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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服裝批發絕對是穩賺不賠的,幺妹可以肯定。


    可她覺著,水管電線燈具瓷磚這類裝修材料也大有可為,蓋房買房絕對是大勢所趨,人們條件好了,對居住條件的要求也應時而高。


    就說他們家吧,以前在廠裏住小麻雀,隻知道家裏能裝廁所,能從水管裏放水衝廁所就比村裏旱廁好多了,可現在?不止裝廁所,還裝了專門的淋浴噴頭,太陽能熱水器,想啥時候洗澡就啥時候洗,噴頭裏永遠能放出熱水。


    她相信,跟他們家一樣追求洗浴自動化,方便化的人家隻會越來越多。


    而洗浴,隻是居家生活品質的一個方麵……整個市場真真是大有可為!


    幺妹把自己的想法跟爸爸媽媽說了,他們都覺著有道理,但至於到底要選哪一塊來做,是真難以抉擇,兩塊都太有吸引力了。


    “咱們兩塊都做吧!”幺妹豪氣的說。


    “啥?服裝和裝修材料嗎?”


    “對呀,反正四畝多的地,咱們也用不完。”幺妹拿出昨晚的筆記本,上頭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多是簡簡單單的“分二”“一燈”“二瓷”“水電”……等看字他們能看懂,意思卻不知道是啥意思。


    “咱們把四畝地一分為二,一半搞服裝批發市場,一半裝修材料批發市場,要是賺錢,就兩邊都能掙,即使要虧,那也隻會虧一邊兒。”


    兩個大人對視一眼,“怎麽分?”


    幺妹翻到筆記本上畫的簡易圖紙,“咱們用田字格劃分,在四畝地上規劃兩條十字交叉的通道,正對路這一麵批發服裝,正中央有一條通道進去,後麵是裝修材料,同樣也……”


    就這樣,刨除前後大門、通道、出入口等公共麵積,再刨除一定的牆體麵積,至少還有2200個平方,按照16平方一個的單位麵積,剛好整整140個檔口,服裝和裝修材料每邊各七十個。


    “當然,‘檔口’就是攤位的意思,類似於咱們物資交流會時的展位。”


    七十個檔口(展位),大家腦海中浮現的是半年前物資交流會的情景,最後物資局的統計數據出爐,平均每個展位淨盈利一千五百元……當然,這還是大大縮水的。


    中國人骨子裏的謹慎嘛,財不露白,即使掙了一千塊,大家也隻會說三百,哪怕大河皮革廠,他們往上報的數據也是縮水縮水再縮水後的“6800”,可實際呢?


    大家的眼神不言而喻!


    每邊七十個檔口,哪怕按大河口交流會的盈利率計算,七天一千五,一個月就是六千,七十個就是四十二萬,雙邊就是八十四萬……顧學章不敢想,他的手微微顫抖。


    黃柔也是緊張得不像話,艱難的咽口唾沫,隻覺著嗓子眼幹得厲害。


    幺妹看爸媽居然緊張(激動)得一個勁喝水,頓時哈哈大笑,“爸爸媽媽你們想什麽呢?要真能掙八十四萬,那也不是咱們的呀,咱們隻收入場費和管理費,頂多隻能掙他們的百分之三十……”


    黃柔一愣,仿佛頭上被人潑了盆冷水,“不是咱們賣嗎?”


    幺妹搖頭,“媽媽,我現在還沒想好,但我可以肯定,我們不參與直接買賣,隻需要充當好‘批發平台’的角色就行,管理好進駐的商家,服務好來批發的散戶就行。”


    這下,黃柔聽不懂了,她忙看向丈夫,閨女說的是啥意思?


    然而,顧學章也似懂非懂,他也以為是自己家去賣,像國外一樣開一個大型自選超市而已,怎麽……


    幺妹得意極了,她終於想到一個爸爸媽媽都想不到的點子啦!“就像物資交流會,咱們充當物資局的角色。”


    這下,兩個大人更糊塗了,好像是聽明白了,可好像又哪兒不對?


