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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幺妹忍著心痛,在前頭迅速的跑著,她必須用自己的夜視能力為大家帶路,她身後還跟著那麽那麽多人。


    等快跑到牛屎溝與公社大路交叉口時,路邊的植物告訴她,地震已經停了。


    幺妹頓了頓,還是沒忍住,回頭看。


    地精雖然有夜視能力,但沒有穿透崇山峻嶺看到牛屎溝的能力,她隻是隱約覺著,牛屎溝沒了。


    或許,從今夜開始,世界上再也沒有牛屎溝這個小村莊了。


    冒著雨連續跑了這麽久,社員們早累得氣喘籲籲,他們有的蹲著,有的直接癱坐在地,裹著一身黃泥漿,癡癡的看著身後。維持秩序的青壯年見人群停下來,趕緊往後頭傳話,讓後頭的人別跑了,當心造成擁堵。


    崔建國紅著臉,從隊伍最後走過來,安排道:“劉大寶趕緊去公社報告。”


    顧老二跟他開始清點人數,讓大家先以家庭為單位集合。老人和孩子在前麵,青壯年們們叫著他們名字找過來,隊伍很快又亂起來,找到的抱在一起歡欣鼓舞,劫後餘生,沒找到的急得嚎啕大哭,哭著哭著,有人告訴他們孩子在哪兒,全家又一窩蜂找過去……場麵一度十分混亂。


    崔綠真踮著腳,找叔叔。


    可她隻看見大伯和顧二伯在忙前忙後,她叫了幾聲“叔叔”,聲音被淹沒在人群裏,她問路邊的蒿草:“你們看見我叔叔了嗎?”


    蒿草們搖頭。


    崔綠真急了,扒開人群往後頭擠。


    “幺妹咋啦?”有人看著她,溫和而不失感激的問。


    是啊,要不是他們兩家好說歹說的勸,要不是他們冒雨趕回來敲盆打鼓,說不定現在全村人已經被埋在土裏了。崔顧兩家,就是他們的救命恩人!


    而他們,曾經還罵他們是貪生怕死的膽小鬼。


    “我叔叔呢?”


    大家知道她問的是顧學章,都紛紛搖頭,有人說在後麵,撤退的時候他斷後,也有人說出了村口就沒看見他。


    她跟其他著急的尋找家人的孩子一樣,逆著人流,擠過或悲或喜的社員,跑到隊伍的最後麵,“叔叔!”


    “叔叔你在哪兒?”


    人群後,是空蕩蕩漆黑一片的山路,沒有一個人。


    崔綠真急了,她一直隱忍的淚水終於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她知道,媽媽不讓她哭,媽媽說女孩子一定要堅強,內心再怎麽難過,麵上都要維持體麵,因為那是一種尊嚴。


    可叔叔經常鼓勵她,誰都是凡人,想哭就哭,哭泣是一種宣泄,無論男人,女人,老人還是孩子。


    長這麽大,她確實沒哭過幾次,因為世上能讓她覺著難過的事太少了,她有那麽多愛她的人,每一個人對她都那麽好……嗚嗚,叔叔對她最好。


    她記憶中第一個生日,收到人生中第一條裙子,是叔叔送的。


    她吃第一個生日蛋糕,是叔叔買的。


    她看第一本書,是叔叔帶她去借的。


    叔叔雖然從不管錢,可他總是能從兜裏“不經意”地掏出一塊兩塊錢,他說見者有份,讓她去買兩瓶汽水兒,兩個人躲在房間裏喝光光,剩下的錢就順理成章地進了她的口袋。


    他能花半個月工資給她買幾斤零嘴,也能像個大人一樣平等的對她,跟她談無產階級專政前景,給她說世界各地風俗民情……給她吃,給她穿,給她豐富的精神生活。


    無所不能的叔叔,一直在承擔著“父親”的責任,撫養她,教育她。


    她真的很喜歡叔叔,很感激他,如果有機會,她真的很想改口叫他聲“爸爸”。楊麗芝曾經問過她,為什麽他和媽媽結婚這麽多年了她還是叫他“叔叔”,她一直說不出原因。


    反正,就是覺著,沒有遇到那個時機,能讓她大大方方的喊出來。


    “怎麽了?”忽然,身後傳來一把熟悉的溫柔的聲音。


    崔綠真一愣,“爸……叔……爸爸!”


