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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地精能敏感的察覺到,黃伯伯的情緒不對勁,他心裏有非常不好的想法。靈機一動,她必須把黃伯伯帶離煤礦,隻要他不去上班,他不好的想法就不會實現。


    黃寶能一愣,“你們家有什麽事嗎?”


    幺妹大眼睛一轉,“嗯呐,去了就知道啦。”心裏卻在迅速的想辦法,要用個什麽理由留下他們呢。


    顧學章顯然很吃驚她居然這麽說,但他知道要給她青少年該有的麵子,也不反駁。心道大不了就做桌飯菜,跟他們喝兩杯。


    他自認為自己是粗人,跟黃家叔侄這樣的“粗人”更有話題,去家裏吃飯,他樂意之至。


    黃寶能心裏挺為難的,他已經換上一身全新的內衣褲,覺著走也要走得幹幹淨淨,萬一到時候被壓煤堆裏壓碎,至少是穿著新衣服走的,家裏人不用為一堆碎肉穿不上衣服而遺憾。


    可去了顧家,要是沒能撐回來,死在人家裏咋辦?這不是給人添晦氣嘛?他不是這樣缺德貨!


    黃寶能猶豫道:“今兒要去上班,要不改天吧,改天我一定去,怎麽樣?”


    在幺妹眼裏,他整個人都快哭出來了,可其他人卻沒發現異常。“不行哦伯伯,我知道有一種草藥能治好你的病,你去我們家拿吧,很快噠。”


    這下,黃家人壓也要把他壓去了。黃永貴立馬答應,“成,吃過飯咱們就動腳。”


    黃小弟比較好奇,歪著腦袋問幺妹:“那是種什麽藥,我們縣有嗎?外頭能買到嗎?”


    崔綠真哪裏知道什麽藥能治伯伯的病呀,她就是隨口編的,但她知道這時候不能露怯讓他們失去信心,就胡謅道:“我聽我們校衛生室老大夫說的,我們學校後的竹林裏有種藥專門治療伯伯的病,我隻知道長什麽藥,不知道叫什麽名字。”


    他們學校和廠區用同一個衛生室,裏頭有個老大夫卻是很有名的老中醫,外頭許多其他單位的幹部職工都來求診呢,經常一號難求。


    如果老中醫說能治,那說不定就真能呢!


    大家聽顧學章也這麽說,頓時眼睛發亮,仿佛看到希望一般,當即忙著給他收拾行李,找鞋的找鞋,灌水的灌水,還把一直舍不得騎的破舊二手自行車推出來。


    黃寶能眼窩裏頓時多了兩團熱淚。


    如果,他要好好的,能活下去該多好啊!


    可他今天明明就要……頂多,也熬不了幾天。


    他蹲在地上,抱頭痛哭。他舍不得爺爺奶奶和爹娘,舍不得他們白發人送黑發人,舍不得剛回家的叔叔,舍不得老婆兒子……他不想死,不想睡在幾百米深的煤洞裏,不想被壓成一灘碎肉,不想離開這個溫暖的家。


    堂堂七尺男兒,哭得一臉鼻涕眼淚,像個孩子。


    四個老人也跟著哭,雖然他們不知道寶能的病有多嚴重,可村裏跟他一起出去當煤礦工人的三個後生,現在隻剩他一個了,這是何等的悲劇,何等的殘酷!


    一大家子哭得不行,不知道的還以為邁入了殯儀館。


    如此,黃寶能讓二叔和弟弟給駕著,送上了自行車後座。


    顧學章看了閨女幾眼,他雖然不太懂,可也知道煤礦工人這樣的病是治不好的,隻不過在苦熬時間罷了。閨女這麽說是否有點“信口開河”?小孩不懂事亂說話,卻哪裏知道這簡單幾句話是給了別人希望,到時候兌現不了可不就是又讓他們失望嗎?


    不,到時候不是失望,而是絕望。


    顧學章頗為頭疼,可他又舍不得說綠真,這是個多麽懂事的孩子啊!


    崔綠真腦海裏迅速的盤算著,什麽藥能治好他的病,一出大門就悄悄問路邊的植物們,它們都搖頭。都說陽城煤礦又叫“寶能煤礦”,礦長是土生土長的寶能縣人,每年招工也優先考慮寶能人,所以這個縣生塵肺病的人也異常呢多,植物們對這樣的情況已經麻木了,聽說她想幫他治好,都紛紛搖頭歎息。


    這樣的病,怎麽能說好就好呢?


