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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天,牛屎溝的春暉友娣李寶柱扔下手裏的土坯鋤頭,撒丫子往家裏跑!


    他們身後,是一群莫名其妙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的社員:“這仨娃咋了?”


    “看了黃老師的報紙就跑了。”


    “報紙上寫啥?”


    “我又不識字兒。”


    ……


    所有人都在議論猜測,那份報紙上到底寫了啥,能讓這三個牛屎溝最高學曆的娃娃激動成這樣。話說,他們高中畢業也幾個月了,村小學本來正好缺三位代課老師,這放在以前那可是搶破頭皮的事兒,可今年大隊部給他們做了幾次思想工作,三個娃娃都說不去,他們要看書,要複習。


    高中都畢業了還看啥書?


    有個工作不挺好的嗎?


    沒有城市戶口卻能享受城市戶口的待遇,這可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事啊!


    這三個娃娃一定是腦袋生鏽了,尤其老崔家那個春暉,當年考高中能考全縣第一名又怎麽著?還不是一樣的回家種地?還不是一樣生鏽?


    所以說嘛,讀書有個屁用!白白花費那麽多學費生活費,一家老小勒緊褲腰帶供出來的高中生,居然是三個傻子,放著這麽好的“工作”不要,還要看書,看書考啥?考大學嗎?


    這幾個月,三個高中生成了牛屎溝的笑柄。所有人看崔家的眼神都充滿了同情,別看他們家保住了家底兒,可有兩個傻孫女嘞!一天天的活兒不咋幹,就漫山遍野的看書看書還是看書。


    真想不明白,都畢業了還有啥好看的!


    李寶柱可就沒這麽好的運氣了,他作為家裏的老大,下頭幾個弟弟妹妹嗷嗷待哺,本來初中畢業那年李家人就不想讓他念了,是春暉找到李家磨破了嘴皮子,家裏才勉強同意他上高中。好不容易高中畢業能回家幫父母減輕負擔的時候,你說你不幹活你要看書?


    這不討打呢嗎


    剛回來那半個月,李家老頭兒追著兒子狂揍成為牛屎溝最大的娛樂看點,所有人都說想不到李寶柱居然這麽不懂事,這麽多年的書白讀進狗肚子啦。


    然而,更“不懂事”的還在後麵,從當天下午開始,三個高中生再也不願出門幹活了,全都跑山上去“呱呱呱”的背書,背得基建工地上的農民們都能鸚鵡學舌幾句。19號,原本在供銷社站櫃台的崔家大閨女春苗,居然也回來看書了!


    聽說,還是跟辭職回來的!


    辭職啊,不是請病假啊!她居然從千千萬萬人做夢都想去的供銷社辭職了,這已經不是不懂事了,是糊塗!是腦袋有坑!


    作為母親,劉惠還是從社員口中知道大女兒辭職的事,她一點兒也不信:“張大嬸兒你可別亂說,我家春苗現在站副食品櫃台,每天不知要稱多少斤餅幹出去,忙得不可開交嘞。”


    誰不知道整個供銷社最受歡迎的就是副食品櫃台?這一年多來,劉惠可是挺直了腰杆,說話都中氣十足呢。


    “咋不可能,我聽李寶柱他娘說,你家春苗就是不幹啦。”


    “就是,聽說昨兒就辭職了,你說這好好的鐵飯碗咋說不要就不要了呢?這麽好的單位可不是鬧著玩兒……”


    劉惠再也聽不見別人說的話,旋風一般跑到工地周邊,扯著嗓子吼:“崔春苗你個死丫頭你給老娘滾出來!”


    母老虎的獅吼功震得百鳥驚飛,枯黃的樹葉簌簌的落,知道母親脾氣的春苗自然是不可能出去的,滿山林邊跑邊背書,一日三餐奶奶會給她們送進來,愣是跟劉惠打了三天的遊擊。


    跟劉惠這大字不識幾個的女人解釋“破釜沉舟”?開玩笑,她能直接打得閨女滿地找牙,死丫頭誰給你的勇氣辭鐵飯碗,你經過老娘同意了嗎你


    直到10月21號,恢複高考的消息開始在所有報紙上鋪天蓋地的出現,劉惠才知道她閨女在幹啥。可饒是如此,她也接受不了,上大學又能咋地?她四嬸不也是大學生嘛,還不照樣來牛屎溝參加勞動……可話又說回來,她四嬸之所以能從村小學的代課老師到城裏公派教師,再到現在的副校長,原因值得她深思。


    她劉惠自詡也是牛屎溝首屈一指的聰明人,為啥黃柔能當上校長,她卻還在麵朝黃土背朝天的種地?她跟黃柔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黃柔識字兒,有文化!