    顧學章隻覺“轟”一聲,腦袋空了,可全身的血液卻全往頭上湧,“綠……綠真說什麽?”


    “爸爸,我以為再也看不見你了,你去哪兒啦?”叫開第一聲後,她反倒大方起來了。


    顧學章知道,小丫頭是擔心他出事,情理之下破口而出的……這真是讓他心頭發軟啊!


    他一把將她摟進懷裏,“沒事了沒事了。”


    他的身上,有股濃濃的汗臭,泥巴臭,還有股動物屎尿臭,可崔綠真卻覺著,好聞。她把腦袋埋在他胸口,小聲說:“我就要叫爸爸。”


    雖然,她像是擠在喉嚨裏說的,可聽力驚人的顧學章,愣是一下就聽見了,“好。”


    “幺妹怎麽了?”崔建國紅著眼走過來問。


    “沒事,小丫頭沒找到我,著急呢。”顧學章像是在炫耀。


    崔建國也沒心思琢磨他的語氣與任何時候都不一樣,隻是歎口氣,沉聲道:“咱們村一共一千一百六十八人,除去白天已經撤離的,在外工作的,上學的,還有兩個人不在。”


    幺妹乖乖從叔叔……哦不,爸爸懷裏探出腦袋,“哪兩個?”


    “張大力和懶姑娘。”


    張大力幺妹有印象,“懶姑娘是誰?”


    崔建國輕咳一聲,“就劉家那嫁不出去的,家裏有六個哥哥。”


    崔綠真恍然大悟,這可是位“傳奇”人物,她才兩三歲記事的時候就聽大人們議論過,奶奶還經常用她當反麵教材來教育友娣姐姐,怕她也變成那樣又饞又懶嫁不出去的姑娘。


    如果沒記錯的話,她應該有四十了吧?


    “那為什麽不去找呀?”


    崔建國指指不遠處的劉家一大家子,搖搖頭。


    爹娘已經不在世,幾個哥哥都已經分了家有的已經當上爺爺奶奶,誰家都有日子要過,誰願意冒著生命危險去找?隻能看明天雨停後如果沒有餘震,他帶幾個青壯年去找找看。


    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顧學章點點頭,“怎麽安置?”


    這一千多號男女老幼,總在路上站著也不是辦法。雨就沒停過,要是再來場暴雨泥石流啥的,可就是二次災害了。


    崔建國也是愁眉苦臉,剛才已經有老人嚷嚷身體不舒服了,可他雖然是隊長,手裏卻沒錢,整個生產隊的錢、糧票、牛馬牲口、糧食全都埋葬在山裏,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顧學章歎口氣,“先去公社吧。”


    大隊人馬烏泱泱走上大馬路,在漆黑的沒有一絲光亮的路上,唧唧喳喳的毫無目的的前進著。那兩個找不到的人是村裏最不受歡迎的人,連他們家人都不管他們,其他人也沒心思管。


    先行去報信的人在山腳另一戶人家裏借到一輛自行車,以奪命狂奔的速度奔到大河口公社。


    深更半夜,公社隻有一個文書在值守,天黑時鬧了一遭,現在正是睡得香的時候,忽然聽見“砰砰砰”的砸門聲,嚇得一個軲轆爬起來,“誰啊?催命呐?”


    “牛屎溝翻地龍,快叫書記和主任來!”


    “啥?哪兒翻地龍?”


    “咱牛屎溝!”


    文書嚇得腿一軟,愣是半天沒摸到電燈開關,“牛屎溝我們不是天黑才回來嘛,咋就……”


    其實,連他跟婦女主任都不信牛屎溝能地震,隻不過是被顧學章壓著不得不去走個過場。誰能想到他們前腳剛到家,後腳就真地震了


    “啥時候的事?”


    “兩點半。”


    文書看了看手表,這已經快五點了,“其他人呢?逃出來幾個?”