    幺妹歎口氣,要是外公在就好了,他肯定一下就能懂她的意思。


    顧學章這次還真跟閨女想到一處去了,“要不,再給爸打個電話?”他們想讓老爺子來大河口,這半年來沒少往北京打電話,可十次有八次都是周永芳接到,她語氣非常不好,要麽就怪黃柔不孝順,自己過好日子不管老人,讓她一個繼母照管她爸,要麽就說老爺子身體不舒服住院去了,讓寄點醫藥費。


    剩下兩次則是黃娜接的,無非是哭訴老兩口日子不好過,吃喝不夠,房子漏雨沒錢修繕……


    反正,就是不讓老爺子接到電話,母女倆變著法的要錢。


    黃柔和顧學章也不是傻的,要錢不給,除非老爺子親自開口。


    雙方僵持半年,黃外公要再接不到電話,顧學章打算再去一趟北京,直接把老爺子接走。現在他還好手好腳他們就敢這麽明目張膽的在亂代表亂傳信,那以後老爺子要真病了,還不得她們說啥就是啥?


    黃柔氣得紅著眼說:“我要給錢隻給我爸,她們太過分。”


    幺妹見媽媽神色不對,怎麽隻是想到這個事就哭呢?聯想以前她從不提外公的事,以及這麽多年從不提她繼母和繼妹的事,“媽媽,她們以前是不是就這麽欺負你的?”


    趁著外公工作忙,就在中間胡亂傳話,阻隔他們直接溝通,實際上挑撥離間,破壞父女關係!


    實在是太壞了!小地精氣呼呼的,鼓了鼓嘴巴,“媽媽,能不能讓外公直接來跟咱們一起住呀?”他們家現在要房子有房子,要錢有錢,還養活不了外公嗎?


    黃柔其實挺心動的,隻是這事,她得考慮丈夫的感受。


    顧學章見她看自己,怔了怔,無奈道:“這事你做主就行,你把我想成啥人了?”


    幺妹是非常爽快的,才不興爸爸媽媽那種猜來猜去浪費時間,她說幹就幹,“我給外公打電話去。”


    今兒還是黃衛紅在守電話,他的寶貝收音機已經光明正大擺在房裏了,現在不用收聽敵台,他買了好幾盒鄧歌手的磁帶,光明正大的聽著呢!一麵聽還一麵扭腰扭屁股的,難怪外麵的人都說這是流氓歌曲,單看那“妖嬈”的姿勢,幺妹就想笑。


    “衛紅哥哥,你在幹啥呢?”


    黃衛紅緊張的往她身後看,“你爸沒來吧?”


    “沒。”幺妹拿起電話,熟門熟路撥通北京金魚胡同的電話,黃衛紅趕緊把音樂聲關小,抱著收音機就要出去找蘇強東分享快樂去了。


    “誒衛紅哥哥你等一下。”她跟他說了兩句悄悄話。


    於是,等電話接通,她就在旁邊等著,讓黃衛紅說。“喂,金魚胡同嗎?我找一下你們裁縫鋪老板。”這麽大大咧咧,頤指氣使。


    關鍵吧,小夥子一口普通話說得特標準,一點兒口音也聽不出來。


    對方一愣,“你誰啊?”


    “我們上個月找他做的西裝有問題,你他媽讓他來接電話,跑快點兒!”


    對方罵了句,不緊不慢的出去喊人。幺妹猜得沒錯,這是金魚胡同唯一一部電話機,主人還是周永芳的多年好友,自然會幫著她打掩護。


    大概跑了十分鍾電話費,老裁縫才來到電話機旁,幺妹這才過去跟他說話,確保他周圍沒人的時候,請他幫忙去叫一下黃外公。


    又等了四五分鍾,黃外公才一頭霧水過來,“你好……”


    “外公!”


    “幺妹?”老爺子一愣,“小丫頭咋這麽長時間也不打電話來?”他還以為阿柔又生他的氣了,因為當時她就不想讓他回北京。


    在周永芳和黃娜多年挑撥離間下,他有時也覺著閨女脾氣有點怪,有什麽不爽不會直接說出來,就生悶氣搞冷戰,他一個大男人實在是頭疼,可又舍不得說她,以為就這麽給她冷靜一段時間就好了。


    所以,回來半年了,他愣是沒發現不對勁。


    幺妹可不是黃柔,她條理清晰,口齒伶俐,噠噠噠把他們半年來每次打電話的事說了,甚至時間也說得一清二楚……雖然,最後她也不會加個評論性結論,可她知道,這狀告成了!