    一路回去,除了自以為看到希望的黃永貴,其他人都是苦悶不堪。


    來到樓底下,幺妹讓他們先上去,說她去小竹林給伯伯找藥。


    小竹林就在她們那棟樓對麵,長滿了茂密的竹子,中間還有幾張石桌石椅,這時節挖竹筍的老頭老太非常多,就是孩子也常去淘吃的,顧三想想站在自家陽台上也能看見,倒是不用擔心。


    黃柔也沒料到他們會來,趕緊吃驚的請他們坐,洗幾顆蘋果,泡了兩杯茶。


    她的臉色,比他們出門前好多了,似乎還洋溢著喜氣?


    趁黃家叔侄倆喝茶,顧學章把妻子叫回房,“怎麽了?”


    黃柔把手背在身後,像幺妹似的左右搖晃身子,“你猜。”


    “莫非是真有了?”


    “噗嗤……說啥呢!”黃柔輕輕捶他胸口,“剛遇到麗芝爸爸,他說呀你要升官兒啦。”


    顧學章卻不大感冒,“物資局那麽大個地方,有什麽官可當的。”橫豎就一正兩副四處,他現在已經是處長,再升莫非還能當副局長?


    “可不是才來調查過,懷疑我有經濟問題嗎?副局長還輪得到我?”他自嘲的說。


    黃柔“噗嗤”一聲又樂了,“怎麽,你隻想當副的?正的就不想嗎?”


    顧學章一愣,“局長?”


    原來,他們剛走沒多久,物資局的電話就打到學校辦公室來,局長調到省城辦事處,把原來的老書記換回來了,而前幾天還被眾人敬而遠之的顧學章,居然被越級提拔,成了物資局當之無愧的二把手!


    局長有可能去省城修養,他倒是知道,可沒想到會這麽快,這麽早,更沒想到頂替他的居然是自己!


    “哪個老書記?”自從出了供銷係統窩案後,他對這仨字是生理性厭惡。


    “那天來的那位老人便是,跟幺妹聊天的。”


    顧學章恍然大悟,難怪當時看老人家氣勢不同,兩名紀律監察員跟在他身後像小弟,原來還真是大人物。可調查結果和結論這麽快就出來了嗎?


    黃柔朝隔壁房間努努嘴,“估計還是綠真說了什麽。”無形中又幫了他。


    顧學章摸摸鼻子,嘿嘿傻笑,“我閨女可真是小福星。”這麽多年,每一次他遇到困難的時候,都是她有意無意的施以援手。


    說曹操曹操到,正說著,崔綠真笑臉通紅地跑上來,手裏捏著兩把“野草”,左手裏的像蒿草卻開紫花,右手的卻是……折耳根?


    黃柔揉了揉眼睛,捂著鼻子迅速後退,“你哪兒挖的折耳根?”


    “拔的,就在小竹林過去一段,好多嘞!”因為氣味太衝(臭),許多人都不會吃,沿著水溝的田埂上串了滿滿一埂,紫紅色的心形葉子看著還挺漂亮,這幾天開出白色的小花那更是一道美麗的風景線。


    她原本隻是過去碰碰運氣,誰知道就遇到這一埂小可愛,它們唧唧喳喳告訴她,如果是咳嗽痰多喘氣困難的話,吃它們也行,要是再配上桔梗那就更好啦,把肺裏的膿痰排出來就好啦。


    於是,她不止拔了一堆白嫩可愛的折耳根,還在她們指揮下找到一把正在開花的桔梗。


    “媽媽,你幫我找個鍋,我給伯伯煮,吃下去就會好啦。”


    黃柔捏著鼻子恨不得把那把折耳根扔出去。折耳根學名魚腥草,顧名思義那真是魚腥臭,甚至,不是活魚的腥味,而是死了幾天蛋白質發酵的魚肉臭,她直覺頭暈目眩,胸口直犯惡心。


    忽然,“哇啦”一聲沒忍住,也沒來得及跑廁所,當著客人的麵她就真吐了。


    小地精一愣,趕緊把東西藏到身後,“對不起媽媽,我自個兒找鍋煮吧。”她沒想到媽媽居然對這股氣味這麽敏感,這麽討厭。


    卻哪裏知道,有她的地精靈力庇護,這一帶的草藥都長得異常的好,藥性也是異常的濃烈,早就不是普通折耳根啦!