    “在,在後頭……我,我也不知道……”劉大寶哭喪著臉,他全程隻顧著跑,不敢往身後看,哪裏曉得有多少人逃出來?不過依他聽見的哭喊聲和後山垮塌的速度來判斷,肯定埋了不老少嘞!


    隊長讓他來報信,不就是來搬救兵的嘛?但凡是搬救兵,他不把情況說嚴重些,誰去救他們?


    劉大寶咽了口唾沫,“起碼埋了三,三分之一吧。”


    文書有印象,今兒回來路上,婦女主任還跟他說呢,牛屎溝有一千一百多號人,除去在外頭工作和上學的,至少還有一千一的整數,三分之一那豈不是三百六十多個人?


    天王老爺!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故!


    文書踉踉蹌蹌拿起床頭的值班電話,往縣裏掛。


    這次,聽說埋了三百多個人,縣革委會大為震驚,電話直接轉接到革委會主任手裏,老人家在電話裏指示,必須全力以赴不惜一切代價搶救人民群眾生命,又親自掛電話到縣醫院,出動搶救裝備,掛到負責民政救災的部門,按受災人數出動救災物資……


    由城關派出所出動所有警力,帶著上個月剛解散的民兵指揮部裏能找到的民兵隊員,湊了二十八個人先去救災,隨後又向市裏請示,附近部隊解放軍叔叔天亮後就能到達。


    劉大寶聽著文書機關槍似的說了這麽多部門和動員,大概知道,這就是政府沒放棄他們,要去解救他們的意思,頓時激動得雙眼通紅,聲音哽咽。


    他們帶著先行集結到的二十八人,剛開著破破爛爛的吉普車到半路上的時候,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


    “局長,那麽多人是幹,幹啥的嘞?”


    現任紅星縣公安局副局長的徐誌剛一看,帶頭的女孩有點眼熟。約莫十一二歲模樣,雪白的皮膚,大大的眼睛,烏黑的齊耳短發,看見他們的車子,嘴角漾開一抹燦爛的笑。


    這樣開朗大方的笑,他已經許多年沒見過了。


    曾經,在某個人身上,也是這麽笑的。他愣了愣,仿佛穿越回到某一年,那個女孩也是這麽燦爛的衝他笑,果真是越來越像她了嗎?聽說女孩現在一直在她班上,雖然沒能當上“幹媽”,可也差不多了。


    “局長?局長?”


    “哦哦,什麽事?”


    小公安心裏納悶,局長這是咋了?人都說男人婚後會發胖,那叫幸福肥,可咋聽說局長反倒還瘦了呢?時不時就會看著某個方向出神,鬼知道嘞,可能是兩個兒子太淘氣了吧!


    他把車子停下,已經有人跑上來說,他們就是牛屎溝的受災群眾。


    可不是嘛,那一身黃泥漿子,一臉的眼淚雨水,烏漆麻黑,身上穿的也是破破爛爛衣不蔽體。


    崔綠真看見徐誌剛的一瞬間有點恍惚,自從他們搬去縣城後,已經好幾年沒見過了。前幾年,她總覺著徐叔叔是個壞叔叔,因為他傷了靜靜阿姨的心,路上遇到也是“哼”一聲不理人,但十歲的她已經知道,當年靜靜阿姨跟他沒能在一起,不是簡單的非黑即白誰對誰錯的問題。


    大人的事,比她能想到的複雜多了。


    況且,大人的恩怨是大人的事,該招呼還是得招呼,這是禮貌問題。


    她大大方方走上前,“徐叔叔。”


    徐誌剛愣神,“小綠真。”


    “我爸爸在後麵。”


    徐誌剛點點頭,趕緊朝著顧學章迎上去,“顧哥。”


    兩個人碰頭,把大致情況給說了。


    “啥失蹤兩人?不是三百多人嗎?”


    顧學章一愣,“誰給你說的三百多?”


