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荒草故人四


    謝斂與安知靈走了一上午,中午的時候,就到了峽穀附近。仲夏時節,午間穀內竟有薄霧,走進霧間很容易便失了方向。安知靈在路上問他:“我說得你都記住了?”


    “這樣真能有效果?”身旁的人神色一言難盡。


    “你對我真是有很深的誤解。”安知靈做作地歎了口氣,她翹著嘴角,“你可能不知道,我在荒草鄉,和衛嘉玉在九宗的地位也差不了多少。”


    “……”


    二人進了林子,謝斂又跟著她七拐八彎地走了近一個時辰,他起先在心裏默默嚐試著記了來路,但很快就發現此處進穀的路上,應當不但被人擺了五行八卦之陣,四周景致也應當叫人布了幻術,就算現在記住也沒什麽用處,遂很快放棄。


    這般繞過一段低矮的灌木,走進一處綠樹成蔭的山間小道,循著河流往北,不過多時,豁然開朗,眼前出現了一大片廣袤的田野。田間有人低頭耕種,大路上腳夫挑著擔子與牛車交錯而過,兩邊打了個響亮的招呼,驚起水田一行白鷺。


    謝斂腳下一頓:“這兒就是荒草鄉?”安知靈莞爾道:“與你想象的如何?”


    “很不一樣。”謝斂實事求是,身旁人似乎對他的反應早在意料之中:“你想象中是如何?”


    二人並行在田間大路上,謝斂想了想才緩緩描述道:“白天出門路上冷冷清清,都是些帶著刀的江湖人……”他話未說完,安知靈就毫不留情地大笑起來,他大概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不由失笑著搖頭。


    “許多人來前大概都這麽想,不過,來了以後就知道了。”安知靈一路走一路說,“荒草鄉不是那些來了又去的江湖人的,也不是什麽四鄉主,無人居的。這地方是他們的。”


    她轉頭去看地裏低頭幹活的農人,五六歲的小姑娘個子不高一蹦一跳地到田間來給家裏人送飯,下午日頭毒辣,幾個人幹完活聚在樹下抽著煙袋。他們一輩子沒離開過這個地方,不知道什麽叫江湖,也不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就是吸引無數人前來的江湖。他們隻是日複一日的耕作買賣,娶妻生子,如同兩個並行的世界。


    穿過田郊,再往裏走經過幾戶農家,就是鎮上。


    鎮上鋪著規規整整的石板路,街邊的商鋪鱗次櫛比,高屋建瓴,與鎮外的田郊恍惚又是兩個世界。大路上人來人往,馬車行人川流不息,沿街的叫賣聲不停,終於能看見許多攜刀佩劍的江湖打扮穿梭其間。


    越往裏走越是熱鬧,人最多的就是鎮中一棵大槐樹的古井旁。遠遠的就能看見許多人圍在那裏。


    “那兒就是貼黃紙榜的地方。”安知靈刻薄道,“一個破破舊舊的告示欄,什麽都往上貼,四鄉主也是摳門得很,這麽多年就沒人出錢給換一塊裝點一下門麵,貼完一麵榜單,就沒剩多少空地了。”


    謝斂疑心是因為她如今黃紙榜掉到了二十一名,早跌出了第一麵所以才如此斤斤計較,但還沒來得及說,忽然聽見不知何處傳來一聲驚喜的高呼:“阿湛?!”


    二人皆回頭循著聲音看去,發現街對麵的茶樓裏正站著一個八九歲的男孩,見他們回頭確定是她又驚又喜地便要衝過來。


    “小心!”安知靈忽然皺眉喊了一聲,隻見拐角一輛馬車正好開來,眼看著就要撞上了,好在駕車的車夫技藝高超,加上馬車本身的速度不快,及時停住。但馬兒到底還是受了驚,原地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


    那車夫趕忙安撫受了驚得馬,站在街中央的男孩也被嚇得臉色發白。不等那車夫破口大罵,馬車裏的人伸手撩起了簾子,往外看了出來。


    那是輛十分精巧的馬車,紗幔輕薄即透氣又遮光,車簾上懸掛著金色的鈴鐺,一看便知馬車的主人非富即貴,絕非尋常人。果然車簾掀起,裏頭坐著一個身穿蟬翼輕紗的女子,她身穿素衣,卻麵若桃李,舉止如臨水照花,自帶三分弱柳扶風的綽約風姿。


    她一露麵就看見了站在路邊一身雪青色長裙的女子,微微露出幾分訝異:“阿湛回來了?”