    她趕緊跑進廚房,把門關得緊緊的,揭開風爐蓋,放上一口洗幹淨的沒油的小煮鍋,加水下藥上鍋蓋一氣嗬成。


    “對不住對不住,都怪我。”黃寶能愧疚得手足無措,因為幫他找藥,害人家都吐了,還吐得麵無人色。


    “沒……沒事……”黃柔從喉嚨裏擠出兩個字,無力的靠近丈夫懷裏,她沒想到魚腥草的威力居然這麽大,明明以前在牛屎溝也見過的,從來沒這麽難受過啊。


    “怎麽,好點沒?”顧三給她拍背,倒一杯溫開水書漱口。他從來沒見過妻子這個樣子,雙目緊閉,眉頭緊皺,麵色慘白,比黃寶能那生重病的還像生病。


    “沒事,我去歇會兒。”她必須馬上離開這被魚腥草支配的空氣。


    幾個人有句沒句的說著,黃永貴卻看著陽台上的寫字台出神。八歲的鬧鬧已經是隻老鳥了,它再也不像以前那樣,看見個生人就嘰嘰呱呱扇翅膀,它把頭埋在翅膀裏,蹲在鳥籠裏昏昏欲睡,像一個精神不濟的老人。


    顧學章以為他是在看鬧鬧,解釋道:“這是隻鳳頭鸚鵡,老了,不愛動。”


    而黃永貴的眼睛卻隻是隨意的看了一眼,他的注意力還在寫字台上。那上麵有一個黑漆漆的公文包,他走過去,情不自禁的撫摸起來,沒一層皮,每一個線頭,甚至每一條紋理,他都熟悉。


    這樣的包,最近一年才在廣東流行起來的,他手底下做出來的沒一千也有八百,每一個線頭針腳都是他帶著全廠的工人做出來的。就像他的孩子,他有種熟悉的親切感。


    他顫抖著問:“是買的嗎?”


    “是呀,我姨媽買的,送給我媽媽,一百塊錢嘞!”鍋裏“噗通”冒泡,整個廚房充斥著死魚實體的臭味,小地精也逃命了。


    “就這,一百塊”黃永貴大驚,速來沉穩的他,驚訝得口水星子都噴出來了。


    當然,他也顧不上擦,又把皮包拉鏈打開,將內麵對著窗外的自然光線,看了看,摸了摸,搖搖頭,“不值這價,頂多十塊錢,在廣州還賣不出去嘞。”


    他也不管這麽說別人送的禮物會不會不妥當,他隻是自顧自的摸索著,評頭論足:“線頭露在外麵,針腳不勻淨,皮質過硬,明顯是彈性不足,丁晴橡膠沒用夠……”


    崔綠真用星星眼看著他,“哇哦!黃爺爺好厲害呀!懂的好多呀!”


    黃永貴不好意思的笑笑,“這樣的包我閉著眼都能做出來,太貴了。”


    陽城市可不比中部省份,算真正的“邊陲小地”,流行風尚總是落人一步,能拿到的貨源肯定也不是最好的,再加現在百貨商店把某些櫃台承包給私人,為了擴大利潤,以次充好的事也在情理之中。


    殘次品還能賣這麽貴,姨媽的錢也是錢的呀!百貨商店這些壞人,怎麽能坑姨媽的血汗錢呢?


    小地精氣呼呼的“哼”一聲,“爺爺咱們自己做皮包吧,做世界第一好的皮包,打敗這些殘次品。”


    “哈哈哈,小姑娘還挺有誌氣,你要做我可以教你,隻是咱們沒有原料和設備,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這個道理小地精懂,至少十二萬的啟動資金,這何止是巨款,簡直就是天文數字!她長這麽大也沒聽過的天文數字誒!


    小地精氣惱的歎口氣,唉,要是自己有錢就好啦,自家開一個皮革廠,做世界第一好的皮包,皮箱,皮鞋,皮衣……嗯,隻要是皮革能做的,他們都能生產,到時候賺的可就不是食品廠那樣的“蚊子腿”啦。


    雖然,食品廠現在的利潤也挺大的,可崔綠真自從這想法冒出來後,居然還看不上眼了。


    哎喲,可不能讓姨媽知道嘞!


