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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們的病,要從初八晚上說起。妯娌倆看完電視劇,直到電視機裏傳來高級藍天牙膏的廣告詞,她們這才依依不舍的關電視,準備起身去洗漱。


    誰知劉惠卻起不來了。


    一連試了兩次,那腰杆就跟針紮似的疼,她“啊”一聲,想讓王二妹拉她一把。


    王二妹雖然跟她不怎麽對付,可終究是一個屋簷下生活了二十幾年,有親情在的。她冷嘲熱諷兩句,撐著膝蓋站起來,可剛到一半就“啊”一聲,臉色白了。


    崔老太熬不住,已經洗漱好準備睡覺了,站在樓梯口罵道:“大正月的鬼哭狼嚎啥呢!”


    晦氣!這可是綠真家,不是她們自己家。


    “不是娘,疼……啊,疼……”劉惠吸著氣說。


    王二妹也趕緊道:“是真疼死了啊娘,我起不來也坐不下去,快叫建黨來啊娘。”


    崔建黨和崔建軍也在這邊住著,新聞和電視劇都是他們的最愛,休息天啥的還能幫廠裏搭把手,很多重活都是要男人幹的。


    崔老太“呸”她們一口,“閉嘴,再說一個‘死’試試?”腳步卻往這邊過來,攙了王二妹一把,在她腰上不輕不重拍了一把。


    “啊!”響徹整棟樓的殺豬叫。


    這下,幾個男人趕緊跑進來,“這是咋了?你們跟娘鬧啥呢,是不皮癢了!”


    苦命的妯娌倆,終於統一戰線:“沒鬧,是腰疼,我們腰疼,動不了。”


    折騰半天,倆人疼得嘴唇發青,額頭上黃豆大的冷汗珠子往下掉,眾人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趕緊上樓喊綠真爸媽。有事找他們,已經成為所有人的共識。


    黃柔也著急,可她還得扶著肚子慢慢的從樓梯上下來,“大嫂二嫂你們咋了?”


    “腰疼,真要疼死了,快讓他們送我們上醫院,再不去就得死在這兒了。”劉惠疼得臉色發青,她是真怕啊,怕崔建國不舍得給她花錢,讓她活生生疼死在這兒。


    崔建國聽得臉色發黑,真想甩她個耳刮子,把他當什麽人了這娘們!


    黃柔也不是醫生,哪裏知道她們啥毛病,反正可以排除食物中毒,因為全家就她倆疼,估計是她們單獨吃喝的東西出問題了。


    顧學章避嫌,沒有在她們腰上敲,但他還記得,以前供銷社老王好像也有這毛病,“不會是腎結石吧?”


    過年期間大魚大肉,久坐不動,喝水少……越想越有可能,“趕緊送醫院吧。”


    崔建國和崔建黨把她們背背上,大半夜的路上也沒拖拉機,隻好一句狂奔向縣醫院。直到此時,崔老太才去幺妹房裏叫七仙女,她們正並排躺在大床上,外頭天寒地凍,可屋裏卻暖洋洋的,怪不得這麽吵她們都沒聽見。


    原來是睡著了。


    從小到大,隻要是在幺妹家,她們都是一起擠著睡的。哪怕現在多的是房間和床鋪,可大家還是喜歡像小時候一樣擠著睡。


    老崔家基因是真好,七個女孩個子都高,三個小的還沒定型,可也能看出來絕對不矮,四個大的最“矮”就是春苗,隻一米六五,可平心而論,這也不算矮了。


    女孩子,隻要身材高挑挺拔,哪怕五官平平,走人群裏那就是最吸引人眼球的。關鍵七仙女的五官也不差,雖然友娣和春苗像劉惠多些,三角眼厚嘴唇,可配上身上讀書人的氣質,自信給她們加分不少,衝淡了五官上的不足,看起來也是非常好看的女孩子。


    老太太現在走出去,誰不誇她福氣好?孫女們一個比一個出息,一個比一個漂亮,又有孝心,給她買這買那的,比生多少個孫子還幸福!


