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她話音未落才發現閣樓裏竟還有一個人在,一男一女站在閣中,季涉躺在地上,也不知生死,安知靈不由警惕道:“你是誰?”


    塔閣中的女子緩緩站起身,麵對質問卻沒有露出絲毫不快,她望著對方目光中滿是新奇:“你能看見我?”她又回頭去看顯然與她是一類人的顧望鄉,“你又怎麽會在這裏?我從沒在塔內見過你。”


    聽她這樣說,安知靈瞥見她腰間別著一把長笛,愣了一愣:“每晚在這裏吹笛的人是你?”她腦子轉得飛快,“你是季涉的姐姐?”


    聽見季涉的名字,對方的表情更柔和了些:“你是小涉的朋友?”


    安知靈鬆了口氣,上前去查看躺在地上的人:“他怎麽了?”


    “應當是被靈力震暈過去了,你別碰那石頭,她如今魂魄歸位,待她一走,這石頭會吸新的生魂進去。”顧望鄉臉色難看,安知靈掰他手的動作一頓,抬頭道:“這是怎麽回事?”


    季初雲在旁聽了二人對話,大概聽出了一二,遂解釋道:“青越當年怕我魂飛魄散,便將我的一魄存放在了小涉的哨笛中。他大概是受我元魂指引的才走到了這裏。”


    安知靈聞言眉頭一皺:“你如今元神歸一,豈不是很快就要煙消雲散?”


    她笑了起來:“當初青越將這塊洗塵石從小淩霄中帶出來想要為我治病,可惜靈石多年以來在塔中感染了魔氣,非但沒有將我治好,反倒害他差點入魔丟了性命。我為了救他死後魂魄自願進入靈石之中,淨化了靈石中的魔氣,這才借由靈石祛除了他體內的邪氣。若真要說起來,我十年前就該走了。”


    她蹲下來細細看著躺在地上的少年:“你能同我講講小涉如今是個什麽樣的人嗎?”


    “他……很有天資,這回春試在機樞拿了第二,陶宗主也誇讚了他。”安知靈看著對麵的人聽後臉上露出歡欣的笑容,沉默了半晌,“你這樣走了,他後半生都要自責。”


    “我本就不是世間之人,除了小涉我對這世間早無留戀。”女子伸手將落在頰邊的額發捋到耳後,對她露出一個溫婉的笑容,“青越已經困了我十年,也困了自己十年,這樣也好,我了無遺憾。”


    她說完這閣中靜了靜,顧望鄉卻忽然道:“我答應這小子要送你往生。”


    他話音剛落,不說季初雲便是安知靈也是一驚,她猛地抬頭向他看去:“你說什麽?”


    顧望鄉背過身望著塔外,並不看她:“我與你不同,昳陵怨氣衝天我的生魂早已化為陵中邪氣麵目不分,此刻在這世間的也不過是我生前寄托在玲瓏盒上的一點未了執念罷了。你這十年在洗塵石中,被石中清氣所養,魂魄潔淨還有入輪回往生的機會。”


    季初雲一臉迷惘地轉頭去看另外一人,安知靈皺眉緊盯著他的背影:“盒子未開,你還沒等到……”


    “不必等了。”顧望鄉側過臉,露出微微勾起的唇角,“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顧望鄉從不欠人。我既已為宣平帝死過一次,何妨再還你一次。”


    “你不欠我的。”安知靈冷冷道,“我也不用你還。”


    青年轉過身來看著他,還是那副惹人厭的自負模樣,他瞧著她,忽然輕笑起來:“你說了不算。”


    作者有話要說:


    哎,還挺喜歡我們小顧的。


    第64章 西北有高樓三十三


    薑源趕到塔頂的時候,安知靈負手站在窗邊,若有所思。她手上握著一塊玉石般晶瑩通透的石頭,發散著幽幽藍光。季涉躺在地上,他頸上的哨笛露在外麵,裏頭已經再感受不到一絲靈力。


    “好,你果真拿到了!”薑源緩緩邁上最後那層階梯,目光緊盯著她手上的石頭,“把洗塵石給我。”


    安知靈緩緩轉過身來:“攝魂針哪?”


    薑源“嘖”了一聲,從袖口取出三枚針來:“將石頭給我,我自然將那小子的元魂還你。”


    “你當真要嗎?”青衫長裙的女子望著手中的石頭,忽然微微笑道。


    薑源聞言臉色一沉:“你什麽意思?”