    果然,直到此時,黃外公才知道,周永芳母女倆背著他玩的花招,難怪他還失落外孫女怎麽不給他打電話呢,原來是被人搶著接了!胡同裏唯一一部電話機的主人跟周永芳是多年好友,接到找他的電話不是轉告他,而是讓周永芳母女倆去接,這明顯是提前說好的!


    其他事,老爺子睜隻眼閉隻眼,看在她操持多年的份上都不計較,可從中阻攔他跟閨女外孫女的聯係,這次真碰到他底線了!


    他硬了硬心腸,“你放心,以後我給你們打。”


    幺妹其實很貪心,她想讓外公一直跟他們生活,想讓外公遠離貪婪的周永芳母女。“外公,我們家遇到一件急事,很急的事,你能不能來一趟?”


    老爺子急了,“什麽事?乖別怕,跟外公說,外公幫你們解決。”


    幺妹假意歎氣,“我爸媽的事,他們不讓我知道,我也說不清楚,你來一趟吧外公。”


    越是這樣欲言又止,越是讓老爺子擔心,因為他知道外孫女的性格,不是阿柔那樣會搞冷戰的,能讓大方開朗的她這麽欲言又止,一定是十分為難,十分棘手的事。


    掛完電話,他立馬回家拿證件開介紹信,留下一個字條,買了最近一趟到書城的火車票,幸好他走的時候外孫女悄悄給他塞了錢,不然他現在連買車票的錢都沒有。


    周永芳母女實在過分,每天催他早出晚歸當補鞋匠也就罷了,畢竟是他欠妻子的,可他每天掙的錢全都她們拿走,一分不給他剩……以前沒覺著有啥不對,現在緊要關頭就知道她們的心機了!


    老爺子氣得臉色通紅,他沒想到,一直在他麵前裝乖乖女的黃娜,居然任由她媽這麽胡作非為,以前他還怪阿柔不懂事不會表達自己想法,現在看來,她們壓根不給她時間表達!


    原來,不全是他跟阿柔的性格問題,而是中間有人作怪。


    且說大河口這邊,批發市場的事可以等著外公來慢慢商量,可皮革廠已經放羊一個多月了,不止她著急,連幾個伯伯伯娘也急了。


    因為那位大作家的書,廠子已經一個多月沒接到大單子了,雖然零售也不差,維持運營不在話下,可經曆過“一百萬”的巨大衝擊,現在少於五千塊的單筆訂單,她都覺著是蒼蠅腿。


    正想著,蘇強東氣哼哼過來了,“綠真你爸呢?”


    “我爸上班,我放假喲,哥哥有什麽事可以跟我說。”


    蘇強東一想也是,現在誰不知道這位小少東家能耐?


    他吐了口唾沫,“鄰市報社又說不要了,這皮革都印上報社名字了,怎麽能說不要就不要,那點定金算啥?”


    原來,他最是閑不住,沒大單子,廠裏活不多,他就主動申請出去跑訂單。因為大家都佩服他的口才,搞銷售確實是一把好手,而他也沒讓大家失望,確實從報社拉來一筆訂單。


    一共三十個包,也不算大單,但聊勝於無。


    不過,這批包是給報社工作人員作采訪包永,最外麵要求壓印上報社名字和標誌,這也在情理之中。所以,計劃好用料麵積後,皮革上已經壓印好了字,正準備縫製的時候突然反悔,這不坑人嘛!


    “他們怎麽說?”


    “就賴咱們廠子名聲不好,說咱們的包已經成為知識分子恥辱了……”還有更難聽的,蘇強東沒再說,他實在是氣死了快!