    孩子們趕緊追到縣醫院去,劉惠和王二妹已經被送進去照片子了。崔建國和崔建黨在影像室門口等著,急得直搓手,醫生一聽她們說的“絞痛”,大魚大肉,喝水少,久坐,立馬判斷應該是腎結石。


    這不,一會兒護士給推出來了,確診就是腎結石。而且還不小,一個的23公分,一個24,跟蠶豆一樣大啦!


    春苗說,如果按立體空間來算的話,比蠶豆還大,跟比較小的鵪鶉蛋差不多。這可把崔老太嚇壞了,一顆鵪鶉蛋大小的石頭長在腰子上,這還不得廢了?


    雖然,她也不指望有孫子了,可這不止影響生育,還影響生活啊!


    可妯娌倆不止不害怕,還一個勁追著護士問,她倆到底誰是23,誰是24,仿佛連長個結石都要較勁,看誰長得大些!眾人簡直哭笑不得,看來輸液針水起作用了唄,倆人又開始活蹦亂跳了。


    無論誰的23,誰的24,這也已經是非常大,非常罕見的結石了,必須盡快手術。當天晚上就給她們安排住院床位,明天完善一下化驗結果就給她們開刀。


    這下,事情大發了!


    本以為隻是普通的腸胃炎開幾片藥就行,沒想到居然還真是腎結石,必須開刀的結石!


    她們活了四十年,開刀還是第一次,立馬兩個人都開始慌了,小心翼翼問醫生能不能不開刀,她們以後多喝水把石頭排出去?


    這不廢話嘛,都說是必須手術的大小了,再耽擱萬一長大了咋整?堵塞或壓迫到腎髒血管,造成腎髒供血不足,壞死怎麽辦?


    被醫生一“嚇”,妯娌倆隻好忍著眼淚,握著彼此的手,做就做吧,挨一刀總比大病不死不活的強。她們一副“赴死”的態度打了麻藥上手術台了,可剩下眾人卻麻煩了。


    自從姚安娜設計的女士包麵世後,可是引發不小的轟動嘞!那樣精致小巧的皮包,跟笨重的男士包可不一樣,這可是真正的主流市場第一次重視女性審美的開端!


    一個小一百的女士皮包,背的不止是精致漂亮,還是地位的經濟條件的象征!男人家背個算是暴發戶,可家裏女人卻還是用著早幾年的布包,甚至書包,男人能有麵子?


    對於那些驟然乍富的農民來說,一百塊錢已經不是什麽天文數字了,隨便燒一窯磚養一塘魚就是大幾百,一年下來也有好幾千的收入。


    這樣的女士皮包很快風靡全市,其他縣市的百貨商店看到商機,皮革廠倒是不缺訂單的。


    本來說好初九開工,因為年前又多了幾批訂單,都是指明要姚安娜家那樣的女士皮包,陳麗華年前就開始請假休息,好好養胎的,現在又少了她倆,真是雪上加霜!


    以前,大家都不舍得請工人,生怕多一個工人就要多分一份工資出去,所以生產線每一環都隻有一個人,都是無可替代的。可現在她倆住院了,大夫說最少需要半個月來恢複,半個月之內不能久坐和勞累……莫非整條生產線要等她們半個月?


    人客戶可是等著要貨的呀!


    不能按時交付,這損失的不止是錢,還有廠子的信譽。眼看著半年來大家加班加點建立起來的好名聲,就要被她們一場病給毀了,大家心裏都不好受。


    可要責怪她們吧?又不忍心,畢竟也不是她們要故意生病的,甚至為了損失的半個月,兩個女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比其他人還傷心嘞!