    有文化就能當上校長,其實她還覺著,上大學也不是那麽一無是處……於是,可憐的劉惠同誌,就在到底讓不讓閨女辭職考大學這個問題上糾結搖擺,折磨得她吃不下睡不著,滿嘴冒火泡。


    當然,崔家人可沒心思管她,因為報紙上還說了,考試時間就在四十多天後!他們必須給三個孩子創造最有利的複習環境,蓋房子大人們想辦法,實在忙不過來花錢請工,堅決不能耽誤她們一分鍾。


    因為,他們已經聽過無數遍報紙了,今年招生對象較十年前多了無數倍,工人農民、上山下鄉和回鄉知識青年、複員軍人、幹部和應屆高中畢業生都能參加【1】!這意味著啥?


    意味著,今年的競爭對手將是有史以來最多的,根據四嬸的初步估計,從十一年前開始的老三屆加這十年期間的新三屆,至少會有兩千萬人報名,到時候經過政治審查啥的,能有資格走進考場的,少說也是五百萬,而根據今年的高等院校辦學條件看,錄取名額頂多隻有二十五萬!


    百分之五的概率,這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一百個人裏隻有一個人有機會考上。


    意味著,如果她們不努力,不比別人多看書的話,今年她們隻是五百萬分母中的一員,明年她們不止要頂著全家全村人的壓力,還得頂著更多人報考的壓力,勝算更小。


    反倒是今年,相較別人來說,她們早四天知道了消息,早四天做足了準備,勝算更大。


    尤其春暉這兩年,一見麵就給春苗叨叨會恢複高考,春苗也沒把書本知識丟下,哪怕白天上班,晚上回到宿舍也要看足四個小時的課本才睡覺。


    友娣和春暉是應屆畢業,那更了不得,書本知識就跟刻在腦袋瓜裏一樣嘞!


    崔家所有人都很矛盾,一麵希望時間快快過,快快到12月那一天,讓他們家三朵金花走上全國大舞台比拚一番,一會兒又祈求時間能慢點兒,讓她們多看幾頁書,多做幾道題目。


    黃柔請市裏曾經參加過高考改卷的老師,幫她們找了好幾套練習題,雖然原題出現的概率為零,可重在讓她們知道十年前的高考怎麽考,知道模式也是一種底氣。畢竟,停止招生的這十年,老師再也不給她們講高考的點和模式,許多人幾乎是蒙著眼睛走上考場的。


    而大河口,跟崔家的如臨大敵不一樣,胡峻好像壓根沒把這事當事兒。


    幺妹放學路上又遇見穿著一身工人裝的胡峻哥哥,他現在已經快有爸爸高啦,可因為從小營養不良,人特別瘦,看起來沒爸爸厲害的樣子誒……


    “胡峻哥哥!”


    少年回頭,十七歲的他,嘴唇一圈還是幹幹淨淨,像個大孩子。“綠真放學了,菲菲呢?”


    “菲菲先走啦,她要回去帶小弟弟。”崔綠真跑上來,自然的牽住他的手。


    胡峻有點不自然的想要抽出來,因為他手上沾了黑漆漆的機油,修機械的時候弄破手套,手上還有兩個流血的傷口……而她,是那麽漂亮那麽幹淨。


    崔綠真仿似沒有察覺,以熟悉的緊緊的力道牽著他,一蹦一跳的說:“哥哥你怎麽還在上班?”


    “不上班能幹什麽?”他有點失落的反問。


    “我姐姐們都早沒上班啦,在家看書呢!”