    又是名聲所累,幺妹咬咬牙,“這事咱們不能就這麽算了。”


    “對!狗日的耍猴呢,我叫上幾個人上報社討說法去,實在不行咱們就給他們東西砸了,要是大家都這麽不講信用,那咱們還……”


    幺妹趕緊勸阻:“哥哥你別急,不要衝動,千萬別砸他們東西。”


    “為啥?那麽多皮革已經印上他們報社名字,都用不了了,這麽大的損失別說砸他們東西,就是打人也不足以解恨。”蘇強東嘴巴是厲害,腦袋也靈光,可他因為從小家庭條件好,父親輩的都是幹部職工,以至於太過驕縱,辦事也衝動。


    “哥哥放心,有字咱們就做別的處理,他們是新聞喉舌,咱們要是砸了他們東西,他們筆杆子一動,咱們的名聲隻會更差。”胡晚秋的例子告訴她,文人的筆真能成為殺人的刀。


    蘇強東不好跟她個小女孩爭辯,但也不怎麽信服她的話,氣鼓鼓回廠裏去了。


    幺妹思來想去,自己一個人想不出辦法,還是去找好朋友們商量商量。


    正要出門,楊麗芝和蔡明亮來了,“綠真去市裏玩兒嗎?”


    “為什麽去市裏呀?”


    蔡明亮大聲道:“你還不知道嗎?”


    幺妹更不懂了,“知道啥?”


    “害,市裏舉報萬人誇富會嘞!”


    “啥誇富會?”


    蔡明亮和楊麗芝對視一眼,指指他們家皮革廠,奇怪道:“公社沒通知你們家嗎?”


    幺妹搖搖頭,自從放寒假後,她幾乎天天在家,沒聽說誰來通知什麽,無論是家裏還是廠裏都沒有。


    原來,隨著包產到戶和改革開放,政策春風吹拂下,全中國踴躍出千千萬萬個萬元戶,甚至,為了鼓勵農民們發展副業,最近從安徽四川傳來一種新的集體生活方式——誇富會。


    以前,誰家有錢都是偷偷摸摸藏著的,“富”可不是一個好字,搞不好可是要被當作階級敵人批鬥的。可自從這個大會出來後,爭著搶著去的不要太多,這可是出風頭的大好時機,世世代代地裏刨食的農民,誰要能去一回,祖墳都會欣慰得冒青煙嘞!


    以前,我窮我光榮,我窮我有理!


    現在,我富我光榮!


    而且,誇富會的條件苛刻,首先要求成分清白,雖然中央已經下文件給“黑五類”摘帽了,可在民間,大家還是以“出身”論的,成分不好就跨不過這道門檻。其次要求家庭資產達到一萬元以上的才行,單這一條就把多少人關在門外了!


    可崔顧兩家不一樣,他們的資產別說一萬,崔家三兄弟和顧老二家都是六萬元以上,居然沒人邀請他們參加……幺妹用腳趾頭想也知道,肯定又是張愛國搞的鬼。


    參加誇富會的人是每個縣區組織評選的,而評選的前提是由各公社自行推送,為了彰顯自己公社經濟發展得好,每個生產隊都必須報送至少一人參加,上不封頂。張愛國作為公社書記,直接就越過崔顧兩家,不願讓他們出風頭也正常。


    隻是,這人的嫉妒心也太過了吧?為了打壓對手,寧願政績也不要。


    “聽說咱們公社去了二十多個萬元戶呢!”楊麗芝小聲說,因為周扒皮姐姐,她的消息總是分外靈通,“你們蘇家溝養魚那兩家都去了。”


    “還有哦,你姨媽他們村也去了兩家。”


    幺妹眼睛一亮,“那我姨媽家呢?他們去沒?”


