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蘭捂著傷處坐在地上,望著這從天而降的人,被這眼前的變故弄得應接不暇,懷疑自己還在塔中,不過陷入了另一重幻境。


    謝斂卻已冷冷開口道:“剛在塔中刺那一劍的也是你?”


    對方並不應聲,隻抬手起了一個劍招,顯然不想再多廢話。林中萬籟俱寂,一時間靜得好似隻能聽見風掠過竹葉的聲音,塔上鈴音輕響,有人已上了塔尖。


    第61章 西北有高樓三十


    坐在大小洞天之外的青越翛然間睜開了眼,他眉心一動還未說話,耳邊已傳來弟子急傳。


    “掌門,掌門不好了!”山腳下的竹樓外流過一條小溪,兩個弟子攙扶著一個玄宗弟子急急忙忙一路小跑著上了竹樓,還未進門聲音已傳了進來。


    屋中諸位長老心頭不約而同地一跳,隻見那玄宗弟子一進門就跪在堂下,顯然是一路飛奔而來,喘了兩大口氣才斷斷續續稟告道:“季涉……季涉師兄他……”


    陶玉山心中一沉,不等三清發話先已站了起來急問道:“季涉又怎麽了?”


    喚作魏默的弟子神色蒼白隻盯著座上的青越,顫聲道:“季涉師兄……進了小淩霄!”


    他話音未落,就聽見“哢擦”一聲茶具落地碎裂時發出的輕響,屋中諸人還來不及從這個消息中回過神來,隻見一個人影閃過,青越已離開了竹樓,直奔大小洞天而去。


    安知靈挾持著方舊酩進了高塔,便將他頸邊的匕首收了回來。方舊酩揉了揉脖子,他左邊身子依然發麻幾乎沒有力氣,指尖冰冷隻感覺一股寒氣自腳下蔓延上來,很快就要遊遍全身。


    “你對我用的什麽?”


    “化水針。”安知靈率先往二樓走去,“放心吧,跟著我上來,死不了。”


    化水針含有劇毒,但隻對修習法術的術士起效用,修為越深毒性越高,對於不通法術的尋常人而言,不過隻能叫人一時手腳發麻失了內力而已,但她暫時不準備告訴對方這點。


    方舊酩是個很能想得開的人,到了這個境地似乎也並沒有叫他為難,畢竟事到如今,該著急的不管怎麽看都應該是眼前的人才對。


    “你為什麽非要帶我進來?”他跟在安知靈身後,不緊不慢道,“無咎既然已經知道是你挾持了我,帶我進來反而多了一個累贅。”


    安知靈不答話,又聽他絮絮地說:“是你故意接近季師弟讓他進小淩霄的?他既然已經來了,你為什麽還要跟進來?”


    “這麽說來,山下夜閻王果然也是你了?”他扶著木梯,“不過我很好奇,那個與你一塊的人到底是誰?不會當真是季師弟吧?”


    “你話太多了。”安知靈有點頭疼帶他進來這個決定了,他們二人一前一後沿著扶梯踏上二樓,再一抬頭,眼前果然已經換了天地。


    隻見二樓中央兩座木棺,頭頂白綾高懸,地上灑了一地黃紙,木棺後放著牌位,上頭的字跡隱在嫋嫋青煙後。


    兩人皆是一愣,無論是誰乍一看見這種情景都會感覺毛骨悚然。這時身後忽然響起哭聲,二人轉頭一看,發現身後上來的木梯已經消失不見,兩人不知何時置身於靈堂之內,身後是一塊大院,外頭跪滿了奴仆,大概是這家死了主人,正在哭喪。


    靈堂外正中央跪著兩個孩子,一大一小,女孩大概十幾歲的年紀看上去十分沉穩,小的男孩隻有六七歲,跟著跪在一旁,臉上雖有淚痕但卻一臉隱忍,隻是緊咬著牙關低著頭。


    二人不約而同地抬眼向對方看去,顯然都以為這幻境是因對方而生。幻境之所以令人恐懼往往是因為投射了人內心的痛苦,佛家講世間八苦:生 、老 、病 、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有人困於苦厄,有人耽於玩樂皆是身入幻境難以擺脫的理由。


    方舊酩望了眼對方同樣一臉茫然的神色,便知這幻境皆不是因他二人而生,可是他二人踏入此境,為何會出現他人的困苦?