    “噗通噗通——”


    鍋裏的藥湯把蓋子頂起來,整個廚房彌漫上魚腥味的白霧,她憋著氣進去,用濕抹布墊著,倒出一碗棕黑色的臭臭的湯藥,想了想,把靈力渡到湯裏,用托盤端出來。


    “伯伯快趁熱喝了吧。”


    黃寶能自從進屋就沒自在過,一會兒擔心自己這沾了煤灰和泥土的鞋子弄髒別人幹幹淨淨的地板,一會兒又擔心自己吃藥熏壞女主人,他這樣最讓人看不起的煤礦工人,怎麽能堂而皇之,不知輕重的來到大幹部家呢?


    簡直就是登堂入室!


    他木呆呆坐了半晌,別人說的話,他想接話又不知道該接啥,生怕說錯一句惹人不快。可不接吧,又顯得太沒眼色……麵上木呆呆的,心裏又是糾結又是唾棄,那還有當初火車上的活力?


    那個時候他快人快語,侃侃而談,被稱為“化學老師”,那是因為大家坐一輛火車,一樣的座位沒有三六九等,可現在呢?他們的土房子跟人家樓房能一樣嗎?


    他這一生最大的心願,就是能讓兒子們住進樓房,在幹淨敞亮的樓房裏娶妻生子,終老一生!


    對,他還沒活夠,還沒看見兒子住進樓房!


    想到這兒,黃寶能渾身充滿了力氣,也不管藥還燙不燙,不管它有多臭,端起來“噸噸噸”就喝。他的嘴巴舌頭被燙得失去知覺,隻剩鼻子能感覺到一股熱氣,從他鼻孔鑽進去,幾乎是一瞬間,他腦袋忽然就一清。


    自從下到礦井裏,他已經許多年沒有這麽清爽得時刻了!


    經年累月,鼻子眼睛耳朵裏糊著的黑黑的煤灰忽然像被一陣大風吹開,露出它們原本的模樣。


    小姑娘滿眼期待的看著他,“怎麽樣伯伯?好……好喝嗎?”咽口水。


    幾個大人一愣,頓時哈哈大笑,“你嚐嚐?”


    “嗯,不要。”她皺著小鼻子大眼睛,一臉嫌棄。


    顧學章這閨女啊,真是饞到一定程度啦,連魚腥草也覺著好吃。因為呀,她相信,世界上肯定有聞著臭但嚐起來卻好吃的東西,譬如臭豆腐。


    “味道不怎麽樣,可效果嘛……”黃寶能撫了撫胸口,好像壓在那兒的大石頭被人搬走了。


    他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可能就像吃西藥一樣,隻是暫時的緩解呢?不敢把話說太滿,“應該不錯,鍋裏還有吧?”


    “有,我給伯伯盛。”崔綠真抱著碗跑進去,把剩下的藥湯別出來,將藥渣剩在鍋裏。


    這口鍋是她們剛搬來時沒錢買,靜靜阿姨送她們的二手鍋,鍋底有好幾處坑坑窪窪,又被她洗的時候摔過兩次,媽媽說等搬新家就不用了,賣廢鐵處理。


    新家就像一個全新的工廠,要用最新的最好的設備,這話是媽媽說噠。


    忽然,她怔了怔,新鍋是新設備,那舊鍋就是舊設備。就像這口鍋它雖然舊,雖然坑坑窪窪,可做飯煮藥基本不受影響,那是不是說明廠裏的舊設備也……


    她忽然跑出去,迫不及待地問:“黃爺爺,那以前那個廠裏的舊設備呢?”


    黃永貴正在問侄子有沒有舒服點兒,沒反應過來她在說啥,“嗯?什麽舊設備?”


    “就是爺爺以前上班的皮革廠設備呀,還在嗎?咱們買不起新的,可以買舊的呀!”


    三個男人同時愣了。


    黃永貴撓了撓後腦勺,“當時是折價處理給新老板的,可因為工人使用不當,設備出了點問題,我說修修,新老板看不上,就一直扔庫房……如果沒賣廢鐵的話,應該還在。”


    他忽然眼睛一亮,“你們要買的話,頂多一萬塊我就能給你們買過來。”畢竟,當廢鐵賣也就兩三千塊錢頂破天了。


    “我還能給修好。”這一套舊設備是八年前他跟著廠長去上海采購的,每一顆螺絲釘都是他親手擰上去的。他就像一個產婆,負責接生了這個孩子,他每一場病每一次不舒服都是他治好的,現在明明隻是生場小病,孩子的父母卻說不治了,直接扔出去等死吧……作為把他帶來人世間的第一人,黃永貴覺著,他有責任和義務帶走他,給他找一個更有人情味,更溫暖的家!