    胡峻隻是低頭看自己的工作服,這是廠裏機修組專用,雖然沒有明文規定取消上山下鄉,可胡雪峰還是給他安排進了機修組,因為這批高效率的德國裝備在廠裏還沒人會修,每次出故障都是胡雪峰用他的三腳貓德語對照著說明書,或者給廠裏雞同鴨講的溝通,現在兒子畢業,他肯定要將他培養成接班人。


    甚至,學會修德國設備,以後就掌握了整條生產線命脈,那是無可替代的工作,要升遷也很快。


    胡雪峰再從上麵拉他一把,這就是“父子同心,其利斷金”的事兒!


    崔綠真可是很聰明的小地精,她想了想,拽著胡峻的手問:“哥哥你真要當工人了嗎?”


    “……”


    “哥哥你不是想當警察嗎?以前你說過的呀!”


    玩過家家被拉來湊數的時候,這位“丈夫”專業戶的職業永遠都是警察,不是醫生老師更不是鋼鐵工人。


    胡峻也想起小時候一起玩的場景了,歎口氣,沒有誰比他更想掙錢,更想獨立,他已經受夠了什麽都要找父親開口的製肘,關鍵是現在妹妹也成了家裏的免費保姆,經常被繼母支使著帶孩子。


    他想快點掙錢,帶著妹妹離開這個家。


    一麵是理想的召喚,一麵是對金錢和自由的渴望,拉扯著這個十七歲的少年。


    “哥哥?”崔綠真生氣地跺腳,拽著他的手問。


    “嗯?”


    崔綠真小大人似的歎口氣,“哥哥你一定要去當警察哦,不然……不然……”她圓溜溜的大眼睛轉來轉去,“不然壞人欺負我和菲菲怎麽辦呀?”


    胡峻怔了怔,是啊,他想要給菲菲的就是一個安全舒心的環境,讓她不用為吃穿發愁,不用怕壞人欺負,如果他為了掙錢一輩子做個機修工,那他哪來的底氣做她的頂梁柱?還有小綠真。


    她們就是他的妹妹,他的責任。


    胡峻忽然彎下腰,與她平視,“可是如果,當警察掙不到錢呢?”


    那可是兩袖清風一身正氣的大英雄,說實在的,收入可能還趕不上一名四級工人。


    崔綠真毫不猶豫的拍胸脯保證:“我有錢鴨!”


    “嗯?”


    “我,我可以養你鴨。”


    胡峻一愣,哈哈大笑,愛憐的捏了捏她的手,“小笨蛋,男人怎麽能讓你養?”


    幺妹眨巴眨巴眼睛,她覺著,胡峻哥哥笑起來好好看呀,長長的眼睛眯成小月牙,高高的鼻子還能看見鼻梁骨上的線條,露出的牙齒又白又大,關鍵嘴唇一周幹幹淨淨,一點兒胡子也不長!


    真漂亮呀!


    比他大一歲的李寶柱哥哥,一張嘴周圍黑漆漆的,跟個大人一樣,她才不喜歡呢!


    還好,胡峻不知道小丫頭心裏的想法,不然得一口老血噴出來。可能是多年的營養不良,他跟同齡男孩比起來顯得非常“晚熟”,個子是竄上去了,可其他地方卻沒啥變化,還是個小少年的樣子。


    唉,男生之間總會有意無意的比較一下,他就屬於那種“金玉其表敗絮其中”的,高中最後一年已經不怎麽喜歡在人多的時候去上廁所了,總覺著會被人比較,現在連彰顯男兒氣概的胡子也不怎麽長,著急啊。


    “胡峻哥哥你放心叭,我以後會非常非常有錢噠!”她蹦蹦跳跳跑了,因為她又偷聽到爸爸媽媽說話,今年1、4、7、10四個月收到的藥物分紅已經有兩千多啦!


    況且吧,蓋房子的時候她偷偷去落水洞看過,邱老壽星送她的寶貝還在呢,以後沒錢也不怕,賣一隻鐲子就能換不少錢啦!


    甚至,她還可以供胡峻哥哥讀書嘞!