    黃永貴愁眉不展,就是顧學章也拿不定主意。


    “要不咱們招幾個工人吧。”幺妹建議。


    其他大人神色鬆動,可都不出聲。窮怕了,總覺著自家人就能搞定的事還要請工人,就是赤裸裸的把自己兜裏的錢分出去,誰也不情願。


    春暉眼神一動,“大伯顧叔叔你們想,為啥市三紡的工人要安排三班倒?為啥他們效益這麽高?請幾個工人,咱們就不用每個星期全廠停工休息,安排輪休製就行。”


    是啊,因為全廠停工休息兩天,機器停了,手停了,課嘴卻不能停,一個月也要損失至少八天,有的時候甚至十天。


    每月近乎三分之一的時間都在停工,要說效率,那也不高。可請了工人安排輪休,就能多出三分之一的生產時間,這點時間創造的價值,遠遠比開出去的工人工資高多了!


    這就是小農思維的局限性,他們單以為賺的錢就是自己的,隻要能保住賺到的錢就行,哪裏懂得計算經營成本和增加產值?可顧學章不一樣,他覺著兩個姑娘說得很有道理,當即要開“股東大會表決。”


    春暉的話很有說服力,這場表決以百分百的票數同意招工,而且是招十人,每個環節增加一人,以防再有意外情況發生的時候能有人替代周轉。可大家還是怕飯碗被人搶走,強烈要求技術含量最高的黃永貴和林巧珍那兒不能教給別人,那相當於是整個廠子的核心技術!


    大家窮怕了,誰知道會不會發生“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事兒?而且,所有人必須簽下保密協議,廠子利潤空間有多大,采購原材料成本幾何,以及每年掙多少錢屬於廠子商業機密,誰也不許泄露。


    誰要是泄露出去,無論是否對廠子經營帶來危害,都直接取消所有分紅。


    因為,不做不知道,一做都知道,人造革成本真心不高,做包是個暴利行業,大家也知道不可能藏一輩子,他們不說總有別的廠子會說,可多藏幾年就能多掙幾年。


    作為廠裏的小會計,崔綠真比誰都清楚這種暴利!她每次算賬的時候都要忍不住誇自己一句“天才”。


    她小地精可真是個天才!


    就連幾個孩子都知道,無論是牛屎溝還是蘇家溝的村民向她們打聽廠子的事,她們都是一概不知,不回答,甚至春芽還能罵幾句回去,給人弄得灰頭土臉。對於這樣的懲罰,所有人都是打心眼裏害怕,又打心眼裏必須支持的,維護既得利益是人類共同的需求。


    而招工優先考慮的肯定是熟人。陳麗華娘家有個堂兄平時挺照顧她老父母的,所以當她一提讓堂嫂來上班,大家都沒意見。


    林巧珍的弟弟也挺好,每年都給崔家送大南瓜,隻要他們家收到都會送,林巧珍一提,大家也同意。


    黃寶能家大小子剛初中畢業,黃寶能不能再讓他下井挖煤,雖然文化學得不怎麽樣,可人生得牛高馬大,來幹體力活也是把好手。


    這一說,就來了三個,隻剩七個招工名額。綠真寫張“招工”的大字報貼到門口電線杆上,才貼上去半小時就有十多人來問訊。


    他們開外人的工資沒有自家人高,五十塊,可也比外頭普通工人高多了,一個月還有八天休息天,頂班的話是按兩塊錢一天開,這樣的好事誰不想來?要知道,大批知青回城後,城裏工作機會被搶空了,多少知青和應屆畢業生找不到工作,青年們遊蕩在外,小偷小摸大大增加,就是治安案件也不少,偷油的“黑子”團夥就是其中之一。


    甚至,春節前幾天,這些無業遊民已經對社會形成了一股非常不穩定的影響。許多人買個菜買點年貨都讓人把錢偷幹淨嘞!


    工作機會太少,未就業人口又太多,短短三天時間就有三百多人報名,廠裏眼睛都挑花了。首先剔除年紀大的,身體條件不好的,不識字的,依然剩下小二百人。春苗建議不如采取考試的方式,因為這樣公平,無論最後招沒招上,大家都無話可說。


    於是,黃永貴和幾個大學生們合作,去子弟小學印了二百份試卷,都是工廠水電操作常識,保守商業機密等職業道德,還有銷售常識,一百分的卷子,九十分以上的就有十八人。


    這下,春暉幾個也驚呆了,這樣的水平怎麽說也是高中生了吧?居然來給他們廠子打工?今年工作有這麽難找嗎?


