    崔老頭搓了搓手,那可真是不敢想的好事啊!他沒讀過幾年書,工作是靠朝鮮戰場上拚命拚來的,好容易到孫女這一輩上,出了三個高中生,揚眉吐氣一回,春苗要能考上個工作,老崔家祖墳都能冒青煙。


    “趕緊看書去,豬糞我來鏟。”自從去年退休回家後,老爺子體格不如年輕時,又受過傷,幹不了太多體力活,但家事裏裏外外都讓他承包了。


    他退休,他的工作機會就讓老二崔建黨頂替上,為這事,老大和老二家可鬧了好大一場矛盾。所以,顧學章主動提出幫春苗落實工作,其實也是在平衡大房。


    一般來說,一個家庭裏能頂替父母參加工作的都是老大,可放崔家這兒,居然讓老二去了,你說崔建國和劉惠能服氣?誰不知道參加工作就是鐵飯碗?誰不知道領工資好?可這機會愣是讓二房給搶了,劉惠哭鬧了兩天,見回天乏術,才不情不願的死心。


    當時分家就說好的,誰頂替老爺子工作以後誰給老人養老,對於老兩口來說,這不止是挑一個出去工作的兒子,還是找一個以後能讓他們安心養老的兒子。所以,綜合能力、孝心、兒媳明理程度各方麵,他們肯定願意找一個能舒心過日子的。


    劉惠還敢哭著鬧為啥不挑大房,就老大那啥事都拿不了主意,她啥都要摻一腳的德行,找他們養老?怕不是三天不到頭就得活活被氣死,他們還想多活兩年呢。


    所以,聽說閨女能參加招工考試,劉惠隻覺峰回路轉人生看見了希望,咬著牙一定要讓她爭口氣,好好讓爺爺奶奶和二房的看看,她男人雖然沒了工作機會,可她閨女,是要去縣供銷社站櫃台的!


    飯不用她做,豬不用她喂,晚上還專門把煤油燈加滿放她床頭。


    春苗被春暉催促著,本來也沒放下書本知識,每天至少還花三四個小時學習,跟在高中比起來,花的時間倒是更多了。劉惠催劉惠的,她就跟沒這回事似的,該喂豬還是喂豬,晚上也不挑燈夜戰,該睡就睡。


    這可把劉惠氣瘋了,她的麵子可都全靠她了啊,這死丫頭她咋一點兒也不著急?


    想要像小時候一樣揪著耳朵罵她,可春苗已經不是以前那個任她打罵的女孩了,她沒揪到不說,還讓小彩魚和友娣一通說教,讓她別啥都不懂啥都要摻和,有本事讓她自個兒念書自個兒考去!


    你說,這說的是人話嗎?是她肚子裏爬出來的閨女該說的話嗎?劉惠差點被她們氣死。


    別人家的閨女都是小棉襖,就她生這三個,隨時跟大耳刮子扇臉上似的,貼心?她們隻跟婆婆和她四嬸貼!


    劉惠坐在門檻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啊,罵啊,她咋就這麽命苦,養下這三個要命的冤家啊!


    崔家沒一個鳥她的,大家該幹啥幹啥,村裏人從門口路過也都是捂著嘴偷笑,誰心裏不罵一聲活該?


    春苗去參加考試後,黃柔和幺妹也掛著這事,聽說兩天就能出成績,不知道姐姐能不能考上。對門的胡家依然門庭若市,胡雪峰帶著價值上百萬人民幣的德國先進設備,直接空降第五車間組,發誓要將技術改革進行到底,那叫一個熱火朝天。


    劉珍在娘家聽說丈夫回來了,還想拿架子,心道他不來接自個兒,她就不回去。


    再加劉老太一直在耳邊叨叨,她好端端的黃花大閨女嫁給胡雪峰這帶娃鰥夫真是委屈了,居然結婚幾個月就跑國外去,把她閨女一個人留在廠裏,這就是沒把她放心上。不趁這次拿捏住他,以後還不知道要怎麽欺負她呢!