    於是,從今天開始,胡峻每天帶著書去車間,一有空就看書複習,下班回家也盡量在孩子哭聲和繼母的崩潰聲中平心靜氣的複習,胡雪峰知道他想考公安大學後非常開心,勒令劉珍和菲菲不許吵他。


    甚至,為了方便他看書,胡雪峰又買了一套房子,讓劉珍帶著小兒子搬過去,隻留菲菲在這邊給胡峻做飯打掃衛生,平時的工作他也大手一揮,讓別人幫兒子做了。


    他是主管業務生產的副廠長,這點特權還是有的。


    其實,他也早該這麽做了。劉珍自從懷孕後就這兒疼那兒癢的折騰人,他整天在單位可以躲過一劫,可一雙兒女卻是躲無可躲的。生下白白胖胖的小兒子,自以為腰杆子挺硬後,劉珍就鬧著要再買套房子。


    一家五口還有個奶娃娃,再加借著“照顧月子”的名義住下來的劉老太,擠在“小麻雀”裏實在是太不方便了,剛出月子的娃娃神經分外脆弱,關門聲重了那麽一丟丟,就把他嚇得嚎啕大哭,好容易安撫下來,夜裏也是要再發驚的。


    劉老太教劉珍一哭二鬧三上吊,要房子,要跟繼子繼女分開吃住。


    可胡雪峰也不是傻的,他手裏是有錢,卻不願花在這種地方,都給朋友留國外炒股呢。這幾年日元一天比一天值錢,甚至大有超過美元地位的趨勢,他買的日元外匯儲備終於可以派上用場了,一天都是二三百的進賬,還真不缺一套房子錢。


    劉老太看出來,女婿這是覺著能將就就行,還沒被逼到那份上,於是靈機一動給閨女出主意,讓她不停的使喚吵鬧繼子繼女,尤其是胡峻那兒,讓他沒時間看書複習……果然,胡雪峰痛痛快快,在不遠處給買了一套。


    好巧不巧,這一套房子的前主人,還是菲菲和綠真曾經的學前班老師——衛娜。


    自從丟了工作後,衛娜倒是安靜了一段時間,前幾年學人當倒爺,走南闖北的去,把石蘭省的木耳野生菌等山貨帶到東北去,在廠礦區掙到點錢,又從長白山販人參回來,在書城掙了好幾筆。


    聽說有了錢又有了家庭地位的衛老師,還在外頭找了個姘頭,長年累月不回家嘞!


    現在,兩個兒子也畢業了,公婆也過世了,丈夫把房子一賣,準備友關係調回市裏養老去。


    這一對,也算是市三紡的風雲人物。曾經打架打得全廠皆知的夫妻,現在雖然還沒離婚可也已經各奔東西,隻是可憐了兩個兒子,繼續在廠裏混日子,重複父母當年的命運。


    不,甚至比父母當年還不如。


    以前,市三紡是鐵飯碗,隻要進來就再也不用擔心出去,可現在,自從胡雪峰大刀闊斧搞改革後,各部門各條生產線績效評比成為衡量個人價值的指標,甚至給所有人訂了個最低任務線,一個月未完成扣工資,兩個月未完成扣工資加全廠通報,三個月未完成就可以考慮主動辭職了。


    當然,他的剝削不像資本家那麽赤裸裸,他隻是會讓完不成任務的職工被公開處刑,喪失尊嚴……哪怕是已經在廠裏工作幾十年即將退休的老員工。


    一開始,包括黃柔陳靜在內的人都不相信,畢竟這人雖然不靠譜但他至少是個笑麵虎,還沒見他跟誰撕破臉皮呢。可誰知前腳剛說不信,後腳這臉就被打得“啪啪”響,轉眼廠裏就“主動辭職”兩個人了!


    所有人這才把他的“改革”當回事。


    不過,話說回來,雖然有點不近人情,但廠子效益的提高是實打實的,這才三個季度,效益就已經快趕上總廠了。效益和工人工資是直接掛鉤的,工資高了,怨聲載道也就少了,相反,他的呼聲在年輕人裏還挺高的。


    當然,幺妹現在可沒時間管這些大人的事兒,她最近開始有煩惱啦。因為靜靜阿姨的對象又談崩了,崩的對象還是給他們上體育課的牛老師。


    這不,牛老師今兒又給她塞了一袋零嘴,“幫我給你們陳老師帶個話,晚上七點讓她在廠東門等我。”


    牛老師“扔”完東西,屁股後頭有惡狗攆似的跑了,讓崔綠真想要拒絕都來不及。


    她知道小孩不該摻和大人的事,可……這次的是啥零嘴呀?