    他激動得站起來,“我明天就下廣州,最多一個星期給你們把舊設備帶回來,原料……原料……”他踱了幾步,“原料主要是這幾種……”


    他一五一十給顧學章說清楚,哪幾樣在廣州就能買到,哪幾樣要去上海,哪幾樣又要去北京,甚至,他的筆記本上還記著這些廠家的電話號碼!


    這些,都是他從舊廠裏帶出來的資源,是隱形財富!


    新老板掏空了他的財富,卻一臉踢走了他,黃永貴咽不下這口氣,而現在,報仇的機會來了?


    他興奮的搓了搓手,“到時候你們先給我找七八個工人,咱們從最簡單的基礎款做起,不出三個月,我一定手把手教會他們。”他頓了頓,“你們的恩情我黃永貴一輩子銘記,到時候我也不占你們位子,不用傷感情,我自個兒出去,繼續修自行車去。”


    顧三一愣,皺眉道:“黃大叔說的什麽話,你把我們想成什麽人了。”


    “就是,黃爺爺可不能閑著,到時候你肯定要幫咱們管理工人噠,等你老了還能領退休工資,看病還能報銷。”


    “真……真的?”黃永貴激動得聲音發抖。


    一個孤苦伶仃的老人,他最想要的是什麽?就是老來沒有勞動能力以後,他的經濟來源,他的養老問題!而如果有這樣一個廠子,承諾會給他發退休工資,會給他報銷看病費用,他還等什麽


    黃柔其實沒睡著,聽見閨女畫的大餅,心裏有點著急。這丫頭,八字還沒一撇呢,就敢大包大攬,萬一到時候實現不了,那他們跟二十五中的新老板有啥區別?老人家已經夠坎坷夠滄桑了,怎麽能再讓他失望。


    況且,說句自私的,萬一到時候掙不到錢,卻多了個負擔怎麽辦?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她黃柔也不是聖母啊!


    可她除了默默的著急,什麽也做不了,窗子已經開到最大,可那股臭味還縈繞在鼻尖。


    顧學章父女倆剛熄滅的火苗,又被這套二手設備給點燃了。


    他背著手,像個老幹部似的踱了幾步,“這樣,你先等我幾天,我跟你一起下廣州。”


    有他親自跟著,黃永貴更有信心了,“成。”


    直到把家裏所有門窗打開,空氣對流半個小時後,黃柔才從房裏出來,可臉色依然不大好。


    幺妹主動提出去幫媽媽買菜,她接過五塊錢,挎上一隻半大竹籃,剛出門就遇到菲菲,“菲菲你去哪裏呀?”


    “我哥寫信回來啦。”纖弱的菲菲開心的晃了晃白色信封。


    “讓我康康!”崔綠真接過信封,不放過每一個細節的研究起來,“這郵票可真貴呀。”


    “不過是萬裏長城,值這個價。”


    “原來胡峻哥哥的學校在西城區棕樹營呀,我春暉姐姐和友娣姐姐在東城區,我春月姐姐卻在通州……距離挺遠的叭。”


    胡菲哪裏知道什麽東城西城的,她崇拜的看著好朋友,“綠真你好聰明呀,我都不知道呢。”


    “這有啥,以後咱們也去北京,跟他們匯合。”


    菲菲握了握拳頭,“對,我哥就讓我好好念書,以後去北京找他。”


    “還讓我好好吃飯,長高點兒。”


    “嗯,還有,舞蹈也不能丟,他說北京有藝術學院,還有舞蹈學校……”


    胡菲噠噠噠說起哥哥的囑托,這信她取到的第一時間就認認真真讀了兩遍。可崔綠真沒讀過啊,她聽了一會兒,眼巴巴的等著,等了半天好朋友也沒說到她想聽的。


    崔綠真急了,“那胡峻哥哥提到我沒?他有沒有想對我說的話?他不會是生氣我沒回來送他吧,可我們家有事,直接去廣州了呀……”


    小地精委屈了。


    她那麽喜歡胡峻哥哥,他怎麽能把她忘了呢?那麽厚一封信那麽多字居然都沒提到她……


    忽然,眼前多了兩張密密麻麻的信簽紙,“喏,這是寫給你的,我哥裝在一個信封裏啦。”


    小地精一把“搶”過來,首先一目十行的看完一遍,說的話大同小異,也是讓她好好讀書,以後在北京等她,讓她好好練字,以後考公安大學的筆跡鑒定,以後也做一名為民除害的好警察。當然,要考公安大學就不能近視,讓她別再在陽光下看書……當然,也沒忘記囑咐讓她別那麽貪吃,要把饞嘴的小毛病改掉,她就是世界第一好的女孩啦!