    所以,她愈發打定主意,不親自上門來接她求她回去,她劉珍是不會回去的。


    胡雪峰正在車間調試新設備,忙得茶飯不思腳不沾地,壓根沒想起他這位小嬌妻。她等啊等,等到他都回來一個星期了,還是沒來接人。


    莫非,他狗男人在外頭有野女人了?看上那些洋女人了?一個正常男人,哪裏忍得了三年不見自個兒老婆?這還不得憋壞?或者他在外頭已經吃飽了!


    一想到這樣的可能性,劉珍再也坐不住,收拾好行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回家去了。


    胡雪峰下班回家,發現多了個女人才想起來自己出國前是結過婚的,倒也沒說啥,隻是可憐劉珍的小宇宙裏已經刀光劍影兒女情仇的演了這麽久,誰知人壓根就是沒想起她!


    當然,這樣“沒心沒肺”的胡雪峰,自然也不會追究她這三年躲在娘家對一對兒女有失照管的事。因為這,劉珍倒是鬆了口氣。


    借此,胡峻給自己要來一輛暫新的永久牌自行車,給妹妹要到一個新書包兩套新衣服……畢竟,作為市三紡的新星,這點錢他還是有的。


    不僅如此,三年期間他從未往家裏寄過一分錢,他那麽多按照西德當地生活水平領取的津貼,在外麵省吃儉用勒緊褲腰帶兌換成美元日元,學著德國人炒股,翻了幾個倍的賺,回國前又給全兌換成人民幣,他現在手裏的錢,給孩子過點好日子那是分分鍾的事。


    於是,沒幾天,胡家兄妹倆煥然一新,全身新衣服新鞋子不說,還有人專門給他們做飯,不用再自個兒摸索著夾縫求生。


    這是黃柔也沒想到的,偶爾夜深人靜時,她也會好奇的問丈夫:“外頭的錢就這麽好掙?”


    顧三現在管著全市的油氣供應,去過省城開會,也聽說了外頭的資本主義國家的現狀,歐洲發達國家也並非輿論宣傳的“水深火熱”。說實在的,要有機會,他還挺想出去瞅一眼,長長見識的。


    “算了,別想那麽多,趕緊辦正事要緊。”他一下翻起來,將老婆壓在身下,意亂情迷的說。


    黃柔知道他的意思,愧疚的摟著他的脖子,“再等兩年,等綠真上初中……”


    “我知道。”


    夫妻兩個倒是計劃好的,等幺妹上初中再要個娃,可家裏人不知道啊!這不,大中午的,顧老太又來了,帶著一籃圓溜溜的硬殼東西和一隻養了三年的烏骨老母雞。


    幺妹放學回家,發現廚房裏已經飄出香噴噴的雞湯味,忙問:“奶奶給帶啥好東西來呀?”


    顧老太滿意的摸了摸她腦袋,“烏雞燉牡蠣,潛陽滋陰的,你媽他們吃了最好。”


    幺妹不太懂具體意思,隻是指著一籃橢圓形的表麵凹凸不平的東西問:“這就是牡蠣嗎?”


    石蘭省屬於內陸省份,自身並不產牡蠣,倒是與之相鄰的另一個南亞小國家產,隻是不知道老太太哪來的關係和資源給搞到這樣的好東西。


    她踩在小板凳上,揭開鍋蓋往裏看,想盛一點“牡蠣”起來看看到底長啥樣,勺子剛抬起來,就把顧老太嚇得大驚小怪。


    “小姑奶奶你幹啥呢,這可是好東西,別浪費呀。”


    “我就看一眼。”幺妹委屈的說。


    顧老太這才發現自己激動過頭了,放緩語氣,“哦哦,那你看一下就行,這稀罕玩意兒我也是求了老多人才搞到的,家裏那兩口我都隻給分了三分之一,大頭在這兒呢。”


    顧老二和陳麗華,結婚快四年了,肚皮依然沒動靜,你說她能不急?跟陳麗華她都不知吵過多少次架了!好話歹話說盡,中藥西藥也沒少吃,求神拜佛也沒缺席,可她愣是沒動靜,她真是急都要急死了。


    關鍵是,就連城裏這對最省心的,也三年沒個動靜,她急得嘴角天天掛火泡,一看見別人家的孫子孫女就眼睛冒光心裏發苦,想抱孫子都把她想瘋了!尤其現在老三這麽出息,調到物資局去,在村裏誰不稱呼她一聲“顧嬸子”?