    “進來之前我問你為什麽不親自來取這塊石頭,卻要如此大費周章,你說我來了自然就知道。”安知靈轉著手上的石頭緩緩道,“現在,我確實知道了。”


    “這石頭被青越用來養著季初雲的魂魄,青越怕她在世間了無牽掛,煙消雲散,便將她其中一魄放在了季涉的哨笛裏,將她困在這小淩霄中。你在鍾樓發現此事,故意將這個消息泄露給了季涉,叫他帶著哨笛來送他姐姐元神歸一,從洗塵石裏出來,你好趁機將石頭帶走占為己有。”


    她慢條斯理道:“但這靈石霸道,這麽多年靈石鎮壓小淩霄中的邪祟,石內魔氣早已與季初雲合為一體。


    季涉想要渡她往生,便要與十年前季初雲為救青越那時一樣,以身飼之。但季初雲必定不肯,你料想到了這點,才叫我上來,好讓我來當這個替死鬼對不對?”


    薑源見她額上隱隱有黑氣湧動,似乎也放鬆下來,輕笑了一聲:“事到如今,你知道了又如何?”


    安知靈搖了搖頭,責怪他不地道似的歎了口氣:“你是要我拿命來換你的命了?”


    “怎麽是換我的命哪?”薑源惡意地譏笑道,“這分明是換明家那小子的命。”


    安知靈目光斜斜地看他,伸手將洗塵石在半空中拋幾下,似乎手中拿著的當真隻是塊普通的石頭,卻叫薑源膽戰心驚的隨著她的動作,目光上下移動個不停。


    她唇邊卻忽然露出個笑來:“好吧,你說得不錯,你先將攝魂針給我,我就將這石頭給你。”


    薑源冷笑一聲:“安知靈我看你該弄弄清楚,事到如今到底是誰在求著誰。”


    青衫女子握著那石頭,拿棱角割破了掌心,鮮血從緊握著的指縫裏流出來滴到了地上。她掌心的靈石澆灌了鮮血在她手中有了反應,瞬間撲閃撲閃地亮了起來。


    塔閣裏的女子一聲輕呼,薑源雖看不見她,但見狀也是神色一振,緊盯著她手心裏的光源,露出幾分噬血的貪婪。顧望鄉隱在一旁,此時終於察覺出了幾分不對,皺眉喝止道:“你幹什麽,先把石頭給他就是了!”


    “我生平最討厭受人擺布,”安知靈一字一頓道,也不知在與誰說,她臉色有些蒼白,但目光卻亮得嚇人。隻見她攥著那石頭忽然將手伸出了窗外,薑源心頭一跳:“住手!”


    “我拿不到攝魂針,你自然也拿不到洗塵石,如何?”


    安知靈目色微微發紅,她手中的靈石閃爍不停,如同受到感召的惡魔,隻待從她身上抽取新的魂魄,滋養自身的靈力。整座石塔似乎感受到了靈石的力量,跟著微微顫動起來,木梁上簌簌抖落微塵。


    薑源恨恨的看著她,一旦洗塵石開始清洗新的元魄就沒有停下來的道理,他飛快地思索了一瞬,將指尖三枚攝魂針扔了過去。安知靈伸手接住,果然看見針尖一點熒光,碰著她時微微地閃爍了一下。


    “怎麽樣,我沒騙你吧?”薑源厭惡道,“快將靈石給我!”


    安知靈看了他一眼,將手中三根銀針握在手裏,果然將石頭也扔了過去。薑源慌忙伸手接住,隻見那藍色的石頭上一層鮮血,好似慢慢滲透進石塊裏,滲得越多,靈石上頭的藍光越亮。他剛一握住,便覺得這靈石似在無窮無盡地吸取他身上的汙穢之氣,眨眼間身上沉屙大癒,連先前始終不見愈合的傷口也快速地痊愈,不過一會兒便身心俱輕,不由雙眼發光,大笑起來:“好!天助我也!”


    靈石的光芒愈盛,小淩霄中的動靜好像也就越大,不過這麽一會兒功夫,連塔閣周圍四立的木櫃也開始微微晃動起來,地下的木板吱呀作響,好似呼救。


    安知靈轉頭將那三根攝魂針與身上的玲瓏盒放在一起,一同放進了地上躺著的少年懷裏。忽然聽身後笑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一聲驚呼。薑源滿臉驚恐地看著手心的靈石,這石頭起先將他身上重傷的濁氣吸了進去,但轉眼功夫,像是發現這點濁氣還遠遠不能填飽它的胃口,便開始撕咬他的血肉,吞噬他的魂魄,他隻覺得身上的本就不多的靈力也在被快速吸食,連帶著整個的元魂都漸漸不穩起來。


    “你……你幹了什麽?”他臉上漸漸蔓延出黑紋,握著靈石的手臂也似乎不再受他控製,不由高聲驚呼道。


    安知靈冷眼旁觀,冷笑一聲:“大概是昳陵的邪祟方才一並被吸食了進去吧。”


    季初雲已不在石中,如今昳陵邪祟入石,安知靈的生魂不但不能洗清石上邪氣,反而使得石中魔氣大漲,轉眼間就能將這塔中之人,全部吞噬殆盡。


    顧望鄉站在五步外望著地上被魔氣困住掙紮翻轉慘叫不斷的人,似乎麵有不忍:“你想和他同歸於盡?”