    她“刺溜”一聲拉開最新款的書包拉鏈條,幾頭是一個紅黑色帶花紋的塑料包裝袋,“麥麗素”三個大字印入眼簾。


    這又是啥好吃的呀?


    小地精雖然個子長得高,可她的生長發育比同齡人類幼崽緩慢,菲菲和麗芝一二年級就開始換牙,她卻到四年級,也就是去年才開始陸陸續續換牙。


    前頭三年可把媽媽急壞了,帶她去縣醫院市醫院中醫醫院都看過了,甚至還去過省城兒童醫院好多次,擔心她一直不換乳牙的話,以後會影響臉部輪廓骨骼發育……誰知藥也吃了許多,她那二十顆小乳牙還是巋然不動。


    甚至,顧奶奶不知從哪兒聽來的土方子,說是要給敲掉一顆的話,牙床鬆動後其他的也就陸續會掉了。


    當然,她隻敢旁敲側擊的提一句,媽媽要知道可是會發飆噠!


    幸好,去年春天開始,小地精的小乳牙們終於開始鬆動了,一年多時間已經換得差不多了,隻是還有一兩顆沒長出來,但一點兒也不影響她齜牙咧嘴地笑。


    唯一影響的,就是媽媽不讓她吃那麽多零嘴了,怕吃壞牙齒。


    一副好看的牙齒對一個女孩子來說太重要啦!


    所以,在這段曠日持久的換牙過程中,連新出的麥麗素她都不知道,感覺像錯過了兩個億!


    小地精迫不及待地拆開包裝袋,發現裏頭是一個個拇指大的“小雞蛋”。它們外邊是棕紅色的巧克力,吃進嘴裏苦甜苦甜的,慢慢的含了一會兒,裏頭又是像真空的泡沫一樣,巧克力融化進去真舒服呀,化得人舌尖絲滑絲滑的……


    “喔喔,好吃!”


    她一連吃了大半包,這才想起要看看是哪個食品廠出的,到時候上百貨商店問問。可包裝袋上是奇奇怪怪的拚音和繁體字,產地居然是在香港!


    哎喲,小地精居然在無意中吃到了人生中的第一袋進口零食!


    這可真是讓她歡喜讓她愁啊,歡喜的是進口零食真好吃,愁的是她近期內可能就隻能吃這麽點兒啦,陽城市可是買不到進口零食噠!早知道就剛才少吃幾顆,留著以後慢慢的享受……唉!


    “歎什麽氣呢?”黃柔剛進門就聽見閨女的歎氣聲,隨口一問。


    “我沒有零食吃啦媽媽。”


    “還吃呢,啊,張嘴,你看你左上第四顆牙齒還沒長出來。”瞥了一眼書桌上的包裝袋,“再吃糖,把牙根吃壞,當心變成小缺牙。”


    崔綠真皺了皺鼻子,她已經不是三四歲的小孩子了,知道牙齒長不長得出來跟鈣質有關,跟啥吃糖可沒關係。


    把裝著菜的網兜擱進廚房,黃柔出來把包放下,“哪來的零食?”


    “牛老師給的。”


    黃柔怔了怔,這位牛老師也是個神人,典型的體育老師長相,人高馬大黑黝黝,性子卻一點兒也不“體育老師”,非常靦腆和溫柔。陳靜那樣的大女人在他眼裏簡直就是天神一般的存在,這半年來隨著大河詩社的風生水起,一連出了兩本詩集和兩首膾炙人口的詩歌後,他對陳靜的崇拜更是猶如滔滔江水。


    總是挑陳靜在的時間往詩社跑,投兩首絞盡腦汁的打油詩,借著“討教”的名義賴在活動室不走,兩隻牛眼跟探照燈顯微鏡似的,看見啥活兒立馬搶著幹……這不,雖然不是詩社正式成員,可他幹的活比誰都多!