    安知靈卻像猛然間想起了什麽,一時間心念如閃電:“謝斂……”


    “你說什麽?”方舊酩大驚,他轉身往靈堂外走了幾步,仔細一看果然發現那跪在堂外的男孩竟有幾分說不出的眼熟。


    他此時年歲尚小,五官也還未完全長開,身上這種陰鬱氣質更是十分陌生,但這輪廓樣貌確確實實與當年初拜入山中的謝斂一模一樣。


    安知靈往裏走進了幾步,終於看清了棺木後麵牌位上的字跡,上麵分明寫著:先父謝陵,先母謝鄭氏之位。


    此時眼前場景一換,又到了冬日飄雪的街角,還是剛剛那個半大的姑娘,牽著男孩的手。他們二人走到一座高門大戶的人家門口,姑娘鬆開弟弟的手上前叩門,一個仆婦出來應門,隻開了一道小縫,還不等她開口說話,便又“嘭”地一聲將門合上。


    姑娘在門外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男孩上前重新牽住了姐姐的手,姑娘轉過頭來低頭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擠出個笑來,也不知是寬慰自己還是寬慰他。兩人靜寂無聲地在雪中站了一會兒,又朝下一個路口走去。


    安知靈與方舊酩站在空無一人的街口,望著他二人的身影在冬日的雪中漸漸消失不見,一時間竟沒人開口說話。


    安知靈從不知他幼時有過這樣一段過往,她一直以為他生來便是天之驕子,所以才能養成這樣的性子,從不知他也有過這種時候。


    “走吧,”她說,“先從這兒出去。”


    方舊酩跟在她身後,這地方四野茫茫也不知她是怎麽認得的方向,兩人在街角走了一圈,竟又繞回了最開始那個掛著白綾的院落,隻是這回院中雜草叢生,顯然已是許久都沒有人住過了。


    院中負手站著一個少年,他看上去已有十三、四歲,身量高且瘦,一身熟悉的黑衣暗紋的衣裳,他們兩人站在院中,看他轉過身來,果然與如今的謝斂已有了七八分像。


    安知靈見他轉身走了過來,目光卻落在了他們身後,那地方並排停著兩座棺材,上麵已落了厚厚一層灰。少年將手放在棺板上,目光不見悲喜。


    方舊酩不解道:“我們為什麽會在謝師弟的幻境中?”


    安知靈歎了口氣:“我對他用過分魄,這幻境應當是將我與他錯認了。”


    方舊酩問:“那如今要怎麽出去?”


    “幻境通常不傷人,隻會將你困在其中難以尋到出口。”安知靈望著那院中撫棺的少年,遲疑道,“你可知道他幼年時的事情?”


    方舊酩猶豫片刻,顯然是在猶豫是與她一同困在這兒等人來救的好,還是先跟著她離開這個幻境。


    安知靈好像一眼看穿了他打的什麽主意,冷笑一聲:“你等得了,不知季涉、尹賜等不等的了。”


    方舊酩一頓,終於緩緩開口道:“謝家本是京中的官家,他父親謝陵是朝中三品。可惜十幾年前邊關戰亂,內廷傾軋,朝中亦不太平,當時高楊兩黨相爭,時任左相的高遠忠贏得了皇帝的支持,右相楊永寧一派勢力遭到削弱,謝家也是這場黨爭的犧牲品。謝陵牢獄中服毒自盡,棺材送來那日,謝夫人也一頭撞死在棺木上。謝家被抄,隨後他姐姐將他送到了山上拜入九宗。


    “六年後,新帝登基重新扶持楊永寧,高遠忠失勢,許多陳年舊事被重新翻了出來,謝家也得到了平反。聖上追封謝陵為忠肅公,追封謝夫人一品誥命夫人,歸還謝家宅邸,重修二人陵墓。”


    安知靈喃喃道:“六年之後的平反對他來說還是來得太遲。”


    方舊酩負手望著那兩座棺木,開口道:“但總算還是來了。”


    但他被困在了那個冬天,那個漫天飛雪的長安城裏。安知靈覺得有些後悔,即使是在謝斂心魔所生的幻境中,她依然感覺到自己對他產生的冒犯。這本應該是他輕易不願與人提起的過往,卻以這種方式□□裸地叫她闖了進來。


    “我們走。”她長吐出一口氣,目光中似乎下定了什麽決心。


    方舊酩轉過頭來看她:“怎麽出去?”