    小地精的嘴巴,都快咧到耳後根啦!


    她的胡峻哥哥呀,沒忘記她。雖然她沒來送他,可他還是對她那麽好。


    兩小隻唧唧喳喳說著,一起來到菜市場。


    來到相熟的肉攤,“張叔叔幫我稱二斤五花肉。”


    “好嘞!”肉攤工作人員一麵切出細細長長一條,一麵寒暄:“今天怎麽來這麽早?你爸媽不在家嗎?”


    “在家的,有客人。”


    “那行,再給你加點兒。”那黑亮的刀子一滑,給足足的秤上又割了一塊半個嬰兒拳大的瘦肉,扔上去,秤砣滑到了二斤一兩五。


    當然,他隻收她們二斤的錢,用尖刀在肉頭子上鑽個洞,穿進一根棕櫚葉,迅速的眼睛也不看的打個結,“喏,以後常來啊。”


    “謝謝張叔叔。”


    按照媽媽的交待,她們又去蔬菜攤買了萵筍、青辣椒、小青菜,豆製品攤稱了兩斤老豆腐,兩斤嫩豆芽,二兩生花生米……嗯,裝滿竹籃,提著一條讓人羨慕的五花肉,還剩幾角錢,正好可以買冰棍兒吃。


    對於大河口的孩子來說,冰棍兒是他們終其一生,最最最無法拒絕的美味,一年四季無論炎炎夏日還是高冷的冬天,隻要太陽一出來,在這幹旱的、燥熱的、黃沙滿天飛的高原上,舔一口又冰又甜,就跟上天堂一樣舒服!


    她們舔吧舔吧著,慢悠悠的回家。走到廠西門的時候,從遠處跑來一隻土黃色的大狗,那尾巴搖得小馬達似的。


    “小橘子,你怎麽知道我們會走西門呀?”


    “旺旺”


    “咱們家小橘子可真聰明,想不想吃冰棍兒?”


    “旺旺”口水滴答,一雙臭臭的剛刨完垃圾的前腳,差點就搭崔綠真身上。


    想起媽媽最近對氣味非常敏感,不能讓狗裏狗氣熏到媽媽,她趕緊躲開,用還剩最後一小塊冰碎子的冰棍兒安慰受傷的小橘子。


    “吃吧,等以後有錢了,我天天請你吃奶油的,這水蜜桃的可趕不上那味兒。”兩個女孩意猶未盡的咂吧咂吧嘴,早將哥哥的囑托拋之腦後,她們現在呀,隻想吃好吃的,痛痛快快吃個夠那種喲!


    晚上,黃柔用牛屎溝帶來的青蒜苗炒了滿滿一盆回鍋肉,油炸了滿滿一盆金皮酥豆腐,花生米,青椒土豆絲,韭菜涼拌豆芽,小青菜燒湯……品種不算多,可分量充足,幾個男人吃得非常痛快。


    而且有小爐子支著,他們隻管邊吃邊喝酒,菜涼了轉個身就能熱。


    本來,那紅彤彤焦香的花生米,黃永貴是不敢讓大侄子吃的,怕引發他的咳嗽。可一整個下午都很安靜的黃寶能卻非常堅持,“叔你就讓我吃幾個唄,我今兒要能吃上花生米,就是讓我死了我也……呸呸呸!”


    他病了這麽多年,偶爾偷著還是能抿兩口小酒,可花生米卻好多年沒碰過了,一麵是會發病,另一麵它貴呀!


    賊貴!


    幾個工友也隻有在發工資那天舍得合夥買一小碟,幾口酒配一粒的吃,像這麽滿滿一碟隨便吃他還是第一次。


    這不,他都喝了三杯酒,“卡擦”下大半碟子花生米,愣是一聲沒咳。


    “咦……寶能真不咳了?”