    安知靈顯然也認得她,客客氣氣地同她點頭招呼道:“西鄉主。”


    白月姬眯著眼微微笑道:“什麽時候回來的?我剛從居主那兒回來,竟也沒有聽他提起。”


    “今天剛回來,你可算第一個知道的。”


    “回來就好,你這段時間不在,我們也掛念得很。”她不動聲色地看了眼安知靈身後始終一言不發的男子,顯出幾分好奇,“你身後這位是?”


    謝斂站在她身後,陰沉著一張臉,很不高興似的,冷冰冰地轉開臉。安知靈瞥了他一眼,不以為意道:“順路帶回來的人罷了。”


    她這樣說,車上的人眼中興味更濃,但也聽得出來安知靈不想多談,便識趣地沒有多問,隻邀約道:“你接著要去哪兒,不如上車我送你一程?”


    安知靈婉拒道:“不敢勞煩西鄉主。”


    “你這孩子。”白月姬掩唇似笑非笑地低嗔了一句, “那改日鄉會上見。”她說罷輕輕放下簾子,安知靈站在原地,馬車重新出發,車簾輕晃,等車走遠了才聽身後的人問:“那人是誰?”


    “西鄉鄉主白月姬。”


    “我說車上另外一個。”


    安知靈一愣,她剛才隻顧著與白月姬說話,倒是不曾留意車上還有旁人。謝斂見她如此,便也沒有追問,倒是剛才跑過來的男孩這會兒終於到了她身旁,長出了一口氣:“嚇死我了。”


    “嚇死你活該。”安知靈瞥了他一眼,見他吐了吐舌頭,自顧又往前走,“去,去把你姐姐叫過來,我在小杜山別居等她。”


    “誒。”男孩站在原地摸摸頭,一溜煙往茶館跑。


    小杜山在荒草鄉東邊的郊外,是個低矮的小山丘,安知靈在那兒有間住處,是個別致的小院。小院後頭有個溫泉,旁邊就是山溪,一出門能看見大半個荒草鄉。她當初買下這處別院就是看中了後頭那個溫泉,此地偏僻到底離鎮上有些遠,因此當初買下來倒也沒花多少銀子。


    謝斂推開門進去,就見裏頭一方僻靜的小院,院中花圃種滿了各色花草,還修了一個爬藤,主人離家許久,花草都還很精神,顯然常有人來打理。


    院子中央一方水池,將外頭的山澗都圍了進來,上頭架了座橋,在高處搭了間小樓。安知靈領著他往那小樓走,推開門就見屋內窗明幾淨,家具床鋪一應俱全:“你這段時間就住這裏。”


    她帶他樓上樓下走了一圈:“一會兒婉婉過來,缺什麽你和她說。”


    謝斂對住處倒是沒有什麽講究,何況這地方也確實挑不出什麽錯:“這兒原本是誰的住處?”


    “我的。”


    “……”


    “騙你的,”安知靈輕笑道,二人從樓裏出來,外頭一塊寬敞的平地,因為地勢高,大老遠能看見一個麻布短衣的姑娘提著籃子往山上走,“婉婉來這兒照顧我,有時候晚了就睡在這兒。”


    她的屋子就在旁邊,沿著山澗小橋走下來,一棟造型別致的小木樓。走的時候,安知靈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回頭對他叮囑道:“你這段時間先別出去,若是閑得無聊就在這附近走走。”


    謝斂看著她沿著石階走回了下頭的小院,推門出去接那個提著籃子的姑娘進來。二人在下麵不知說了什麽,那個叫婉婉的女孩突然探出頭來往這兒看,正好被他撞見了,又忙將目光收了回去,衝著安知靈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安知靈抬手輕拍了一下她的腦門,也回過頭來,見他還站在屋外頗為意外似的衝他挑了挑眉。謝斂看了一會兒,終於回身關上了房門。