    “胡說什麽。”安知靈淡淡道,“看如今,怎麽也該是他比我先死才對。”


    她從昳陵出來便一直有意壓製著體內邪氣,青越曾告誡過她不可妄動靈力,否則染了魔氣接著便是走火入魔,藥石無醫。她如今邪氣大開,確實是存著玉石俱焚的心思了。


    洗塵石原本鎮著小淩霄內一眾邪祟,如今先是叫季涉取了下來,安知靈又放出了邪靈在這塔中,一時間這石塔幾乎可以算是地動山搖,塔閣之內風卷雲湧,如同狂風過境,簡直叫人睜不開眼。


    薑源沒想到她竟存了這種魚死網破的心思,劇痛之中掙紮著撐著牆壁爬起來想往窗邊破窗而出。但安知靈早已看透了他的意圖,冷笑一聲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薑源本就身受重傷,如今靈力虛弱,竟沒有掙脫,反而一個踉蹌撲倒在地,那石頭咕嚕咕嚕地滾到了一旁,邪風卻並未停止。石中季初雲元魄已出,洗塵石內再無清氣淨化,如今吸食了大量昳陵的邪氣,不將他二人的元魂吸食幹淨不會停止。


    他絕望之下四肢並用爬到窗邊,安知靈卻幹脆坐到了他身上,伸手掐住他的喉嚨。她臉上滿上殘忍而又麻木的殺意,似乎早已經沒有了神智。


    “求……救……”薑源驚懼交加之下,目眥盡裂,隻覺得四肢無法動彈,臨死之前恍惚聽見自己喉骨斷裂的清脆響聲。


    靈石收裹了他的魂魄,似乎漸漸餮足,閣中動靜稍有減弱。安知靈卻對這一切無知無覺,她隻能感覺到內心無盡的惡意,痛苦仇恨悲傷完全將她包裹在了一起,一片昏昏沉沉的混沌之中,隻聽見不知何處傳來一陣清笛,她知道這是季初雲在吹笛,和在這山中許多個夜裏那樣,笛聲清越動聽,如同天地初開時第一道曙光,劈開了周圍的混沌,叫人神思一明。


    她還來不及抓住這轉瞬即逝的一絲清明,隻覺得眼前亮起白光漸漸現出一道模糊人形。


    “好啊,一個兩個都搶著去死,”那人像被氣得發笑,他咬牙切齒道,“我說過這事你說了不算。”


    安知靈迷迷糊糊地睜著眼睛,瞳孔中的赤紅似乎在這陣陣笛聲中褪去了些許,終於能看得清眼前人的麵容:“顧望鄉……”


    娃娃臉的青年笑了笑,印象中這大概是他第一次這樣對她笑,像個長輩看著一個不爭氣的小輩,但又有些無法的縱容:“好在沒有來世可再叫你們還我了。”


    “你……”


    安知靈朦朦朧朧中似要張嘴挽留,但虛脫到再吐不出一個字,耳邊吹笛人的笛聲漸漸低沉,如同送別,她眼睜睜地看著他轉過身往光亮處走去。


    他每一步都走的堅定,毫無留戀像是解脫,他往光明處走去,終於消失在了光明裏。


    身旁狂風漸歇,終於完全停了下來,塔閣之中又重新歸於平靜。吹笛之人目光複雜地看了眼躺在地上一並昏迷過去的女子,緩緩放下了唇邊的橫笛,她看了眼窗外澄澈的天際,那裏廣闊無垠,無邊無際,第一次離她如此的近。


    “師姐!”


    忽然耳邊一聲驚呼,懸浮在半空中的人怔忪轉頭,就看見階梯上匆匆趕到的兩人。一個素未謀麵黑衣執劍的青年,另外一個……


    青越愣愣地望著坐在窗框上的女子,隔了十年的光陰,他再一次看見她竟是在這種情況下。女子還如十年前梳著垂髫發髻,依稀還是少女模樣。他站在原地,一時間竟不敢再往前走一步,生怕驚擾了這個一觸即碎的美夢。


    “青越?”季初雲微微一愣後很快反應了過來,“你看見我了?”