    可她腰杆直不起來啊,沒有孫子她就跟低人一等似的。


    正想著,衛生間的門開了,幺妹這才發現裏頭還有另一位老奶奶,頭上包著一塊很奇怪的頭巾,渾濁的眼珠子四處亂瞟。


    “四娘婆,這就是我跟你說的孫女。”


    老奶奶噔噔踩著小腳,細細的打量幺妹,上上下下,還捏了捏她嫩豆腐似的臉頰,“嗯,是個有福氣的。”


    不知道為什麽,幺妹不喜歡她這樣的打量和“評估”,打聲招呼就進房間自個兒玩兒了。可耳朵還是不受控製的豎起來,聽著外頭兩個老太太的對話。


    “可惜是個姓崔的,怕養不熟。”


    顧奶奶反駁:“也不能這麽說,姓啥那是結婚前就說好的,可感情怎麽樣還是看以後的培養,老三對她不薄,我看丫頭也是個有良心的,老三喝點酒她就不讓他開車呢,小嘴巴叨叨的念……”


    “害,大侄女這就是你沒見過世麵了,這叫啥有良心?喝點酒開車咋啦?真有良心,那就該好酒好菜的給老三孝敬。”


    幺妹心頭來氣,喝酒後血液內酒精含量過高會引起心悸、意識不清、幻覺等症狀,不適合開車的呀,這“四娘婆”她到底懂不懂呀?


    哼!


    還好,顧老太似乎也不讚成她的說法,沒接茬。


    “對了,我聽說老三是不是給崔家那頭的大丫頭,安排工作了?還是在供銷社?”


    顧老太輕咳一聲,“沒沒沒,他現在物資局,管不了供銷社的事,那是統一招工,誰都能去的,能不能考上得看個人。”


    “可我聽說就是他安排進去的嘞!”


    顧老太雖然也聽村裏人這麽說,尤其是劉惠都親口說的,可她知道不能給兒子惹麻煩,啥叫他“安排進去”的?他人都早調走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兒子以權謀私呢!


    遂一口咬定不是。


    可這位“四娘婆”卻不肯放過這話題,繼續說:“你說這老三是咋想的,自家親兄弟不照顧,好事全給了那三杆子打不著的‘侄女’,老二在家麵朝黃土背朝天他就跟沒看見似的?”


    這可戳中顧老太心事了,她一開始也沒想過讓老三幫老二找工作,可現在眼看著春苗都……村裏不老少人問她呢,她這心裏真不是滋味。


    別人都以為春苗這樣的“侄女”都能撈到好處,那老二這樣的親兄弟更不知道得撈到多少,說不定能撈到個官兒當當呢!


    顧老太一連否認,可其他人誰信啊?


    她真是有苦說不出。


    但顧老太這人,剛強慣了,她心裏真有想法也不可能當著外人麵,尤其是四娘婆的麵說出來,家醜不可外揚啊!


    正說著,黃柔回來了。


    “媽來了?肚子餓了吧,我這就做飯。”可廚房卻飄出一股獨特的香味,有雞湯香,還有股濃烈的腥臭氣,像魚又不是魚。


    “老三不回來吃中飯是吧?那別忙活了。”


    “嗯,他在單位食堂吃,媽想吃啥,我這就去買。”


    顧老太連忙說不用,有啥吃啥就行了,別花這個錢,可她身旁的四娘婆,卻咂吧咂吧嘴,“有豬頭肉不?我聽說你們城裏的豬頭肉可好吃嘞。”


    黃柔一愣,這才發現陽台上轉出來個老太太,似曾相識。


    “這位嬸子是……”她這幾年不經常回村,很多人都陌生了。


    “啥嬸子不嬸子的,你該叫我聲四娘婆。”


    黃柔怔了怔,在大河口土話裏,“四娘婆”可不是什麽親戚,而是專指某些有特殊“能耐”的農村婦女,譬如看神弄鬼啥的,男的叫“先生”,女的叫“四娘婆”。


    好端端的,婆婆把這樣的人叫來家裏幹啥?