    其實,她們不知道的是,工作難找是一方麵,另一方麵是皮革廠早已聲名遠揚,整個陽城市都知道蘇家溝路邊出了一個做皮包的廠子,有誌向的都想來試試!不然咋不見人高中生去養豬場飼料廠呢?


    你若盛開,清風自來!


    十八人裏挑七人,好幾個是分數一模一樣的,去掉誰也不好。顧學章一拍腦袋,幹脆再加一環麵試吧,他準備了幾個臨場發揮的題目,正正規規的在農家院裏開設一間辦公室,依次考察了他們的臨場表現能力,需要溝通能力。


    最終,在綜合各項條件考慮後,挑選出十個人。沒辦法,最後四人的筆試成績加麵試成績是一樣的,無法先後排名,況且,這幾個年輕人實在是太優秀了,他舍不得放棄!


    五女五男,都是十八歲以上二十五歲以下,至少初中畢業,身體健康的年輕人。這樣,加上原有的七人,關係戶三人,皮革廠擁有二十名全職職工!


    這還不算周末來幫忙打短工的小會計幾人!


    刨除請假的三人,也還有十七人能保證八小時在崗,規模已經非常大了。私人廠子居然敢請這麽多工人,大河口的人都驚呆了,前所未有的規模,前所未有之變化!


    工人充足,皮革廠的機器終於又重新開動起來。幾個新工人都是非常聰明能幹的,好多活計隻用教兩遍就會,不遲到不早退,兢兢業業。一開始實行輪休製,每天工作八小時,早上八點半上到十二點,下午兩點上到五點半,保證八個小時內機器不停,人手也不停。


    果然,就像春暉說的,高度精密分工後,工作效率比以前高多了,年前積累的幾個大單子很快按時交付。聽說如果是自個兒拉來的單子還有獎勵金後,幾個年輕人就自告奮勇,周末的時候拿著幾個樣包往周邊區縣跑,拉單子。


    一個包獎勵一塊錢,對於這些有點文化又找不到工作的知識青年來說,一百個包就相當於父母老工人掙兩個月,他們在家腰杆子都能直起來不少嘞!


    甚至,有人有同學在省城上師專醫專農大的,甚至掛著一身皮包跑進大學校園,向那些追求時尚的大學生展示他們的產品。單就這點子,光憑崔顧兩家人,是絕對想不到的!


    他們以為,賣東西就是拿去工廠門口吆喝就行了,可社會在變革,通過一場世界級賽事的舉報,許多國外資本和廠家開始注意到中國這塊幾乎未經開發的,外國文化漸漸湧入國內,“背一個黑皮包”成為一種最簡單的外國時尚!


    這幾個年輕人很快從大學校園裏給拉來幾個單子,雖然一個學校裏買得起的也就五六十人,可幾個學校加一起也有二三百不是?獎勵金根據“誰的單子獎勵誰”的原則發下去,大家的幹勁愈足了!


    甚至,其中有個叫蘇強東的更機靈,他有個姑姑嫁在隔壁省份,是一名主管人事工作的銀行副行長。也不知道怎麽勸說的,他居然說動姑姑買一批皮包作為銀行係統的第一季度獎勵!


    因為是銀行係統的獎勵,不能馬虎。雖然數量不多,隻十來個,可廠裏卻十分重視,男員工和女員工的分開生產,幾乎是量身定做。


    等貨送到,銀行職工門一看,還怪好看嘞!男的大氣,女的精致,不是百貨商店裏那種一模一樣的公文包樣式,你就說吧,誰會不喜歡?


    喜歡不就要天天背嘛?


    先隻是他們分行的工作人員有,可不小心讓市總行的看到了,覺著好看,四處打聽他們哪兒買的。弄到蘇強東家的電話,催著他們也要。一個市行怎麽說也是二百來號人,這就是二百多的單子,可是大單子了!