    “不是報信的人……”


    顧學章苦笑,“他去的時候我們還沒清點人數,所有人都已在這兒,你們點點,該怎麽安置安置吧,我先回去了。”


    徐誌剛為難的說:“顧哥這您要走了我,我一個人處置不來……”臉上是他自己都未察覺到的討好。


    顧學章揉揉太陽穴,“閨女累了,我帶她回家。”


    崔綠真站在不遠處,正跟村裏幾個熟悉的小孩說話,說著說著,那哈欠就忍不住一個接一個的打。


    徐誌剛想說這麽大孩子又不是找不著回家的路,可他知道,顧哥對這個孩子,是發自內心的疼愛,那是親生父親一樣的教養,不是光滿足物質條件那麽簡單。


    而他呢?他連兩個兒子的物質要求都滿足不了,尤雯雯今兒買新衣服明兒上市區逛商店,他的工資還不夠養老婆呢,要不是爸媽幫襯著,兩個兒子不知得過成啥樣!


    可他都三十出頭的人了,還帶著兒子啃老,看著父母一天比一天多的白發,他又實在是不忍心。


    有時候,他真想跟尤雯雯好好談談,要不還是出去工作吧,供銷社回不去了,至少父母願意動用關係幫她找個廠子,做後勤總是能行的,不圖她掙多少,至少掙點零花錢,他的負擔就能減輕很多了。


    可是,每當他要開口的時候,她都隻會說市裏哪家國營理發店手藝好,哪家照相館的著色技術好,哪家……他的苦口婆心千言萬語頓時隻能卡在喉嚨裏。


    對,她是漂亮,是溫柔,在外頭給足了他男人麵子,她的溫柔漂亮都是錢堆出來的,為了維持這份體麵,他已經非常吃力了。


    顧三見他神色恍惚,領著閨女走了,崔建國和顧二留下來幫忙。


    剛到樓底下,小彩魚就大叫著“姐姐回來啦”往樓上跑,焦急了一夜的黃柔和崔老太,這才鬆口氣。


    “怎麽樣?”


    “村子被埋了。”


    崔老太“啊”一聲,腳下踉蹌,“真,真地震了?”


    顧三沉痛地點點頭,“幸好撤退及時,財物損失嚴重,但人員還好,隻沒找到張大力和懶姑娘。”


    大家都隻知道那個女人叫“懶姑娘”,可本名到底叫啥,已經無人知曉。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大家沒事就好。”這倆名聲極臭的家夥,說實在的,大家恍惚著感慨兩句也就過去了,連他們家人都不會太在意他們的死活。


    黃柔心疼的摸了摸閨女腦袋,“怎麽臉色這麽白,是不是凍感冒了?”


    幺妹搖搖頭,窩在她懷裏,像小時候一樣抱著她的腰,“媽媽我餓。”


    黃柔一顆心都給她揉化了,“好好好,趕緊把濕衣服換掉,洗澡水你奶給你燒好了,我給你下麵條怎麽樣?”


    “好。”幺妹回房拿衣服,走了兩步,忽然說:“給爸爸多下一點,他好累好餓噠。”


    她倒是頭也不回的走了,可剩下屋裏眾人卻複雜極了,一麵驚喜她終於改口了,一麵又似乎是惋惜……尤其崔老太,眼眶一熱,差點沒忍住眼淚。


    黃柔心疼他們,足足下了兩大盆細麵條,煎六個荷包蛋,片一小碗香腸臘肉,用幹辣椒段和大蒜炸得噴香噴香的,崔家醃製的蘿卜條。父女倆幾乎是狼吞虎咽,把所有東西吃個精光!


    春芽和小彩魚昨晚鬧著要等幺妹回來,不願去紅星縣城,此時看見她吃得香,也各要了一碗麵條跟著吃。


    她們問地震有多大,哪座山垮塌,垮塌多少,她們的房子還在不在,院裏的花花草草怎麽辦,村口的大槐樹和大石頭呢?幺妹都沒精力解釋,她實在是太累了。


    地麵“鼓包”已經耗費了她太多的靈力,她現在隻想吃飽飽,好好睡一覺。忽然耗損這麽多,她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被掏空了,走路像踩在棉花上一樣。


    跟村裏人比起來,他們隻是失去了家園,她不止家園,還有從小伴她一起長大的植物們,那都是她一輩子的好朋友啊。


    想到它們為了拖延時間讓大家撤離,被壓得斷手斷腳……雖然老拐柳說,草木在這場大災裏是唯一幸免的,可她還是會難過。


    待他們回房休息後,高元珍和王滿銀也從醫院回來了。


    “怎麽樣?”