    “他是誰?”小丫頭壓著嗓子止不住地興奮。安知靈似笑非笑瞧著她,又聽她一驚一乍地感慨:“你可從沒帶人回來過,還將人安置在了小杜山,明天整個荒草鄉都得傳言滿天飛。不過,他長得真好看。”趙婉婉笑嘻嘻地說,“我乍一看竟覺得比司公子還好看。”


    安知靈不以為然地輕嗤一聲:“不乍一看也比司鴻好看。”


    “誒?”趙婉婉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才壓低了聲音,小聲試探道,“你不會——當真是看上了他,才將人從外頭擄回來的吧?”


    安知靈吊著眼尾掃了她一眼:“快進去做飯,弄得晚了我這兒可沒地方留你。”說著便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屋裏。


    七月外頭暑氣正重,臨水的屋子裏卻清涼。


    屋中坐著五六個人,白月姬也在其中。她左手邊是個留著兩撇小胡子的中年人,眉眼細長,身材幹瘦,手上拿著一個銀煙槍,下麵掛著一個小煙袋。隻見他點了煙絲,在一旁的小桌上輕輕叩了叩,放在嘴邊吸上一口。


    “今日水榭怎麽不見安姑娘?”小胡子的男人吐了口白煙,笑眯眯地打破了一室寂靜。


    他一開口,屋裏眾人神情各異,坐在上首的男子身後兩人神情緊繃了一下,倒是其餘幾人麵上端的滴水不漏。


    夜息坐在屋內正中的位置,依著臥榻聽見這話略感意外:“阿湛回來了?”


    “小胡子”呂道子像是有些驚訝:“原來居主還不知道,聽說二日前回來的,我還以為她已經來見過居主了。”


    夜息微微側頭去看身旁站著的人,身後二人都頭不敢與他對視,倒是下麵坐著的白月姬輕輕柔柔地開口道:“或許是剛回來,有事耽擱了。”


    她對麵左手邊坐著一個三十來歲的黑衣男人,生得高大挺拔,坐在椅子上似乎也比旁邊端茶的小婢女要高上一些,聽了白月姬這話,冷哼一聲:“能有什麽事情,前日還有人見她坐著馬車帶人去了林芳樓。”


    夜息身後的侍衛對上夜息的目光終於老老實實道:“前日有人包下了整個林芳樓,傍晚坐車離開。雖然形跡低調,但據人所說,似乎確實是安姑娘沒錯。”


    “她包下了林芳樓?”坐在上首的人饒有興致道,“為什麽?”


    林芳樓是荒草鄉的最出名的酒樓。白月姬對麵的一身白衣的男子冷冷道:“她帶了一個外人回來。”


    夜息聞言更加意外,白月姬似嗔非嗔地瞪了她對麵的男人一眼,接話道:“阿湛回來那天,我與司鴻在路上與她恰好碰見了,那時她身邊跟了一個外鄉人。”


    “是誰?”


    “這就不知道了。”白月姬柔聲笑道,“似乎有人花了五十兩銀子同掌櫃打聽那日的消息,也隻不過得知那位公子姓吳,那日二人在林芳樓點了一桌酒菜,阿湛親自替那位公子布菜,言談間舉止親密,其他的一概不知。”


    夜息聞言若有所思,遲遲沒有作聲。下邊的呂道子摸了摸他的兩撇小胡子,悠悠地眯著眼笑道:“我怎麽還聽說那位外鄉來的公子,生得器宇軒昂很是俊朗哪。可惜現如今他住在小杜山,尋常人見一眼也難,倒不知傳聞是否有誇大之嫌了。”


    白月姬聞言彎了彎嘴角低下頭飲茶並不接話,對麵高大的黑衣男人聞言皺眉,更是輕蔑地冷哼了一聲,夜息卻望著下首的年輕男子,興味道:“司鴻既然也見過,他們說得可是當真?”


    白衣男子頭也不抬:“居主若對那人有興趣,中元節的鄉會上叫她一塊帶來瞧瞧不就知道?”