    所有理事們都知道詩社多了這麽個熱情的追隨者。


    時不時再來點偶遇啥的,陳靜已經是談過五六段戀愛的人了,自然明白他的“司馬昭之心”,也算是被他一片癡心打動了吧……這不,才交往幾個月,又崩了。


    可憐的被拋棄的牛老師,就像激勵挽救出軌渣男的家庭主婦一般,天天給陳靜送湯送水,她不收,他就曲線救國,給黃柔和幺妹送,再轉交給她。


    現在她們也不願幫他轉交了,他就用進口零食收買小地精,幫他帶話。


    小地精可不知道靜靜阿姨會不會去赴約,她隻是好奇,“媽媽,我們能自個兒做零食嗎?”


    “嗯?”


    於是,幺妹又把幾個月前在李家溝的設想說了。


    黃柔沉吟片刻,“開食品加工廠?”


    “對,姨媽他們也很感興趣呢,咱們要是開起來,以後就能隨便吃零……嘿嘿,能掙好多錢嘞!”


    錢誰會嫌多呢?反正黃柔是不嫌的,教育局已經給她透口風了,開春就要將她調市裏去,到時候兩口子都去了市區,她也想把閨女轉到市區去念初中,到時候三口人不可能再來回跑大河口。


    她又想買房子了。


    這次,她不想再將就“小麻雀”,她想要買寬敞的大房子,有陽台有花園那種。


    昨晚,兩口子睡前還在發愁,這筆錢要從哪兒抓來,還不知道嘞。現在被閨女一提醒,好像是個不錯的主意,多年的事實證明,跟著閨女的意見走不會錯。


    晚上,一家三口吃飯的時候,她把這個主意提了,顧學章沒意見,“行,改天你跟她姨媽商量一下,我給你們找集體掛靠。”


    想要辦廠隻能掛靠,私人小作坊偷偷摸摸不像話,畢竟他們現在也算有點名頭的領導了,要讓人知道多不體麵。


    黃柔是個行動派,第二天中午,她就給李家溝大隊部去了電話,下午她剛下班,高元珍就在家門口等著。


    才兩個月不見,高元珍似乎是又老了兩歲,“姐怎麽了?”


    “害,農村裏不就是那些破事,不提也罷,你急慌慌叫我來是啥事?”


    黃柔給她倒杯溫開水,“咱們辦個食品加工廠吧。”


    高元珍一愣,“是幺妹的主意?”


    黃柔也愣了,“她跟你提過?”


    姐倆這才知道,小地精密謀食品廠已經大半年了。她的初衷很簡單,做多多的零食她就不用花錢去外麵買啦,可對這兩個女人來說,她們的注意力就不在“吃”上。


    一個是為了出人頭地養兒子,一個是為了掙錢買房子,對現在的她們來說都是剛需,必須實打實掙到錢的。高元珍聽說妹夫幫她們落實掛靠集體的事兒,頓時感激不已,兩個人當即在桌子上鋪開信簽紙,計劃開來。


    場地暫定李家溝,因為高家的房子足夠大,做倉庫綽綽有餘,院子裏搭幾口鍋灶什麽的也方便,最關鍵是交通方便,隻要生產出來就能用拖拉機給運到供銷社。


    她們的銷路暫定的也是供銷社,王滿銀那邊還能跑跑百貨商店,但她們現在對所謂的“食品”還沒概念,不知道能不能進百貨商店。


    接下來就是考慮主打產品了,到底生產啥好呢?罐頭肯定是要繼續生產的,因為這是他們安生立命的基礎。可其他的冰棍兒餅幹小饅頭麥麗素,這就是問題了。


    高元珍歎口氣,懊惱地捶頭:“都怪我,年輕時候沒出去看看,也不知道餅幹咋做的。”


    黃柔按住她的手,“這怪不了你,那幾年誰也沒條件出門不是?”


    再說,除非是在餅幹廠上班的,不然誰知道這些呢?