    “剛生的,母子平安。”高元珍歎口氣,“聽說牛屎溝真地震了?”


    這倒黴事啊,全撞一起了!


    昨晚給劉珍送到醫院後,醫生看過說還沒發動,還早著呢,孩子也好端端的,胎心羊水啥都正常,讓要麽回家觀察,要麽在醫院住兩天。可劉老太從六甲村趕來,死死拽住高元珍兩口子不放,說就是高玉強把她外孫撞出問題了,得剖腹產!


    剖腹產一切費用必須他們承擔,以後孩子要有啥後遺症也得他們負責。


    王滿銀氣得當場就想跳起來揍人,高元珍緊緊抱住他,明擺著他們就是讓劉老太訛上了,可他們有啥辦法?怪來怪去隻能怪自個兒沒教育好孩子,讓高玉強闖禍!


    這血,他們是不出也得出,沒看胡雪峰也來了,坐一旁沒出聲嘛?


    本來,劉珍這孕懷得好好的,可自從被撞到後,她就這兒疼那兒不好的,誰能證明不是高玉強撞出來的毛病?


    證明不了,這錢就得他們出!


    王滿銀罵罵咧咧回家拿來兩百塊錢,誰知道剖腹產的時候發現她肚子裏有個啥瘤子順道給割了,兩百塊不夠,天一亮又回家去了一趟,加上孩子住保溫箱的費用,大人孩子的奶粉費,後續檢查費,營養費……亂七八糟算算,給賠出去八百多。


    本來上有老下有小的他們花銷就大,現在廠子沒了,手裏的積蓄又去了不少,兩口子真是想哭的心都有了。


    崔老太拍著大腿罵:“世上咋還有這種不要臉的人,她肚子裏的瘤子又不是玉強撞出來的,憑啥啊她?”


    高元珍歎口氣,她何嚐不氣?擔心自己情理之下揍死高玉強,丈夫已經偷偷把他送回市區去了,有婆婆護著,她暫時是不能把他怎麽著,但等著吧,不出三天,不打斷他狗腿,她就不姓高!


    老人們終究是心疼孩子,一個勁勸她好好教育,別動不動就揍。嗬,不揍?不一次性把他揍到怕,下一次不知道還要闖啥禍呢!


    這一次人沒事,賠點錢就好,以後萬一害了別人命呢?怕他沒命賠嘞!


    記掛著教育孩子的事,知道牛屎溝基本無人傷亡後,兩口子就放心的告辭了。


    崔綠真這一覺,睡得極其香甜,極其黑沉,大人們見她一直沒起床,也不敢大聲吵醒她,就一會兒躡手躡腳進去看一眼,一直讓她睡到第二天早上。


    醒來才知道,牛屎溝的社員們已經被安排暫時住到公社招待所去,住不下的則安排進會議室值班室,甚至在勞教場搭起許多頂帳篷,每頓有饅頭窩頭幹淨水,生病的老人孩子還能免費進醫院。


    看吧,大河口雖然是個窮公社,可老百姓受災了,能不計回報不遺餘力的幫助他們的,還是隻有政府。


    崔家人雖然有吃有住,可還是感動得熱淚盈眶,黨和國家真是好啊!說句難聽的,有些人家在自個兒家裏吃得還沒這好呢,在這兒時不時偶爾還能有頓肉片白菜湯嘞!


    大家在公社待了一天,確定不會再發生餘震後,開始自發的回村收拾殘局。


    崔顧兩家人也回去了,可說“殘局”,哪還有局麵可言?原來的牛屎溝依山傍水,門前是清澈見底的小河,屋後是蒼翠的青山,現在呢?


    山沒了,變成一片平地,河流也被倒下的山土阻塞,形成危險的堰塞湖,解放軍叔叔正忙著破堰塞湖,社員們傻愣愣看著一片紅土地發呆。


    原本炊煙嫋嫋雞鳴狗吠的村子,不見了。


    就連村口最有標誌性的老槐樹也被埋了。


    要不是靠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他們壓根找不著牛屎溝了。這可是他們的家啊!生活了幾輩子的家啊!