    蘇強東這家夥,一口氣拿到三百塊獎勵金,嘴都笑歪了。


    當然,更高興的是崔顧兩家,他們沒想到,就貼一張招工大字報出去,居然招到這樣的人才!以前跑單子有多難他們再清楚不過,吆喝得口幹舌燥也難拉到一個客戶,小夥子短短兩個月就搞來這麽大的單子!


    當然,蘇強東還說了,銀行和其他國營廠子都有專門的接待室,會客室,辦公室,既然要辦大,就得搞得像模像樣。果然,顧學章花三千塊錢把這所農家院買下來,變成廠裏財產,又給蓋起兩套小磚房,開發成辦公室和會客室,裝修得挺上檔次,有客戶上門就能招待他們。


    這樣,越正規的,可信度越高。尤其是從外地外省慕名而來的,看見他們廠房這麽寬敞,工人這麽多,啥都像模像樣的,倒是第一印象就不錯。


    訂單肯定又增加了!


    這可是奇了怪了,要麽是他們包做太好了,要麽是這小子就是個商業奇才!


    養好身體返回工作崗位的劉惠王二妹也無話可說,隻要是能給她們掙錢的,她們都歡迎。這不,到1980年五月份,半年的時間,刨除各項成本和買廠房裝修辦公室的花銷,他們的廠子又賺了十萬塊!


    同樣是半年,所賺卻翻了一番。這幾個年輕人用事實證明,招他們進來是值得的!


    這才叫真正的招兵買馬。


    現在,崔綠真在市一中是真正的“明星”了,不止因為人漂亮,學習好,還有個世界冠軍哥哥,還因為他們家皮革廠,市裏百貨商店裏賣的皮包,全是她家出品,簡直名副其實的皮革小公主啦!


    而進入五月份後,天氣越來越熱,黃柔的肚子也吹氣球似的,一天比一天大,大到走路都看不見腳尖,顧學章擔心她上下樓梯不安全,把臥室搬到一樓來了。


    高元珍每個星期都要來看一眼,勸她趕緊上醫院住著去,畢竟既是高齡產婦又是雙胞胎,想順產足月產基本上不可能的。


    而每隔半個月去市醫院的產檢,卻成了麻煩事。郝順東的父親,郝書記最近調到省委去了,他也跟著去省城安頓家人,吉普車自然是要開去的,借不到汽車接送妻子,顧學章發愁了。


    晚上,綠真寫完作業,正在窗邊看胡峻哥哥寫來的信。因為是春季學期入學,他現在已經大二啦,平時會在北京西城區的幾個基層派出所見習,用自己的所學為居民辦實事,他的人生是前所未有的充實。


    為了讓妹妹有個好的學習環境,遠離繼母和胡崢,他已經幫菲菲看好高中啦,是北京舞蹈學院的附屬中學,隻要她好好考,他就有辦法將她轉到北京去念。當然,胡雪峰聽說兒子有這能耐,自然是喜出望外且同意的。


    他現在不差錢,要的就是這樣的“榮譽”。


    可崔綠真卻很糾結,一麵當然是為好朋友能去專門學校而高興,以後菲菲就能專心跳自己最喜歡的舞蹈啦!可另一麵吧,她又挺舍不得菲菲的,去了北京,兩個人就是異地友情了,頂多半年才能見一次麵。


    她會想菲菲的,就像想胡峻哥哥那樣想。


    雖然,她現在市一中也交到不少好朋友了,可人一輩子最好的朋友隻有那麽一兩個,他們仨可是發誓要一輩子做好朋友的,菲菲是無可替代的。


    唉!


    “小丫頭歎什麽氣呢?”顧學章站在門口敲敲門。


    “沒事,爸爸快進來,有什麽事嗎?”綠真把信紙折疊好,放進信封,再拿出曾經存放零錢的餅幹盒子,小心翼翼放進去。


    裏頭已經有厚厚一遝了,都是她兩個哥哥寫來的。


    顧學章輕輕笑了笑,也不問誰寫的,反正左不過就是這倆小子。“綠真,你說咱們家買個車怎麽樣?”