    忽然,她眼睛一亮,是呀,餅幹廠啊!術業有專攻,她們不會做餅幹,可餅幹廠的工人肯定會做!她把腦袋湊過去,和姐姐小聲的說了幾句,兩個人一拍即合。


    商量妥當,崔綠真回來了,她手裏提著兩個一模一樣的軍綠色雙肩書包,身後跟著的是比她矮一丟丟的胡菲。


    胡菲懷裏還抱著三個多月的胡崢,正“呱呱呱”的哭著,不知道是餓了還是尿了。


    黃柔心頭歎口氣,估摸著又是劉老太要攛掇劉珍上市裏逛百貨商店,趕最後一班上市區的公共汽車,專門守在教室門口,菲菲一放學就把胡崢甩給她了。


    可憐的菲菲,以為跟繼母分開住就能安寧,誰知她們愣是不願放過這免費的小保姆,搞得她作業沒時間寫,舞蹈也沒時間練了。


    崔綠真雖然喜歡小孩,可她不喜歡胡崢這樣的臭小子,他的嘴巴好大好大,眼睛又那麽那麽小,一天要讓好朋友給他換那麽多次尿布,喂那麽多次奶粉……她實在想不通了巴掌大的孩子怎麽就這麽能吃?


    姨媽家的小明明多可愛呀,沒他能吃沒他能拉,笑得比他還好看!


    黃柔主動把嗷嗷大哭的胡崢接過去,“乖,你們去房間裏寫作業吧。”


    菲菲鬆口氣,甩了甩被他壓沉的手臂,“小弟弟一定是又餓了,我先給他泡奶粉。”


    胡雪峰有錢了,這小兒子來得正是時候,趕上他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年月,都看不上喝母乳,高檔奶粉可著勁的買,想喝多少喝多少。


    可在黃柔和高元珍看來,再好的奶粉能有母乳好?這人啊,有點錢就狂了!


    “放著我來吧,你們快去寫作業。”


    房間裏,幺妹把書包放下,拿出兩個人的作業攤在長長的寫字台上,再將帶靠背的兩把椅子擺上。顯然,這是她們經常做的事,一做就是六年了。


    “明年咱們就能上初中啦,菲菲你還要帶他嗎?”


    胡菲皺著眉,“可,可我爸爸也沒說不用我帶呀。”


    小地精仗義執言:“你可以找借口的呀,就說嗯,就說作業多,肚子疼,當值日生……反正就是不帶他。”


    “可……可……他是我弟……”


    “是你弟,又不是你生噠。”


    菲菲覺著,自己說不過好朋友,可好朋友說的,又是那麽的有道理,那麽的英明睿智。其實,她也不喜歡胡崢,整天隻會吵哥哥複習,一點忙也幫不上。


    兩隻好閨蜜,手下“唰唰唰”地寫著,躲在房間裏暢所欲言。要是以前,還有胡峻哥哥也會加入,他們有三把靠椅,並排坐開,一麵寫,一麵天南海北的聊開。


    當然,大多數時候都是小地精一個人得吧得吧,胡家兄妹倆沒去過她口中說的地方,沒見過她津津樂道的海椰子翡翠蘭牛卵樹,甚至,菲菲連印度洋在哪兒都分不清,經常鬧“北極熊跟企鵝一起玩耍”的笑話。


    他們的好朋友崔綠真,怎麽就能懂那麽多呢?


    她的腦袋瓜裏,裝著整個地球,整個世界!


    有時候,菲菲也會失落地想,如果她也有一對疼愛她的爸爸媽媽,她應該也會在腦袋瓜裏裝地球,而不是裝小弟弟的吃喝拉撒。


    說到底,她跟綠真,是不一樣的。


    “菲菲?”


    “嗯?綠真說啥?”胡菲不好意思的吐吐舌頭,她居然出神了。


    “我說,我把海椰子挖出來了,就種在新房子的院子裏。”地震後那家夥被埋在土裏,她央求大伯和爺爺一定要把它挖出來。


    “海椰子?是不是你學前班那年撿到的那個,嗯像……像屁股的家夥?”小姑娘紅著臉,不好意思提那兩個字,感覺是不文明的行為。


    “對。”


    “可它都已經埋土裏五年啦,還沒發芽嗎?”菲菲大驚失色,“這怕是已經壞了吧?”


    小地精很肯定的搖頭,“不會壞,它種子的胚芽還在,胚芽蛋白現在屬於休眠期,過幾天或者幾年蛋白被激活後就能發芽啦。”


    菲菲可聽不懂什麽蛋白什麽激活的,她隻覺著好朋友太棒太厲害啦,她的腦袋裏裝了好多好多東西呀!