    全村人,無一例外的,都在哭泣。


    大自然能給他們帶來財富,帶來幸福,同時也能毀滅他們的財富和幸福!


    市裏從省裏請了地質專家來勘測,說這次地震並非傳統的板塊運動導致,而是因為後山被挖空後,人工誘發的。


    眾人一聽,後山不就是邱家挖的嗎?


    他們貪圖崔家自留地的肥沃土壤,把人一塊自留地挖光不說,還往山肚子裏挖,挖出來的土撒在自家自留地不算,還給娘家人送……謝謝行為,村民們一直是看在眼裏的。


    可誰也不信這土能有啥特別的,不都是一樣的牛屎溝的土?所以大家都隻當笑話看,除了崔老太,從來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指責他們。


    誰也想不到,就是真的可笑的行為,給全村人帶來了毀滅性的打擊!


    老人們恨得咬牙切齒,指著邱家人罵,“你,你們!老祖宗的基業全讓你們毀了!以後我死了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姓邱的!”


    “我才剛蓋沒兩年的新房子啊,我們過冬的糧食,你們姓邱的給我賠來!”


    一提起損失,所有人恨不得吃了他們的肉!


    賠償都是輕的,村民們一致要求要把他們趕出牛屎溝,可牛屎溝還存在嗎?啥也沒有了啊,所有人都成了喪家之犬!


    片刻,山裏又傳來男女老幼的嚎啕大哭。


    總這麽哭不是辦法,崔建國號召大家把土挖開,看能不能挽回一點損失。可單憑人力是不可能的,大家挖了三天,還沒挖去一層皮,最後,還是顧學章提議用炸藥,先把土豁開。


    可炸藥屬於軍工物資,公社沒有,也不可能提供,實在需要的話,公社可以出麵擔保給他們買,關鍵是要錢!


    身無分文的社員們現在,連半斤炸藥的錢也湊不出來,怎麽辦?


    有的年輕人幹脆破罐子破摔,說不如大家誰也別過了,去東北討飯吧!鬧著要讓公社給開討飯的介紹信,去了東北至少能混口飯吃,以後攢下錢了,去到哪兒就把家安在哪兒。


    可話未說完就讓家裏老人打了,“放你娘的狗屁,去了東北你的根在哪兒?沒根以後死了也是孤魂野鬼!”


    可沒有錢,重建家園的第一步就邁不出去。


    崔綠真在旁邊聽了一會兒,忽然輕輕拽了拽顧學章的袖子,“爸爸,咱們可以去信用社貸款嗎?”


    顧學章一愣,是啊,他怎麽沒想起來!


    這是天災,政府雖然沒錢直接撥給他們,可銀行應該會有優惠條款,不說無息低息貸款,至少先給貸點重建家園的款項。反正以生產隊名義貸,誰也沒辦法賴賬不是?


    雖然房子和生產資料沒了,可他們田地裏的莊稼還在,等到秋天收了就能賣出去還錢啊!


    顧學章把這想法說了,村裏人一聽,能向政府開口借錢?一起借一起還,相當於這債沒有落任何人頭頂上,傻子才不願意嘞!


    就在村口的廢墟之上,大家商議,幹脆一次性貸一萬塊,到時候買了炸藥還有剩的話,再買幾頭騾馬耕牛農具,這些都是秋收必不可少的家夥。況且,眼看著稻穀生蟲,還得買農藥,豬也得養起來,不然年底的任務豬交不出來,又得交錢抵……哪一件不是要花錢的?


    當天下午,黃柔幫大家起草了一份貸款申請書,每家出一個人按手印,趕在公社領導下班前,將申請書送到公社去。


    書記一看,一萬塊可不是小數目,交到縣裏去。


    因為這次地震,剛接到電話時縣裏以為出大亂子,已經做好被市裏批評撤職的準備了,誰知顧學章崔建國等三人居然冒雨勸退,挽救了千多人的性命,就是間接的保住了縣領導的烏紗帽,已經給三人申請了“陽城好人”的榮譽稱號,這筆貸款在他們眼裏,還不算巨款。


    甚至,為了鼓勵社員們重振士氣,在哪兒跌倒就在哪兒爬起,縣革委會和信用社商量,直接給批了五萬塊的額度!