    楊麗芝為難的搖搖頭,“我不知道,我聽我姐說好像沒有,可她有可能也不清楚,你知道的她這人……”


    話未說完,幺妹臉上的喜悅就沒了。昨天滿銀叔叔還來家裏呢,也沒聽他提起今天要去誇富會的事兒。


    按理來說,這麽大的事,他要能去,肯定早就奔走相告昭告天下了,不可能這麽低調……況且,昨天他的臉色看起來還有點落寞,不像他。


    幺妹知道,高元珍和王滿銀現在出人頭地了,想要讓曾經看不起他們,欺負他們的人知道他們的出息,參加這樣一個萬眾矚目的“誇富會”,絕對是不容錯過的出頭機會。


    不知道李家溝不讓他們去,是生產隊決議,還是張愛國示意,因為跟崔顧兩家來往密切,所以也要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幺妹緊了緊拳頭,“走,咱們看看去。”


    他們先去叫菲菲,誰知胡雪峰告訴他們,菲菲跟著姨媽去書城,順道接胡峻去了。


    要說名氣吧,其實也是有的。他們家門口這個招呼站,原本叫“蘇家溝”的,不知不覺也變成了“大河皮革廠”,公共汽車師傅不再喊“蘇家溝到了”,而是“皮革廠到了”,這就是名氣!


    幺妹站在擠得罐頭似的公共汽車上,心裏不無得意的想。還是那句話,黑紅也是紅。


    蔡明亮艱難的擠過來,小聲問:“綠真你不是說要找我們一起想辦法對付胡晚秋嗎?怎麽後來就沒去了……”聲音裏有他自己都沒發覺的小小的委屈。


    幺妹正在想心事,也沒注意他的委屈,漫不經心的說:“對不住喲,我跟我爸去深圳沒跟你說。”


    崔綠真跟他道歉啦!


    崔綠真居然給他道歉誒!


    看吧,少年的心就是這麽容易滿足,蔡明亮很快咧嘴,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嗯嗯,你們去深圳幹什麽呀?”


    “去看看我姐,順便辦點事。”


    幺妹明顯不想聊天,可從小養成的習慣讓她依然一心二用的應付著他。


    可蔡明亮不知道呀,他覺著綠真能跟他聊天就是最開心的事,開心到能讓他爆炸啦!他扭捏的撫了撫身上大紅色的運動服,以前他胖,壓根穿不上,可現在瘦下來了,穿著正合適,顯得整個人都高挑不少。


    而且,這還是為了來見綠真才換上的,她……都沒發覺嗎?


    不過,這並不妨礙他繼續跟綠真聊天就是啦!


    “嗯你哪個姐姐?是我見過的春暉姐姐嗎?”


    “不是,是春苗姐姐。”


    “那……”


    “哎呀,蔡明亮你廢話咋那麽多,這個那個的,那是綠真家大姐,你肯定沒見過。”


    “誰說我沒見過的,她們小時候肯定去過廠裏,我……”


    “你啥你,別廢話,下車了。”楊麗芝白他一眼,總覺著這胖子讓她十分不爽,尤其是他追著綠真問東問西的時候,她的不爽達到了巔峰。


    聽說是去看萬人誇富會的,司機開了沒多會兒,就指著一個山包後說:“去人民廣場的在這兒下車,翻過去就到了。”


    一車人幾乎全下空了。


    他們跟著人流方向走路七八分鍾,翻過山包,就看到一塊巨大的空地。


    幺妹疑惑的想,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這兒原來是城西一個廢舊輪胎廠,因為業績不好已經破產,廠房早讓人搬空了,設備也都當破銅爛鐵賣光。以前徒步小分隊上下學的時候為了抄近路,從裏頭穿過,自從放假後她就沒往這邊來了,不知道啥時候,連殘垣斷壁也被推土機推平,壓實,鋪上水泥,中間預留出一個巨大的大理石台麵,說是要塑一尊大大的主席像……這就是正在建設中的“人民廣場”。


    人民廣場,這是多麽新鮮,多麽時髦的叫法呀!


    當然,他們都還不知道,人民廣場在不久的將來會成為一個城市的中心,主席揮手像會成為陽城市最有名的地標性建築物……而這兒,距離幺妹家,直線距離不足一公裏。


    他們到的時候,廣場上已經站滿了圍觀群眾,裏三層外三層,哪怕是一米六八的幺妹,踮起腳尖也看不見前麵情況。


    幸好,蔡明亮有同學在前麵,帶著他們擠到前麵去。原來,正中央有個高高的臨時搭建的主席台,台下是幾排板凳,稀稀落落坐著幾個男人,無一例外,都是滿臉喜色,胸前戴著大紅花。


    原來,他們就是誇富會主角。


    “明亮,這就你常說的崔綠真?我們年級那個?”有男生問。


    “就你說的最漂亮的崔綠真是吧?”有男孩故意擠眉弄眼。


    蔡明亮紅著臉,“嗯。”


    不知道是緊張,還是擠進來太熱了,他一張白嫩的臉成了紅紅的番茄,眼睛也不敢看幺妹,仿佛地上有錢似的。


    幺妹大大方方跟他們打招呼,“我是初三(2)班的,你們跟明亮一個班嗎?”