    “可不是。”黃寶能”砰砰砰”的捶了幾拳胸口,“以前我哪敢吃花生米,能把我肺葉子嗆出……咳咳咳……”


    話未說完,一口氣堵嗓子眼,又咳起來了。


    而且,這次的咳嗽跟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樣。


    以前是悶咳,胸口上有大石頭壓著一樣沉悶,肺上像被煤灰顆粒附著堵塞,讓他呼吸不暢。可現在的咳嗽,就是單純的覺著喉嚨幹癢,想咳。


    崔綠真期待的看看他,又看看媽媽,剛才又煮過一道後,折耳根已經扔了。她狠狠心,幹脆把自己的靈力輸給他。


    果然,很快的,黃寶能“卡塔”一聲,跑到門後的撮箕胖旁,從嘴裏吐出一坨黑黑的東西。黃永貴忙鏟了煤灰來給它蓋上,不住給他拍背,“還有嗎?”


    確認已經吐幹淨後,他趕緊把撮箕提下去倒掉,又給用水龍頭衝洗幹淨。


    黃柔忙著喂鬧鬧,倒是沒看見。不然又要吐啦。


    不過,對於媽媽最近各種不對勁的身體,崔綠真已經用她的靈力感受過,沒病,可也沒懷孕。


    真奇怪呀!


    把肺裏的膿痰排幹淨後,黃寶能的病算是好了。


    了卻一樁心事的小地精,在晚上睡覺的時候發現,她的靈力又漲了,又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看來,她的預感沒錯,黃伯伯一開始確實是有不好的打算的。


    好消息總是一個接一個的來。星期一早上剛到單位,黨委和組織部就把顧學章找過去談話,象征性的征求他的意見後,第三天就下了任命書。


    從今天開始,顧學章,崔綠真的爸爸,以三十出頭的年紀成了最熱門的最吃香的物資局的局長啦!


    別說崔顧兩家從牛屎溝趕來慶祝,就是黃柔在機關小學的現同事,子弟小學的前同事們,跑“小麻雀”都跑得更勤快了。一個個提著水果營養品上門來拉近關係,陳靜天天跟她混一起,自稱蹭吃蹭喝的日子就是舒服!


    最令人意外的是,胡雪峰胡大廠長,居然也提著兩條中華煙敲開了他們那破舊的家門。


    他一身雪白襯衫配整齊的還帶著折印的西裝褲,一副金絲邊眼鏡,頭發梳到腦後露出飽滿的偉人額頭,胸前的襯衣口袋上別著三隻鋼筆,甚至有一隻還是金色的嘞,小地精閃了閃眼睛。


    胡叔叔可真是越來越有錢,越來越像個大幹部啦。


    跟他比起來,爸爸永遠一身解放裝或者軍裝的樣子,也太“寒酸”了吧?


    嗯,是該給爸爸置辦一身有模有樣的行頭啦。


    當然,顧學章可不知道他閨女一心要把他打扮成發情期求偶的公孔雀,他現在隻是很客氣的把兩條中華煙推回去,“胡廠長的心意我心領了,隻是不會抽煙,不糟蹋你的好東西。”


    “這是什麽話,男人哪能不會抽煙?”


    顧學章不為所動,“家裏孩子小,不抽。”


    胡雪峰見他真是任何場合任何領導傳他紙煙都是不抽的,也就不好再硬塞,不動聲色把煙收回來,“綠真喜歡看書是吧?你要啥書隻管跟叔叔說,叔叔讓你胡峻哥哥給帶回來。”


    幺妹瞪圓了眼睛,心道:我要書我會自己說呀,為啥要通過你?我胡峻哥哥可記掛著我呢!


    她的眼睛真是萬裏挑一的漂亮,又大,又圓,黑多白少,亮晶晶的帶著兒童的稚嫩,也有一股與眾不同的聰明勁兒。胡雪峰心內滿意極了,現在,這丫頭就不止是空有一副皮囊了,還有一對越來越能幹的父母。


    接下來幾天,顧學章走馬上任,年輕的頗有爭議的新局長不止要接老局長的攤子,還要處理好老書記歸位後的一係列問題,以及他自己的一套新班子,新思路,新辦法。


    等他忙完的時候,季節的腳步已經來到1978年盛夏,他請了一個星期的公休假,跟著黃永貴大叔下廣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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