    這可真是天大的意外之喜!


    原本以為一萬塊都不一定能批下來,誰知居然是五萬塊!而且是有史以來最高的放貸效率,第三天中午就抱回五萬塊現金來。全村男女老幼高興瘋了,村民們自發組成幾個小隊,買炸藥炮杆的,買農藥侍弄莊稼的,買豬仔搭豬圈的,買糧食做基建工地夥食的……所有牛屎溝人,都被動員起來了!


    幺妹為了她的植物朋友們,想要早日把土層炸開看看,也積極投身基建運動中,其他在外工作和上學的也聞訊趕回來。


    這時候,大集體的優勢盡顯無疑,前腳說要炸山,後腳就埋好點火,在幾聲此起彼伏的“轟隆隆”巨響中,原本已經夷為平地的山坡,再一次被炸出幾個巨大的深坑來。


    有了坑,社員們順著坑爬進去,總算是運氣好,炸開的居然是生產隊的倉庫!


    倉庫是啥?


    裏頭有能用半年的農藥化肥,有足夠幾百人使用的農具,最關鍵是,裏頭還有戰備儲備糧!


    戰備儲備糧在大集體時期最最重要的儲備,別的公社和生產隊大家不知道儲備了多少,畢竟這是“機密”,可崔建國和會計是知道的,按人頭算,牛屎溝的儲備糧至少夠全村人吃八個月!


    這八個月裏,就是一粒莊稼不收,他們也不會餓死!


    這時候,他不得不發自內心的感激他的前任張愛國同誌,張愛國同誌雖然在男女問題上不清不楚,可戰備糧卻從沒動過,每一年每一季度都有新糧換舊糧,把蟲蛀的黴壞的替換出去,所以等他們打開糧倉的時候,看著堆成山的糧食,所有人都流下了激動的淚水。


    幹勁就更足了!


    原來戰備儲備糧,真的是可以救命的啊!饑荒年也不許動用的戰備儲備糧,原來是這樣的啊!


    因為這次的天災涉及範圍較小,原址也還能繼續使用,政府自然允許牛屎溝生產隊使用儲備糧,不能眼睜睜看著大家餓死不是?


    種類主要是大米和麵粉,米不算好米,但在這年月也算是硬通貨,麵粉主要有小麥麵和高粱麵、玉米麵。每天兩頓飯由王二妹帶領著體力不行的婦女拾掇,中飯盡量吃高粱玉米,晚飯用大米煮稀飯,加幾籃子野菜進去,煮得稠稠的,也能吃飽肚子。


    至於油和肉,那是不用想的,鹽巴都是顧學章出麵到供銷社幫他們賒的。


    可所有人卻毫無怨言,動力十足,要重建自己的家園,誰不開心?所有人在一起吃大鍋飯,幹集體活,好像又回到了人民公社最初的時候。


    隻不過,那時候誰家都一樣一窮二白,可現在,崔家和顧家家底還是在的,他們的牲畜錢糧都保住了!所以,中飯他們在集體吃,晚飯回大河口,有湯有肉還管飽。


    黃柔心疼閨女,基本上天天燉大骨頭豬尾巴,炒菜的時候豬油也放得足足的,吃完碗底上還能剩不少油那種,幾個男人再盛碗米飯,豬油拌飯可是村裏人不敢想的奢侈品。


    於是,兩個月下來,社員們是一天比一天瘦,唯獨這兩家的男女老少,一個個紅光滿麵中氣十足!


    牛屎溝的社員們,再一次為自己的愚昧和自大付出了代價。


    炸藥買得夠多,大家一商量,幹脆把村子四周的幾座山也給炸了,炸出一條奇寬無比能劃船的大壩不說,四周的屏障一除,牛屎溝頓時寬闊了四五倍。


    原本窩在群山之中的小村莊,變成一片小型的平原,大家就在“平原”上蓋起新房子……當然,隻能是蓋茅草的土坯房,每一家按人頭數劃分麵積,每一口人有三十五平居住麵積的指標,甭管人口多少,總麵積不得超過二百平。


    原本小家小業的人家做夢都能樂醒,這可比他們原先的寬敞多了,可原本大院子大房子的人家,尤其是剛蓋起新房子還沒住幾天的,那真是睡著都能哭醒。


    這時候,崔老太都是拍著胸脯後怕不已,當年要是真聽劉惠的話蓋房子,這不就虧了嘛?