    大家沒想到她臉上一點羞澀和難為情都沒有,倒是先不好意思了,幾個男生支支吾吾不敢與她對視……實在是太漂亮了呀!


    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漂亮的女孩,那眼睛裏就跟有星星一樣,一閃一閃的,亮晶晶的,還有那鼻子怎麽就那麽好看呢?就連那偉人一樣的額頭也好看……


    幸好幺妹不知道,要是知道在男生心裏她長著一個“偉人一樣的額頭”,估計會噴笑吧!


    沒一會兒,誇富會的主角們陸陸續續登場,有的穿著舊軍裝,有的穿大皮鞋,有的是的確良襯衣,有的卻又是羊毛衫,也有的西裝革履……真真演繹了什麽叫“亂穿衣”!


    當然,比他們那些自以為最好最時髦的衣服更亮眼的,卻是胸前斜挎著的紅布條,上頭係著一朵大紅花,仿佛古代榜上有名的科舉考生,真正是風光極了!


    幺妹急切的在人堆裏尋找高元珍王滿銀,可直到所有位子已經坐滿,她也沒找到他們。可以肯定,他們與這場心心念念的風光無緣了。


    當然,這還不是最風光的,沒一會兒,市委書記直接在台上表揚這群為陽城市經濟發展作出貢獻的“功臣”,每一個念到名字的萬元戶,就在全場上萬人的注視下,昂首挺胸走上主席台,十個人一排,市領導輪番與他們握手,合影。


    是的,合影!


    省報和電視台的記者都來了,一個個扛著黑漆漆的照相機攝像機“卡擦卡擦”不停,甚至有記者拿著話筒,直接現場報道起來。


    那些被拍到的萬元戶們,一張大嘴直接咧到了耳後根,露出一口或黃或白或黑的大牙,甚至其中有一個還是金牙嘞!為了多得兩個鏡頭,他們誰也不願下去,就在台上柱子是的杵著,旁邊組織活動的辦事員已經給他們使了好幾個眼色。


    無論他們看見與否,反正台下的觀眾是看到了,辦事員的眼睛都使得抽筋了,頓時,場內爆發出潮水一般的哄笑聲。


    萬元戶們與辦事員一起麵紅耳赤下台,又輪到下一批……就這麽左一批右一批,一共上去了兩百多人,就是陽城市最厲害的萬元戶啦!


    尤其看見那鑲金牙的,觀眾們都不由自主的吸口冷氣,羨慕之情溢於言表,就連初中生們也咋舌不已,“我要是能上去風光一回就好了。”


    “想屁吃呢你?這可是萬元戶!”


    “也是,咱們兜比臉還幹淨,嘿嘿……”


    然後,又有人說到那兩顆閃瞎眾人眼的大金牙,有人說他是六甲村的,也有說是李家溝的,他不止牙齒是金子做的,腳下的皮鞋,身上的羊毛衫也是上海的,甚至就連身上的油黑色皮包,也是大河皮革廠的!


    “蔡明亮你咋知道那是大河皮革廠的?”


    “因為,因為那隻小大象可顯眼嘞,那就是大河皮革廠的標誌,對吧綠真?我沒說錯吧?”少年討好的看向幺妹。


    可惜,幺妹的心思卻不在這兒,她看著“卡擦卡擦”響個不停的黑家夥,忽然靈機一動。


    既然文人的筆可以殺人,那是不是也能救人?救他們的廠子?


    別人覺著,上次報紙或者電視,那是風光事,祖墳冒青煙,可幺妹想的卻是——廣告!