    但她還是控製住心頭不喜,把幺妹叫出來,給她兩塊錢,“去熟食店稱兩塊錢的豬頭肉來。”


    因為拿不準她們到底要幹啥,黃柔也懶得招呼,隻隨便熱了昨晚的剩菜,打幾個饅頭來,就著豬頭肉和那鍋濃稠的不知道是啥的湯吃一頓。


    “阿柔多喝兩碗,這是烏雞牡蠣湯,大補的。”燉得熟透後,香倒是挺香的。


    幺妹眼巴巴看著,咽了口口水,隻要是沒吃過的,那就是好吃的。


    她下意識把碗伸過去,也想要。


    可四娘婆忽然在她手上“啪”的打了一下,“沒規沒矩。”


    所有人都被這響亮的“啪”聲給驚呆了,包括幺妹自己,她想不到在自個兒家裏吃飯居然讓一個莫名其妙的老奶奶給打了!說實話,長這麽大她基本沒挨過打!


    更何況她皮膚嬌嫩,那一下是用了力的,手背立馬就多了一道通紅的印子,也不知道是疼還是委屈,她立馬紅了眼圈。


    黃柔隻覺胸口氣得生疼,“啪”一聲扔下碗筷,“幹啥呢?孩子好好的吃飯你打她幹啥?”


    顧老太也愣了,責備的看向老太婆,“打孩子幹啥?”


    四娘婆不以為,繼續夾了塊豬頭肉,大快朵頤,嘴裏含糊不清的說:“我們可是說好的。”


    顧老太一梗,“可也沒說要打孩子啊。”


    黃柔看她們這副模樣,明顯是有什麽背地裏商量好的事,頓時更氣了,“來我家蹭吃蹭喝不算,還打我閨女!”起身一把扯住桌布就要往上掀。


    兩個老太太被嚇一跳,“這多大點事你就要掀桌子?”


    顧老太一開始還是愧疚的,幺妹雖不是親生的,可也是自個兒眼前看著長大的,可對四娘婆有再大的意見,事後再說都行,這當麵發作啊讓她這婆婆的臉往哪兒擱?


    要知道,四娘婆是她花了二十個雞蛋五斤香油請來的,得罪了她,她的東西打水漂不說,萬一讓她懷恨在心往菩薩娘娘跟前告嘴怎麽辦?


    菩薩娘娘發起火來,那可不得了嘞!


    黃柔是文化人,也不可能真掀,隻不過嚇唬她們罷了,“我閨女在我自個兒家裏想吃啥是她的自由,輪不到外人說三道四。”那句“外人”咬得死死的,兩個老婆子麵上臊得慌。


    她現在是副校長,三年的領導生涯倒是鍛煉出一股氣勢,也不用惡狠狠,眼光銳利的往四娘婆身上一放,就嚇得她放下碗筷。


    “媽你別忘了自己可是婦女主任,我不知道你找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家幹啥,可咱們國家現在可是破除封建迷信講究科學的,要是讓人知道……你讓別人怎麽看學章?他今後工作還怎麽開展?”


    顧老太心頭大驚,這才想起這茬,堂堂國家幹部,怎麽能帶頭搞封建迷信?她嚇得雙手發抖,趕緊推著四娘婆,“快走快走,出去可不許說來過我兒子家,不然我……”


    “誒等等,我們說好的,我來給你兒媳婦看看,為啥這麽多年不懷孩子,我可是在菩薩跟前……哎喲!你推我幹啥,我自個兒有腿。”


    兩個老太太嘟嘟囔囔,吵吵鬧鬧下樓了。可黃柔還恨不得往四娘婆屁股上狠狠踹一腳,她閨女憑啥在自個兒家裏還受委屈?