    崔綠真已經習慣了她的星星眼,豎起耳朵聽了會兒胡崢沒有再哭了,這才嘻嘻笑著起身,“我給你拿好吃的去哦。”


    客廳裏,吃飽喝足的胡崢正睡在沙發上,關鍵是,他居然過分地猖狂地蓋著她的小熊貓被子!那可是她最愛的!


    崔綠真非常生氣地問:“媽媽你怎麽又把我的東西給他蓋呀?”


    黃柔輕輕瞪她一眼,高元珍把小被子扯開,蓋上她的衣服。小孩子嘛,總有自己的東西是不允許別人碰的,尤其是她本身就不喜歡的人。高玉強那小子就有這臭脾氣,自個兒的玩具不讓王滿金王滿玉家的孩子玩兒,哪怕碰一下他都要揍人家。


    幺妹這才打開櫃子,拿出兩個油紙包,抓了幾顆果脯。


    黃柔把剩下的拿過來,讓高元珍吃。


    一個個晶瑩剔透黃橙橙黑漆漆的果幹兒,被醃漬得酸酸甜甜,咬一口脆生生的還開胃。高元珍感慨著說:“上次小丫頭就說食品廠可以做果脯,咱們去周邊收果子,學會糖漬和鹽漬的技術,這可是能賺大錢的?”


    黃柔忽然一愣,“她提過做果脯?”


    “可不是咋地,到時候咱們也不用費勁的做餅幹,同樣是收購果子來,一半做罐頭,一半做果脯,那幾套洗切去核的設備未必能將就著用……”


    話未說完,黃柔忽然“啪”一聲拍在大腿上。


    “好,好主意,咱們剛起步,還沒學會走,先別忙著跑,就從果子開始!”


    崔綠真這樣腦袋裏裝著地球的小孩不會知道,她就出去拿點兒零食的工夫,就啟發到她媽媽和姨媽了。忙著回家規劃場地,高元珍也沒時間留下吃飯,隨便啃著兩個熱包子就蹬著自行車走了。


    他們在李家溝的院子雖然大,可排水係統是個問題,萬一以後開展起生產的時候,雨天又內澇怎麽辦?那淹的可是原材料和成品,就差臨門一腳帶出去就能換錢的東西,她不允許出任何差錯!


    做食品,第一重要的就是安全。


    內澇會把多少細菌病毒蟲卵留在食品上,她不敢想象。所以第一步,先回去把這個問題解決。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她和王滿銀一個臉,一個唱白臉,軟(威)硬(逼)兼(利)施(誘),給大隊部書記塞了二十塊錢,這才在鄰居的萬般不配合之下,給他們的院子開了條排水溝。


    同時,又在廚房隔壁蓋了兩間更大的青磚房,特意把地麵墊高,支上三口大鐵鍋兩套設備,一口煮罐頭,兩口做紫果脯。當然,做這些準備他們也不是蒙著眼睛瞎搞,王滿銀求了舅媽,通過采購關係給他們介紹了一位果脯廠的老工人,兩口子給他開著高工資,沒日沒夜的學習。


    村裏人都覺著他倆是瘋了,沒廠子沒執照不說,兩個農民,在這之前身無長技的農民,居然也敢天馬行空的瞎搞?他們憑啥?就憑那啥都敢想的腦袋嗎?


    當然,為了不讓人再半路截胡搶了生意,他們一直對外宣稱的都是“煮罐頭”,直到半個月後,顧學章給他們送來了營業執照和掛靠合同,李家溝的社員們才知道,這兩口子又開始搞事情了!


    說來也巧,顧學章給他們掛靠的是一個叫“利民西瓜園”的集體企業,聽名字誰都沒聽過是吧?可要說起黑皮西瓜,又大又甜水又多的黑皮大西瓜,整個紅星縣的老百姓都知道,那個地方叫牛屎溝!


    是的,在完成初步的重建家園工程,剛把一排排土坯茅草屋蓋起來的第二天,遠在北京的段書記就給他們支了個招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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