    安知靈不答,卻直直地朝著庭院中那個黑衣的少年走去。方舊酩落在她身後幾步之初,眼睜睜地看著她走到對方身邊,從他身側一把奪下了他的佩劍。


    他們本應是不被看見的虛體,但她靠近謝斂奪下他的劍後,竟一瞬間有了實體,叫那庭院中的少年也大吃了一驚,猝不及防地後退了一步:“你……你是從哪兒——”


    安知靈不等他問完,便厲聲問道:“你看一眼這四周,這院子裏為什麽會停著你父母的棺木?”


    她像是一語道破夢中人的畫外之音,少年倉皇而茫然地轉頭四望:“這是我家。”


    “既是你家,其他人又在何處?”


    “他們——”


    “哪個他們?”


    方舊酩不知她用了什麽法子,隻覺得她聲音不同於往常,隱隱有悲鳴之音,每一字落下如金石撞鍾,叫聽得人耳中“嗡嗡”作響。


    安知靈忽然將奪來的劍抽了出來,隻聽“錚”的一聲,黑衣的少年還未反應過來,就見她抬手朝著那眼前的棺木狠狠劈了下去!


    “住手!”莫說少年就連方舊酩也被駭得說不出話來,隻見謝斂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奪劍,但他哪裏來得及,也不知道她哪裏來得力氣,那一劍落下瞬間就將棺板上劈出個洞來。謝斂眼睛霎時間就紅了,若不是在幻境中,方舊酩毫不意外他接著就會將她千刀萬剮。


    安知靈卻絲毫沒有叫他這副模樣嚇住,她手上握劍轉身指著他的喉嚨,眼裏的凶色簡直不遑多讓:“你看看這棺材裏麵躺的究竟是誰?”


    少年聞言下意識地轉頭朝那劈開了的棺木中看去,隻見裏頭露出一張孩童的臉——不是他還能是誰?


    他嚇得臉色蒼白,一下子鬆開了抓著她的手,直愣愣地往著棺中那臉色青紫顯然已死去多時的孩子,竟不自覺後退著踉蹌了半步。


    方舊酩此時終於反應了過來,上來握住了她拿劍的手,冷冷道:“你幹什麽?”


    她胸口起伏顯然也並沒有表麵上看去的鎮定,隻死死盯著那少年,用力掙開了方舊酩的鉗製。她將手上的長劍“叮”地一聲隨手扔在地上,不等她開口,隻見眼前的景象迅速地坍塌,天地崩陷,再一睜眼,已回到了人間。


    落滿灰塵的桌案上擺著香爐,上頭點著青煙,已燃了一半。耳邊萬籟俱寂,能聽見塔外隱隱傳來蟬鳴。


    安知靈將桌案上燃著的香從香爐中拔了出來,在桌上摁滅。這兒二樓的擺設並不如一樓空曠一覽無餘,隻見重重布幔垂掛在地,不知個中又有多少個世間。


    方舊酩靠著牆壁坐了下來,這木梯不過短短二十階,他卻恍惚感覺已經在塵世間曆經了幾許光陰,空曠的塔樓裏靜謐無聲,如同隻有他們二人,亦或是他們並未離開,隻是從上一個幻境踏入了一個新的幻境而已。


    “你怎麽知道要去劈開那個棺材?”他問。


    安知靈從案台邊走過來,淡淡道:“幻境因人心魔所生自然最知道人的軟肋,你憎惡什麽就忍耐什麽,你心愛什麽便打破什麽,不要叫它如意它便困不住你。”


    她微微一頓,又道:“何況,那是謝斂的心魔,不是我的。”


    方舊酩單手放在膝蓋上竟還能笑得出來:“如此說來,倒是我們的運氣了?”