    幺妹看媽媽生氣,非常懂事的湊過去,“媽媽我不疼噠,你別生奶奶氣啦。”


    她已經不是四五歲的小孩子了,她知道現在媽媽一直不願生小弟弟,顧奶奶不高興呢。可媽媽不生是為了她,她不能再加深媽媽和奶奶之間的矛盾。


    黃柔吹了吹她的手,“還疼嗎?”


    “不疼啦。”


    小地精靈力護體,紅腫很快消退了。


    雖然把她們弄走了,可黃柔心裏還是咽不下這口氣,這是她的閨女,她的家啊!在她家裏都敢這麽明目張膽的欺負她,那要是回村還不知道得讓人欺負成啥樣。


    “崔綠真,媽媽問你,在村裏有沒人欺負你?”


    幺妹很誠實的搖頭,“沒有。”


    “有沒人說咱們閑話?”


    “有,但媽媽說過,對於不在意的人,我也不在意她們說啥。”


    黃柔歎口氣,丫頭成長太快了,快到她還沒學會保護她,她就已經能自個兒保護自己了。


    但這事沒完。


    當天晚上,丈夫回來,她就把這事原原本本的說了。顧三本來就不信那套怪力亂神,再聽是臭名昭著的四娘婆,還打了幺妹,他這口氣怎麽可能咽得下?第二天抽空回了趟牛屎溝,把他媽恨恨批了一頓,又帶著她上四娘婆家,把送出去的雞蛋和香油要回來。


    當然,死老太婆肯定是不願還的,吃進肚的東西怎麽可能吐出來?


    可顧老太是什麽人?生產隊婦女主任啊,她怎麽可能吃這暗虧?兩個老婆子拉拉扯扯吵鬧起來,這下,全村都知道她幹的好事了。


    老崔家也不是吃閑飯的,她打的娃娃要不姓崔還好,姓崔,還是崔綠真,那一堆伯娘可不是吃素的。當天晚上,一大家子四個女人鬧上門,把四娘婆家給砸了,還給老婆子撓一臉的血印子。


    怕菩薩娘娘報應?


    她們不做虧心事,菩薩眼睛又不瞎!


    要打架?來啊,他們家雖然沒孫子,可還有四個男人呢!就是春芽,也第一個衝鋒陷陣,給死老婆子肚子上踢了好幾腳,讓她欺負她妹!


    誰也沒想到,靠一張陰陽嘴吃四方的四娘婆,居然讓崔顧兩家人給打了不說,還砸了招牌。隊裏領導聽說,迫於無奈也上門去看了看。


    可張愛國心裏也恨這種人,名義上是“主持公道”,實際是添柴加火,隔岸觀火,恨不得再打得狠些。


    眼看著連大隊部書記都不給她主持公道,今晚就要讓崔家這群惡婆娘給打死了,老婆子不幹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當著全村人的麵嚷嚷道:“張愛國你個龜子孫,你以為老娘不知道你褲襠裏那點事,你跟周樹蓮睡了這麽多年呢你!娃都睡那麽大了你沒資格說我不要臉!”


    拋出這個炸彈,轉轉注意力,她就安全了。


    “謔!”


    人群震驚了。


    “周樹蓮?楊發財他老婆?”那一家子早兩年前就搬去大河口了。


    “娃?難道是說楊家小老三?”


    於是,人群再次沸騰了。楊秋生不像爹也不像娘,這是整個生產隊人盡皆知的事,早幾年還有人傳風言風語,說這娃肯定不是楊發財的,沒想到啊,這風言風語居然還是真的?


    這話要是從別人嘴裏冒出來,他們還不一定信,可四娘婆嘛,她走街串巷,東家進西家出?知道的八卦內幕自然比一般人多。


    況且,要沒有確鑿證據,她敢攀咬張愛國?聽說公社已經下令要調他上去當革委會委員了,工農兵大學的通知書都寄到了,他馬上就要去省城上大學了!