    崔綠真怔了怔,“買車?”


    “對,你媽快生了,買個車方便送醫院,以後咱們人口多,也方便出門玩兒。”兩個大人三個孩子,還有兩個是奶娃娃,騎自行車可不現實。


    當然,他也沒忘記,眼前這個小姑娘,當年第一次看見小汽車的模樣,眼睛裏像會冒光一樣,這兒瞅瞅那兒按按,她是真心喜歡車子的。


    果然,綠真眼睛一亮,“爸爸想買什麽車?”


    “看你,買吉普車的話咱們錢還差點兒,買轎車又小了點,麵包車倒是挺合適。”


    麵!包!車!


    崔綠真眼睛亮得不像話,立馬點頭附和:“我喜歡麵包車,能坐人多,還能拉東西,到時候咱們可以放張小床,拉著弟弟妹妹上省城玩兒,帶他們上動物園……就連奶奶也能坐得下。”


    顧學章笑了,也不糾結她口中的“奶奶”是崔家還是顧家的,隻是摸摸她腦袋,“行,那咱們保密,你媽還不同意喲。”


    阿柔總覺著錢不能一次性花光,大頭必須永遠躺在銀行裏,手裏必須留足急用的才行。


    可顧學章和崔綠真都不是這樣的,他們是看中啥喜歡啥就買,錢花光了再掙就是,甚至讓他們貸款超前消費也願意,因為他們自信自己有那個能耐會把錢掙回來。


    一個注重省吃儉用“節流”,兩個大手大腳,一心“開源”,這樣的消費觀,摩擦還真不少——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先斬後奏!


    於是,父女倆商量好後,第二天星期六就瞞著黃柔搭乘火車上省城,麵包車這麽高級的東西,肯定隻有大省城才會有的呀!崔綠真紮著兩根黑黝黝的辮子,卻像個男孩子似的,穿著一套李思齊給她搞來的鮮紅色國家隊運動服,白球鞋,迷彩軍用包,特別瀟灑。


    尤其是看車的時候,顧學章時不時把手搭她肩膀上,倆人對著那些鋼鐵家夥討論得熱火朝天。要不是看發型和臉蛋的話,這簡直就是一對父子。


    看那調皮勁兒,她比一般男孩還難打發嘞,磨著爸爸答應她,回家後去田野裏教她開車,等她高中畢業就能考駕照啦!


    星期天下午,他們開著一輛“黃大發”回到蘇家溝。


    薑黃色的圓墩墩脹鼓鼓烤麵包似的鐵家夥,停在了公共汽車站不遠處的三層樓門口,隨著“轟隆隆”的發動機聲,崔老太被嚇壞了,還以為是公共汽車開錯路了,居然開到家門口來,趕緊讓老大出去看看。


    “娘,是學章和幺妹回來,他們買了輛麵包車嘞!”


    “啥麵包車?”


    一群人出來,圍著這新奇的大家夥打量,蘇家溝又沸騰了。黃柔直到晚飯後才知道,生氣也沒用,買都買了總不能退回去,隻能說他們幾句,瞎胡鬧,花錢沒個輕重!


    然而,麵包車的驚喜並未持續太久。一個星期後,綠真正在栗子樹下看書,年老體弱的鬧鬧趴在她腿上,一動不動,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隻假鳥。


    她躺在藤椅上,手指輕輕的給鬧鬧梳理它雪白光滑的毛發。要是以前,它肯定這兒飛飛,那兒跳跳,再聒噪的學別人說話,可現在的它已經跳不動了。綠真頗為傷感,這是她養的第一隻寵物,她交的第一個動物朋友,不久的將來就要離開她了。


    “鬧鬧,你說你為什麽不能跟人類一樣長壽呢?”


    鬧鬧眼睛半睜半閉,頭在她手掌心裏蹭了蹭,不說話。


    唉!


    現在是鬧鬧,以後是小橘子,再以後說不定就是爺爺奶奶,伯伯伯娘爸爸媽媽姐姐……她喜歡的人和動物要是能長生不老就好啦!