    他們可以給大河皮革廠打廣告呀!蓮花透骨膠囊自從打了廣告後,銷量直接翻了幾個倍,這還隻是第一個季度,過年後廣告效應將會越來越明顯!廣告,讓籍籍無名知之甚少的蓮花透骨膠囊成為家喻戶曉的良藥,廣告,也能讓名聲受損的大河皮革廠絕地反擊!


    對,就是廣告。


    幺妹激動得搓手手,她知道,田廣峰的廣告投放花了不少錢,人日和幾大機關報刊沒有廣告版麵,他隻能投放在各省省報上,每家報紙上千的版麵費,每個省都投的話,而且是長時間投的話,這廣告費就不便宜。


    他領導的是大廠子,效益好,不怕這點“毛毛雨”。


    可大河皮革廠不一樣,現在公賬上隻有三十來萬,長時間投放堅持不了多久。況且,幺妹十分清楚家裏人的脾性,如果短時間內見不到成效的話,股東大會就沒法通過了。


    所以,她必須搞一場最經濟,最實惠的廣告……最好,還是免費的。


    她“嘿嘿”一樂,要讓新聞媒體主動找上門報道,那就不用花錢。


    而這年代的新聞媒體,是跟著領導走的。這不,省市領導來到陽城市,省報的記者也跟著來了,哪裏有大領導,哪裏就有記者,這是小地精第一次悟出來的真理。


    她一笑,周圍幾個男生都看傻了,心裏再一次冒出那句話——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漂亮的女孩呢?


    蔡明亮看見朋友們的目光,下意識就站到她跟前,仿佛自己的寶貝被人窺探一般,他有深深的危機感。


    “哼!蔡明亮你煩不煩啊,別擋著綠真!”楊麗芝再次翻個白眼,緊緊挽住幺妹的手臂。


    蔡明亮在幺妹看不見的地方,當然也要回她個白眼才行,你白我一眼,我就白你兩眼,看誰吃虧,哼!


    幺妹這才發現,這倆人好像鬧矛盾了?


    “走吧,咱們吃好吃的去。”對於這群從小一起長大的廠子弟來說,再大的矛盾,在吃的麵前都會煙消雲散。


    萬元戶們戴著大紅花遊街去了,沒看夠的圍觀群眾紛紛跟上,議論著他們的穿著,他們的發家致富事跡,甚至他們七大姑八大姨的八卦故事。少男少女們尾隨人後,離開人民廣場後跟他們分散,抄小路來到市煤礦前大街。


    蔡明亮奇怪的問:“綠真咱們來這兒幹啥?”


    因為煤廠排汙問題嚴重,這一片的樹都是黑樹,遇到的人也都是“黑白人”——臉和牙齒是不見天日的病態蒼白,手腳脖子卻是洗不幹淨的黑。


    所以,年輕人們都不願意往這邊來。


    而幺妹卻恰恰反其道而行之,“咱們找個吃東西的地方吧。”


    “這有啥好吃,黑漆漆的……這些人髒死了。”有個男生指著來往的“黑白人”抱怨。


    幺妹一頓,因為黃寶能伯伯,她對煤礦工人有種特殊的感情。


    自從黃寶能進了廠子,水管電線出問題都不用找人來修理,他信手拈來。甚至還主動給廠裏挖了一條排汙渠,廠裏汙水都給排得遠遠的,保證不影響下遊的蘇家溝魚塘,避免了很多紛爭。同時,他還經常給工人科普用火用電安全,教大家認明暗線,就是幺妹,有時候某些化學問題想不通,都會去尋求他的幫助。


    黃寶能知無不言。


    這樣一位來自人民群眾的“化學老師”,以及跟他一樣的無數智慧人民,理應得到尊重。


    幺妹回頭,看著他的眼睛,一板一眼的說:“你說錯了,這些人才不髒呢,他們為我們國家的發展付出了青春和健康,要是沒有他們,我們陽城市的經濟至少要退步十年。”


    何止十年,陽城市要山沒啥名山,要水沒水,土壤大部分貧瘠,光靠種莊稼絕對趕不上隔壁市,可陽城在整個石蘭省甚至中國都是赫赫有名的,得益於什麽,她相信每一個陽城人都知道。


    果然,少年被她反駁得不好意思,低著頭不說話了。


    看氣氛有點尷尬,蔡明亮忙問:“綠真我們去吃啥?”