    這樣馬上就能飛出山窩窩的人,是她一老太婆攀咬得起的?


    於是,就有人問:“你有證據嗎?沒證據可不能亂說。”


    “老娘親眼看見他從周樹蓮被窩裏出來嘞,我咋沒證據?”


    張愛國的臉紅了白,白了黑,而比他還難看的,是他的原配妻子,黃英。


    “娃她媽你聽我解釋,不是那樣的,我那次是去找發財有事,根本不是……”


    “喲,男人不在家,你偏去找男人,還一待就是兩個鍾頭,你跟周樹蓮有啥好商量的你?”老太婆頓了頓,“你出門還提了提褲腰帶,你說你……”


    兩個鍾頭……還提褲腰帶……社員們最不缺的,就是想象力!


    不出一天,張愛國和周樹蓮的風流韻事就傳得沸沸揚揚,有鼻子有眼睛的,還衍生出無數個版本,不同時間地點睡覺的事兒,連小孩都能有模有樣的編兩個出來。


    你就說這鬧的,因為小地精挨了一下打,牽扯出這麽多事兒來。堂堂生產隊書記居然搞破鞋,這可是要去遊街的呀!


    楊家雖然搬走了,可他們族人還在村裏,第二天,楊發財和他老娘殺回來,去張愛國家把他拎出來打了一頓不說,四娘婆又挨了一頓胖揍,一隻眼睛讓楊發財打瞎了!


    這下可好,真正的“陰陽眼”了。


    而周樹蓮呢?被楊家母子倆打了幾頓,她依然一口咬定沒搞破鞋,她跟張愛國話都沒說過幾句。


    至於楊秋生是不是親生的?


    反正小時候看著不像爹也不像娘,這兩年在大河口好吃好喝的養著,細皮嫩肉古靈精怪,倒是挺像周樹蓮的。


    這樣,要咋證明他跟楊發財是不是親子關係?這群大字不識幾個的農民“革命家”們,誰也說不清,幹脆搞一出滴血認親來。


    結果可想而知——當然“證明”是親生的呀!


    雖然,男女雙方全都一口咬定沒有不正當男女關係,這事隻要不抓現行,誰也拿他們沒辦法,就是告到公社又能怎樣?搞破鞋是要證據的!


    所以,鬧劇一場後,張愛國該去上大學還是上大學,周樹蓮該養兒子還是養兒子,隻有黃英帶著三個閨女回了娘家,說要離婚。


    這不是鬧笑話嘛?農村人哪個興離婚?


    張愛國不信他那任勞任怨的老婆真能離婚,壓根沒把這事放心上,其他人也不信她母女四人能翻出天去,都一副看好戲的姿態。


    這些事,幺妹是聽星期五進城等通知的春苗姐姐說的,大家樂得哈哈大笑。


    她已經忘記當年看出周樹蓮懷孕的事了,隻是覺著很神奇,小小的牛屎溝居然能生出這麽大的事,畢竟,連她都知道“搞破鞋”可是了不得的錯事嘞!


    要說她為啥知道?


    那還是前不久,她幼兒園時的班主任,徐大玉老師的對象,就是當年她們在市委大院看見那高個子叔叔,就是因為“搞破鞋”“流氓罪”被抓的。


    那可不是張愛國這樣的蝦兵蟹將,他可是市長外甥呢,聽說是讓人抓現行了,他跟不同的十一個女人保持不正當男女關係,有的還是已婚婦女……大家都說,這樣的流氓,槍斃活該。


    她曾經最喜歡的徐大玉老師,因為受這事刺激,已經一個月沒來學校了。


    可以說,這個活生生的例子,給整個子弟小學的孩子們上了血淋淋的一課。現在提起“搞破鞋”,誰不怕呀?


    沒一會兒,春苗從供銷社前張榜的地方回來了,大家趕緊湊上去問,“怎麽樣?”


    春苗笑著點頭,招工十人,一共六十八人參加考試,她得了第一名嘞!