    夜息又轉頭去看了一圈屋裏,其餘幾人雖都是一副並不在意的模樣,但顯然都在側耳等著他的意思。他輕輕笑了笑,轉頭對身後左邊的女子道:“既然如此,小杜山那裏多送一份請帖吧。”


    身後的女子聞言一愣,低頭答應,屋裏其餘幾人都露出幾分滿意的神色,很快又說起了其他事情。


    作者有話要說:


    這幾章寫得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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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荒草故人五


    傍晚日落時分,趙婉婉將木桌搬到了小樓外的空地上,轉身去敲身後的房門:“吳公子,可以出來吃飯了。”


    謝斂從屋子出來,看見她正彎腰將食盒裏的飯菜端出來放在桌上。他望了眼下麵的小院子:“她人哪?”


    “嗯?你說阿湛嗎?”趙婉婉頭也不抬,“剛上來的時候沒看見她在屋裏,大概出去了,興許很快就回來。”


    謝斂不作聲,走過去幫她一起擺碗筷,果然沒一會兒功夫,下麵的小院就有人推門進來,安知靈不知從哪兒摘來的一隻西瓜,進院子後將它浸在溪水裏,抬頭正對上上頭黑衣男子的目光,眯著眼笑了笑腳步輕快地穿過石橋,沒一會兒便走到了高台上。


    桌上擺著一桌子菜,中間放著一碗雞湯,顯然煲了許久,聞著味就叫人食指大動。


    安知靈不客氣地坐下來,對擺筷的人說:“我剛路過劉二嬸家的菜地摘了隻瓜回來,你回去的時候替我把銀子給她捎去。”


    “行吧,”趙婉婉隨口答應,她瞧著桌上那碗雞湯,感慨著說,“這雞殺完洗淨用了我不少功夫,又熬了一個下午,你們吃完了告訴我味道行不行啊。”


    安知靈拿著勺子的手一頓,壓力頗大似的看了她一眼:“你要不一塊坐下來吃點?”


    “那多不好。”趙婉婉嘴上推脫著,謝斂麵不改色的從食盒裏取出她一早放進去的多一份碗筷,她才扭扭捏捏地坐下來,“誒,既然這樣我嚐幾口就走。”


    “吃完把碗洗了。”


    趙婉婉歡天喜地地答應下來,給自己盛了碗雞湯,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三個人圍坐在一張小桌子前,聽趙婉婉說這兩天外頭的傳聞:“王大娘的狗把隔壁二賴子的腿給咬了,結果二賴子把狗給抓來剝皮煮了一鍋湯,現在兩邊正討論誰該賠誰銀兩的問題。”


    “南鄉的二丫和北鄉木匠的兒子好了,兩家正聯手棒打鴛鴦。”


    “西鄉學堂的先生停課都快半個月了,聽說是之前午睡的時候叫學生把胡子燒了。”


    “……”


    眼見著小丫頭笑得沒心沒肺大有停不下來的趨勢,安知靈終於開口喊了停:“差不多行了,也不知道叫人聽了笑話。”


    趙婉婉這才意識到桌旁還有個外鄉人在,一時又頗為矜持地偷偷看了他一眼,找補道:“平時鄉裏也不這樣,都是最近這幾個月鄉裏沒什麽人鬧得,看不了別人笑話就隻能笑話笑話自己人,哈哈。”


    這一聲“哈哈”簡直將氣氛推至冰點,好在謝斂並不在意,他點點頭,過了一會兒想了想又道:“挺有趣的。”


    安知靈簡直想扶額,隻能拿筷子敲了敲趙婉婉的飯碗:“有話快說!”


    趙婉婉咬著筷子頭,憋了半天終於道:“你知道這兩天外頭怎麽說得你嗎?”


    “恩?”安知靈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哎,”她故作深沉地放下筷子,歎了口氣道,“現在外頭都在傳你驕奢淫逸,金屋藏嬌。”


    謝斂用飯的筷子一頓,趙婉婉迅速道:“當然,我義正言辭地替你澄清了!我說你與吳公子清清白白,相敬如賓,絕沒有半分逾越!”


    安知靈:“那他們怎麽說?”


    趙婉婉同情道:“他們說,那是因為你神女有心襄王無夢,尚未得手才會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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