    “幺妹?你爸爸在家不?”門口站著的是許多年不見的張秋蘭的爸爸。


    他也老了,沒了她記憶中的高大清瘦,脊背不知何時已經駝了,隻不過鼻子上多了一副黑邊框眼睛,挺像個文化人。


    “張叔叔好,我爸在。”幺妹衝二樓喊了一聲,顧學章從窗戶探頭看見,這才下來。


    張愛國背著手,老幹部似的在院裏踱步,看看他們的花花草草,認出兩株栗子樹,“從牛屎溝挪來的吧?看不出生命力還挺旺盛。”


    顧學章雖然不耐煩跟他來往,可麵子上還得維持著,客客氣氣的問:“張主任找我什麽事?”


    “你們廠最近效益不錯?”


    “還行吧,混口飯吃。”


    張愛國看著院裏的擺設,雖然乍一看都是普通東西,可用料啥的都比以前講究多了,哪怕是一張吃飯桌子,也換成了紅木八仙桌,他兩個月工資還不夠買一張呢!


    還有廚房牆上掛著一溜兒的幹貨,圓滾滾的香腸,長條的五花臘肉,一隻隻處理完整的臘雞,甚至還有幾條臘魚……他這堂堂公社書記都過不上這樣的好日子!


    更別說火遍全公社的麵包車,他羨慕的咂吧嘴,“學章謙虛了,我今兒來,是告訴你個壞消息,有人舉報你們走資本主義道路,說你們效仿國外資本家雇傭和壓迫無產階級,你看是不是樹大招風了?”


    顧學章無奈苦笑,他們現在被舉報的還少?以前他的廠子是掛靠的,搞的也是家庭合作社,上頭也挑不出錯來。可幾個月前的招工鬧得聲勢浩大,現在又買了獨一份的麵包車,如果別人有心要揪他小辮子,倒是不難。


    不過,他也不是吃素的。“多謝主任提醒,我們一定注意影響,現在來這幾個不是什麽雇傭關係,是綠真兩個伯娘生病,我二嫂又身體不方便,幾個熟人家的孩子來幫忙,說不上什麽剝削。”


    “主任不信可以叫他們過來問問。”


    立馬,崔綠真跑去把“幫忙”的哥哥姐姐們找過來,大家早統一好了口徑,一口一個“顧叔叔”的叫,說是他們家裏忙不過來開搭把手的。


    張愛國被噎得說不出話來,隻好使出楊發財給他支的招——“這樣啊學章,現在咱們公社和縣上查個體戶掛靠還挺嚴格的,不屬於咱們生產隊經營範圍內的掛靠企業都有點懸……我是花了老大功夫才幫你和王滿銀那兒解釋清楚,所以這管理費是不是也……”


    他非常直白而露骨的搓了搓手指。


    掛靠集體的個體戶或者企業,都需要給集體交一定的費用,美其名曰“管理費”。這樣的情況非常普遍,幾乎每一個生產隊都有,隻是多少不同而已。


    一開始,高氏老字號食品廠每年交二百,皮革廠因為是自家人辦的,當隊長的崔建國肯定不能讓自家人掏太多錢,隻意思性的每年五十,去年隻占了半年,就二十五。


    “哦?”顧學章不冷不熱的問,眼睛似笑非笑看著他。


    “對,這是隊上社員代表大會商量後,一致決定的,根據運營情況,按營業額百分之五來交。”


    顧學章大驚,百分之五他還真敢想!他們半年淨利潤十萬,營業額十四萬,百分之五就是七千塊就這麽掛靠一下的事兒,他不參與任何生產勞動,居然敢獅子大開口!


    這可真是明搶啊!


    顧學章氣得胸口一起一伏的,他不信是什麽狗屁社員代表大會,絕對是張愛國自個兒想吃他們呢!


    “學章啊,你也知道,上頭查得嚴,我替你們兜著也挺不容易的,但我看在是同村人的份上也不要你們好處費,可社員的總不能少吧?做人要厚道不是?”張愛國恬不知恥的說。


    這可把顧學章整笑了,七千塊他可真敢想!