    “耶耶耶,我姐姐好厲害!”小地精興奮壞了,她們家的姐姐真會讀書呀,一個賽一個的優秀誒!


    正興奮著,陳靜也來了,她手裏正拿著一份卷子,下下星期就要期末考了,她把出好的卷子拿來給黃副校長看看,今年她打算增加難度,促進促進孩子們的學習積極性。不然次次考那沒難度的,不用功的和用功的考一樣分數,沒意思不是?


    孩子們說起去上班的事,兩個大人商量著教學的事,忽然聽見廠廣播裏忽然傳來一陣沉重的音樂聲,播音員好像是在播報什麽消息。可市三紡這兩年效益差,廣播年久失修,“沙沙”的刺耳聲比播音員的聲音還大,在屋裏壓根聽不清播的啥。


    她們也沒在意,繼續說了會兒出卷子的事,忽然,鐵門被人“砰砰砰”的砸響了。


    幺妹趕緊跑去開門,門口站著的是教體育的牛老師,正渾身篩糠似的,“黃副校長,趕緊,趕緊……去……去校長辦公室……”


    陳靜走過來,“咋啦?”


    “陳老師也在,趕緊……總理逝世了!”


    “啥”屋裏的大人孩子異口同聲的問,“你說誰?”


    “周……周……哇……”二十多歲的大小夥子,嚎啕大哭,指著廣播泣不成聲,說不出一句整話。


    陳靜和黃柔,趕緊扔下手裏的東西,不要命的跑下樓。


    廠區裏,每一棟宿舍樓裏,陸陸續續湧出人來,難以置信的看著聽著電線杆上的大喇叭,播音員用沉痛萬分的聲音,一字一句的播報著:“1976年1月8日九時五十七分,偉大的……”


    盡管後麵傳來的依然是廣播“沙沙”聲,可所有人都知道,是的,千真萬確,晴天霹靂,平地驚雷,山崩地裂,都不足以形容這一刻。


    就是這樣,所有人愛戴的總理與世長辭了。


    陳靜“哇”一聲嚎啕大哭出來,腿一軟,情不自禁跪在原地。她一哭,其他人隱忍的淚水再也掛不住,紛紛滿臉淚痕的哭出聲來。孩子們一開始不明所以,看見大人哭,仿佛觸動了他們可憐的痛哭神經,也跟著哭起來。


    所有人,從樓裏跑出來的,翻垃圾的,買菜回來的,下班剛走出車間的,全都哭著站在原地,播音員的聲音卻再也聽不見。


    等到訃告播完,才有人開始走動。


    可大家哪兒也不想去,他們要去車間,要去辦公室,要去有集體的地方,要跟所有人在一起!


    黃柔一麵哭,一麵往校長辦公室去,誰也沒有哪怕一分的精力來管孩子。幺妹和春苗哭了會兒,沒有去處沒人管的她們,隻能回家。


    誰也想不到,1976年,悲痛的一年,就在這個廣播裏開始了。


    因為出了這麽大的事,舉國震驚,全社會各界哀痛不已,原定的期末考時間往後推了一個星期,供銷社招工也暫停,工人,農民,學生,雖然還在有條不紊做著各自手裏的事,可大家都知道,不一樣了。


    1月15號,顧三和黃柔要代表各自單位上市裏參加追悼會,接下來半個月,他們的眼睛都是紅腫的。哪怕顧三,鐵骨錚錚的漢子,已經連續半個月沒有回過家,好容易回來一次,也是紅著眼睛一言不發。


    繼當天的嚎啕大哭後,陳靜已經不知道哭過多少次了,每天上課朗讀社論的時候,她都是忍著淚,沙啞著嗓子,每每才讀一半,就泣不成聲。


    這時候,小地精第一次感覺到,人類的悲喜是相通的。當一位偉人,偉大到所有人都發自內心敬佩、愛戴他時,人類的悲喜就是相通的。


    什麽四娘婆,什麽婆媳矛盾,什麽男女混賬事,什麽離婚不離婚……在這樣的全國人民共同的巨大損失麵前,全都變得不值一提。


    這個春節,春月沒有回來,友娣也沒有去北京,崔顧兩家人再也沒有因為黃柔一家三口到底該去誰家過年而爭論,因為所有人都無心過年。


    翻年過去,哀痛的氣氛稍微緩解一兩分的時候,四月裏的某一天,正在上課的陳靜忽然破口大罵起來,那是一種憤怒與無力交織的痛苦,整個國家都沉浸在這種氛圍中……孩子們雖然聽得似懂非懂,可誰也不敢說話。