    “吃煤廠食堂。”她指了指不遠處一片低矮的平房。


    眾人一愣,這黑漆漆的矮房子,哪裏是陽城市煤礦的大食堂?分明是私營個體戶寄居地!


    是的,若非親眼所見,誰能想象在光鮮亮麗氣勢恢宏的市煤礦背後,居然寄居著這麽一片晦暗無光的“食堂”?這個秘密還是曹寶駿告訴幺妹的,他爸說了,最遲明年,這片地區就得拆建,種上一片巨大的清脆的柏樹林,等省市級領導來檢查的時候,再用高壓水槍給樹葉洗幹淨,這是證明煤廠排汙處理技術提升的有機證據。


    當時,曹寶駿說的時候,嘴角是帶著冷笑的。


    也就是在那一刻,幺妹發現,這個富家公子好像長大了,跟她們屬於同一類人了。


    此時,這片被外界戲稱為“煤廠食堂”的地方,正在四處冒煙,伴隨著劣質煤炭的燃燒,還有陣陣誘人的香味,惹得來往的人紛紛咽口水。


    楊麗芝挽著幺妹的手,“這裏吃飯的人真多,怪不得叫食堂嘞!”


    可不是,在深不見底的煤洞裏幹了十天半月的工人們,上到地麵重見天日後肯定樂意吃點兒好的,慶幸自己又活過了一個班。真正的煤炭職工食堂可不便宜,份量又少,大家有了錢自然寧願出來吃這些味道好、分量足的。


    最重要的,外頭“食堂”有桌椅板凳給他們免費坐,想坐到幾點就幾點,二十四小時供應茶水熱飯熱酒,可不比到點就凶巴巴關門趕人的職工食堂好?


    有個坐的地方,燒幾杯小酒,炒一盤花生米,鹵半斤豬頭肉,兄弟老鄉們坐一起,說說那回不去的家,潑辣而賢惠的婆娘,調皮卻聰明的兒女,這就是他們可憐人生裏,不可多得的慰藉。


    果然,他們一路走過來,幾乎每一張桌子都坐著工人,好容易找到一張沒人的,老板娘熱情的迎上來,“小姑娘小夥子吃飯嗎?”


    看著他們穿的都是好衣裳白球鞋,女人有點不習慣,小心翼翼地問:“你們還是學生吧,咋跑這兒來啦?”


    幺妹笑眯眯的回答:“阿姨,我們是學生,聽說這兒東西好吃,份量還足,我們來嚐嚐。”


    這下,女人放心了,她重新綻開熱情的笑容,“那你們可來對地方啦,我們這一片都是味道好份量足的,你們想吃啥?麵食還是炒菜?”


    幺妹征詢大家意見,“麻煩阿姨給我們炒幾個菜吧。”


    “哎喲,小姑娘這嘴可真甜,這有啥麻煩的,那你們來看看,要吃啥菜。”她的菜洗得幹幹淨淨,一籃一籃放在一把鐵架子上,像菜市場賣雞蛋的。


    當然,因為附近食客都是煤礦工人,他們對食材豐富程度要求不高,基本都是家裏常吃的,土豆菠菜茴香茼蒿蘿卜之類的,肉類倒是比一般職工家庭豐富,豬牛羊雞鴨魚都有。


    幺妹問過大家想吃的,點了五個葷三個素,可著實把女人驚呆了。她沒想到,六個人居然敢點八個菜,還這麽多肉菜!要知道,哪怕是每個月剛發工資那幾天,她也沒一次性炒過這麽多!


    女人手藝不錯,動作也相當麻利,他們剛把兩張桌子拚接在一起,她的頭兩道菜就上桌了,“你們先吃著啊,我男人快下班了,我先給他燙壺酒,他就好這口。”


    幺妹眼睛一亮,煤礦工人缺酒嗎?


    她要的就是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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