    反正,他們人口多,如果按人均三十五算,至少需要五百平,隊上不可能批,顧家則至少需要二百五十平……幹脆兩家人合計,不用隊裏出錢,自個兒蓋吧。


    但凡是自己出錢,隻要土地範圍不超過政府劃定的居住區域,也不超過地震前原有房屋麵積,隊上也都睜隻眼閉隻眼。崔家以前的房子雖才一百平出頭,可院子大啊,加起來少說也是六百平。


    隻要能拿出這麽多錢,就是蓋六百平,其他人也不敢有意見。咋地,地震前沒提醒你還是怎麽著?你不走賴誰?


    倒黴的邱家,幾年前蓋房子借的債還沒還清,房子就沒了,現在幾房裏誰家也沒能再借錢的主兒,隻能一大家子蓋二百平。啥,你們分家了?隊上可不管,要不是你們貪心,咱們也不會無家可歸。


    愛要不要,你們離開牛屎溝才好嘞!


    崔家和顧家在村裏本來就屬於條件好的,要蓋新房子也不難,兩家人在村口各挑了兩塊平地,崔老太還迷信的讓幺妹幫忙看個風水好的朝向,把房子蓋起來。


    崔綠真最近很忙,五年級開學了,作為她小學生涯的最後一年,課業突然繁重起來。同時,她的植物朋友們從廢墟下挖出來後,移栽到新院子裏,她每隔一天就要回來替它們看看。


    在土裏埋了大半個月,植物們元氣大傷,牛卵樹和栗子樹奄奄一息,翡翠蘭也死了許多,隻剩最後一根獨苗苗,她得用自己的靈力幫它們活過來。


    因為,好朋友就是互相幫助的呀!


    話說,自從她幫全村人躲過地震後,睡醒的第二天發現,她的靈力居然突飛猛進,瞬間飆升到十二級!十二級靈力能幹啥她是不知道,反正她已經能讓整座山長滿和尚頭啦!


    當年許下的願望,實現啦!


    兩個奶奶家新蓋的房子都很大,給她留出兩個大房間,打的還是兩張靠窗的大炕,給鋪上暫新的繡著小熊貓的鋪蓋,你就說這多幸福吧?


    崔綠真覺著,她真是世界第一幸福的小地精!


    在村裏所有人家苦得嘴歪眼斜的時候,小地精整天高興得齜牙咧嘴,友娣姐姐和春暉姐姐高中畢業,回家幹活來了。


    等秋收過後,穀子和玉米晾曬幹,生產隊留夠半年的糧食儲備後,能賣的全賣掉,還了八千塊的貸款。雖然還剩四萬多的欠債,可所有人都抑製不住的高興,因為水壩改建,河流改道,以後水利灌溉方便不說,還多開墾出幾十畝肥沃的良田來,對農民們來說,這都是實打實的好處嘞!


    大自然收回了饋贈,人類又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有序的,節製的改造了大自然,讓大自然更好的饋贈於他們。


    小地精覺著,通過這次的事,她好像又懂得許多道理啦!


    雖然她還說不清,可大人們都肉眼可見的發現,這個孩子不再是當年那個想媽媽想到哭鼻子的小丫頭啦,十一歲的她,漸漸長成了能獨當一麵的半大姑娘咯。


    似乎是為了給多災多難的1976和1977年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剛剛回家參加勞動三個月的春暉,終於等來她盼了大半輩子的消息。


    那一天,是1977年10月15號,正在基建隊脫土坯的她,看見四嬸和幺妹從村口跑進來,帶著一張報紙。三天前,國務院批轉教育部《關於一九七七年高等學校招生工作的意見》【1】,高考恢複了!


    對於崔家的三個大女孩來說,這是一張徹底改變她們命運的報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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