    幸好,孩子們都喜歡陳老師,大家都不約而同的為她保守秘密,這節課仿佛什麽都沒發生。


    隻有黃柔,她把桌上的《人日》和《參考消息》全收起來,無精打采的問幺妹:“今天你靜靜阿姨沒說什麽嗎?”


    幺妹乖兮兮的搖頭。


    可黃柔還是了解自己好友的,歎口氣,“你多提醒她一下,萬一她再提起,你就說點別的打斷她,知道嗎?”


    幺妹乖兮兮的點頭。


    她知道的事情很多,靜靜阿姨不止在課上破口大罵,還念了好幾首詩給他們聽,據說是從北京傳來的。


    黃柔看著綠意黯然的窗外,雖然已經春天了,可她卻覺著寒冬一般的難受。但她告誡自己不要亂想,不要沉浸在悲痛中,她想起路上遇到的徐誌剛兩口子,心裏一陣陣的難受。


    徐誌剛和尤雯雯在三年前結婚,上個月生下二胎,過得倒是有滋有味,現在已經升到縣司法局了,而她的好友,還是一個人。


    陳靜相貌不差,性格開朗,家境也很好,追她的人不少,可她就是一直不鬆口,現在還在拗著,一會兒說恨不得立馬當天原地結婚,一會兒又聽見“結婚”兩個字就頭大。


    大家也已經習慣了她的憤青屬性,還挺喜歡這樣敢愛敢恨有血有肉的她,廠裏不少年輕帥氣的小夥子排著隊的追求她呢。


    小地精看媽媽的笑容就知道,肯定是又在琢磨怎麽把靜靜阿姨嫁出去了。她眯著眼,掐著手指頭,口中念念有詞,片刻後忽然悠悠的說:“等我上四年級的時候,阿姨就能結婚啦。”也許。


    “真的?”


    “真噠。”


    黃柔笑著摸摸她腦袋,“你可別騙我啊,不然到時候打你屁股哦。”


    幺妹想了想,決定還是打個補丁吧:“嗯,很有可能結,也不是一定會結,看阿姨心情。”


    黃柔“噗嗤”一聲樂了,這跟現在有啥區別?“我啊,就信小地精的話,看會不會成真。”


    結不結婚還沒得到驗證,可壞消息卻一個接一個的傳來,滇藏公路建成通車後半個月,7月28號中午,廣播裏播報,河北發生裏氏78級強烈地震!


    又是舉國震驚。


    四年級開學後一個星期,9月9號,另一位偉人在北京與世長辭。


    這一次,廠區的廣播修好了,大家在播音員播第一遍的時候就聽見了,全都嚎啕大哭著跑出家門,陳靜再次跪倒在地,聽說廠裏有個年輕工人從二層樓跳下去,還有農村曾被舊社會壓迫了一輩子的老人,當場難過得昏過去。


    當然,這都不足以形容當天情形的萬分之一,所有中國人一夜之間仿佛失去了頂梁柱。沒有人能告訴他們,接下來的路到底應該怎麽走。


    這不是九月,這好像是寒冬臘月,整個中國大地,沉浸在一片寒冬之中。


    終其一生,經曆過的人們,都不願再回想,那是他們每一個人的至暗時刻……唯一值得欣慰和慶幸的,就是10月6號,四人幫被逮捕並接受隔離審查,十年浩劫,終於結束了。


    這個國家的春天,就要來了。


    同時,崔家的,顧家的,牛屎溝的,大河口的春天,也在一步步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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