    青越死死盯著她,連呼吸都怕驚擾了她,他勉力都掩不住聲音裏的顫抖:“你要去哪兒?”


    “我要輪回去了。”女子望著躺在地上昏迷過去的安知靈喟歎道,“我本以為要終身困在這裏,沒想到因為這個孩子,因緣際會竟給了我往生的機緣。”


    “你要走了——”青越麵色蒼白,那一瞬間的絕望痛苦幾乎瞬間就擊垮了他,將他變回了十年前那個手足無措的少年,“你——你不能再等一等嗎?”他幾乎可以算是胡言亂語似的懇求道,“再等一等,我就能想出讓你留下來的方法了,這麽多年……這麽多年,我走訪了許多地方,想了許多法子,一定能讓你——”


    “讓我死而複生嗎?”季初雲歎了口氣。這句話猶如當頭棒喝,叫他怔在當場,隻聽她道,“我已經死了十年了青越,你若是去我墓前,我的屍身也早該在黃土下化為白骨。如今我能去輪回,你不該為我高興嗎?”


    “我……”青越臉色蒼白,他嘴唇翕動幾下,終究神色灰敗道,“我不高興……天地之大,我以後又該去何處尋你哪?”


    “何必來尋我。”季初雲望著蔚藍如洗的天際,露出一個淺淺的笑意,“天地廣袤,這十年你已去走過了,接下去該輪到我了。”


    她比他年長兩歲,年少時他傾慕她,那時他偏執任性,隻覺得這世上沒有不可得之物沒有不可為之事,唯有她,叫他備受煎熬,念念不忘。一隔十年,他再不是當年那個鋒芒畢露的少年,他失去許多,也終於知道這世間多得是他無能為力的事情,小到一人,大到生死,世事總是難叫人得償所願。但她還是昔年模樣,笑意盈盈,從窗上跳下來時腰間別著一把橫笛,吹奏起來如同天籟。


    青越癡癡地往前兩步像要伸手握住她,她將手遞過來,卻在剛要觸及的時候又收了回去,圍著他轉了個圈,又跳回了窗前。


    她赤腳站在窗框上,像隻誰都抓不住的黃鸝,下一秒就要撲扇著翅膀消失在天空,青越情不自禁地跟著向前一步,隻見她對他盈盈一笑,笑中已有別意:“我走了青越,這回當真是最後一麵了。”


    “師姐!”他慌急之下終於脫口道,“你……你怪我嗎?”


    季初雲漸漸消失在虛空中,青越看見她垂首看著他似是輕輕歎了口氣,她嘴唇輕輕張合,聲音消失在最後那點魂魄的消散裏,隻在他指間留下一縷清風。


    謝斂看不見這些,他隻靜靜地站在塔閣最外麵的台階上,看著眼前的男人忽然緩緩跪下痛哭出聲。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中秋快樂!


    這兩天被朋友拉去她新家住了兩天,沒法通知也沒有更新,作為彌補,明天再更一章。


    第65章 西北有高樓三十四


    季涉醒的時候,屋外天光大亮,隻是不知是哪一日的清晨。


    “你醒了?”屋裏有人從椅子上站起來,像是稍稍鬆了口氣。季涉勉力動了下脖子,那人便已察覺他的意圖,彎腰將他扶坐起來。


    “師兄?”


    尹賜給他端了杯水示意他潤潤喉嚨,一邊道:“安姑娘剛來看你,見你還在昏睡便又回去了,應當走了不遠,我去找她回來。”


    他說著就要出去,季涉突然叫住了他:“師兄……”尹賜回頭正對上他微微複雜的目光,尹賜愣了一下旋即輕笑起來:“師父罰了你一個月的門禁和三個月的灑掃,這一個月你給我老實待在屋裏。”


    他說完,不等季涉反應過來,便又輕輕勾了勾嘴角,轉身走出去替他合上了房門。


    季涉心中五味雜陳,那日小淩霄中自己昏迷之後發生了什麽,他其實已經記不真切。他伸手無意識的摩挲著頸上的哨笛,坐靠在床上發呆,目光無意識地在屋內亂晃,最後落到了桌上一個花紋精致的小盒上。他愣了愣,掀開被子想要下床去,就聽見房門輕輕搖開,緊接著一個不冷不熱的聲音在屋子裏響起:“這麽不老實,剛醒就要亂跑?”


    季涉循著聲音看了過去,隻見青衫女子抱胸似笑非笑地站在門邊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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