    “主任這話不厚道,我們小家小業搞點家庭合作社,一個包也才百分之十的利潤,光管理費就要去一半,咱們這麽多人吃吃喝喝怎麽辦?難道是生產隊給咱們擔著嗎?”


    張愛國笑起來,“學章這可是你不厚道啊,這麽大的廠子怎麽可能才百分之十的利潤,咱們明人不說暗話,社員代表大會已經決定了,你要是嫌多的話可以跟他們商量。”


    他走了兩步,“當然,也可以考慮換別家掛靠。”


    說著,他搖頭晃腦走了。


    顧學章在樹上狠狠踢了一腳,“呸!”


    當了這麽多年領導,他難得有這麽暴躁的時候,實在是被張愛國的無恥逼的。


    “爸爸,我可以做個假賬本兒,咱們就說一年營業額隻有一千塊,給他五十就行。”崔綠真在旁邊聽了會兒,忽然建議道。


    “對對對,咱們不要給他真的就行。”聽到消息趕回來的崔建國一連附和,順便問候張愛國家祖宗十八代。


    王八蛋,可真敢獅子大開口啊。


    剛回來就奪他的權,現在還想搶他碗裏的肉,他娘的真想弄死他!


    崔老太也是急得唉聲歎氣,這年代掛靠在集體下,人家想收多少管理費還真是對方說了算,尤其百分之五說出去貌似也不多。可隻有他們知道,自己半年的營業額有多少,要是一整年那就是一萬四千塊!


    自個兒掙的血汗錢,憑啥便宜了他?說真的,崔老太寧願把這錢捐給叫花子,也不想給這王八蛋!


    顧學章歎口氣,“做假賬恐怕行不通。”


    他敢開這個口,肯定是打聽過他們這半年的出貨量的,想要在“營業額”三個字上做手腳不現實,搞不好還會弄巧成拙,讓他倒打一耙。


    “那怎麽辦?真給他我可不幹,誰願給就把自個兒分紅給他去,反正我不給。”劉惠脖子一梗,死豬不怕漲水燙。


    可她哪裏知道,這年代的集體要為難個體戶太容易了。這不,張愛國說給他們三天時間考慮,第四天就有人來查他們營業資質,自稱是公社的人。


    上午剛把他們應付走,下午楊發財又帶著治安隊來了,說是有人舉報他們走資本主義道路。說掛靠是吧?那就把掛靠證明拿出來看看。


    “喲,你們連去年的掛靠費都沒交,這可不算啊。”


    “你!”就連話最少的林巧珍也氣壞了,這一招一招的,明擺著就是想逼他們交巨額管理費!


    剛開始,他們以顧學章不在家等他回來商量為由,或者幺妹用點靈力,讓植物們幫忙驅趕他們,可持續幾天後,廠子營業過程總是被迫中斷,治安隊員們跑進廠房裏這兒看看,那兒瞄瞄,美其名曰“安全檢查”,大家真是不堪其擾。


    連續一個星期不能好好生產,招這麽多工人可是要養活的啊!訂單無法完成的話,損失更大了去!


    崔顧兩家人急得嘴角冒泡,真是縣官不如現管,顧學章堂堂一市級單位處級幹部,居然還被他們拿捏住了。


    黃柔大著肚子,在客廳裏走來走去,她想起那年的劉向前,可不就是這麽一步一步被楊發財弄得幾乎家破人亡嗎?這小子聽說去年下南方去了,自從她調市區後,也半年多沒通過電話了,不知道混得怎麽樣。


    不知道是臨近預產期,情緒容易崩潰還是怎麽著,她居然害怕得眼圈都紅了,“要不咱們就交吧,先把生產搞起來,明年想辦法換一家掛靠。”


    她艱難的咽了口唾沫,“說不定明年政策不一樣,會鼓勵個體戶經濟呢。”


    然而,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要是國家鼓勵誰都來搞個體經濟了,那還叫社會主義國家嗎?誰都隻向錢看,那誰來搞四化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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