    安知靈不答話,隻低頭看了他一眼:“你還能往上走嗎?”


    方舊酩沉默了一會兒:“再往上是什麽?”


    “我不知道。”安知靈往上抬頭看了一眼,“或許會有我的心魔,或許是你的。”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平平,仿佛隻是在告訴他眼前放著什麽東西一般。


    二人又往三樓走,還沒上得了階梯,就聽上麵傳來細微的響聲。二人腳步一頓,正以為又是哪一重幻境,卻見三樓靠牆的地方坐著一個身穿藕色長衫的男子。他聽見樓下的動靜也正抬頭,恰好對上了他們的目光:“方師兄,安姑娘?”


    方舊酩吃了一驚,倒是安知靈見了他臉上神色未動,好似早在意料之中。


    尹賜胸口中劍,他自己簡單地包紮了一下,血已經止住了,但嘴唇發白,看上去還很糟糕,明顯是失血過多的症狀。方舊酩上前查看他的傷口,靠牆坐臥在那兒的人觸手溫熱,確實不是幻境中的虛像。


    安知靈看了眼三樓的陳設,這裏似乎發生了一場打鬥,原先設下的禁咒已被破壞:“季涉已經上去了?”


    尹賜神情難看地點點頭,安知靈抬步朝四樓走去,隻對方舊酩丟下一句:“你在這裏照看等其他人來。”


    “等等!”方舊酩卻忍不住開口叫住了她,“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安知靈卻沒有與他解釋的心思,頭也不回的就往四樓的台階走去。


    第62章 西北有高樓三十一


    馮蘭坐在塔下的石階上看著遠處纏鬥在一起的兩人十分心焦。


    謝斂顯然是有意將那人往樹林中引,一來大概是為了她的安全,二來或許是想弄出些動靜好吸引這附近的其他人過來。對方不可能察覺不到他的意圖,但似乎也並不想他靠近石塔,兩人這樣一退一進不過一會兒功夫,身影已經消失在了樹林深處。


    謝斂與那人過了三十招上下,忽然起手將他的劍鋒向下一壓,兩劍相擊兩股內力相撞,二人都被衝撞開來退了幾步。


    那帶著惡鬼麵具的人似乎原本就有內傷在身,站住了身子之後不禁伸手捂住胸口,提劍又要來刺,謝斂卻是站穩了身子忽然道:“你藏著招式還想贏我嗎?”


    那“惡鬼”動作一滯,謝斂麵無表情道:“你明知我有意引你來這兒,還是跟了過來,原本就存了魚死網破的心思,事到如今何必還要遮遮掩掩?”


    對方執劍的手垂下來,他在原地站了片刻,緩緩將臉上的麵具摘了下來,盡管心中早有準備,但看到對方麵具下麵容的那一刻,謝斂的眼神還是微微一黯:“為什麽?”


    早先安知靈拿匕首挾持了方舊酩時他沒有問為什麽,如今看見麵具下那張麵容時,他終於忍不住問了這一句為什麽。


    “為了贏你。”宋子陽隨手將手上的麵具扔在了地上。


    謝斂冷聲道:“借用別派內功強行衝破經脈,以逆行倒施走火入魔的法子來提高自身內力,也是為了贏我?”


    宋子陽沉默片刻:“不這樣我贏不了你。”


    謝斂聽見這句話似是深吸了一口氣:“所以為了贏我你勾結外人殘害同門,甚至對山下手無寸鐵的婦孺動手?”


    宋子陽全身一震,臉色煞白,謝斂死死地盯著他,但多了許久他卻依然沒有辯駁,隻是淒聲自嘲道:“你懂什麽,你這二十年來眾星捧月,人人都說你是這山上最有天資的弟子,掌門傳你四時劍,衛嘉玉將你帶在身邊悉心教養,你何曾體會過技不如人,十幾年來日複一日叫人踩在腳下的滋味。”


    “贏了我對你而言當真這麽重要?”謝斂冷聲道,“重要到能叫你連為什麽執劍都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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