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荒草故人十


    從湖心往裏走,經過庭院走上一座高台,可以看見大半個荒草鄉的景色。沒有多少人來過此處,但安知靈看見過。


    她剛到這裏來時,就住在無人居。在這兒她隻認識夜息,每次有人來找他,她就一個人偷偷跑到這裏來。侍女們不敢上來,所以每次都是夜息親自來帶她下去。


    她沿著梯子拾級而上,到了高台時,上麵果然已有一個黑衣的背影臨風而立,聽見動靜轉過頭來。夜空下的黑衣男子二十多歲的年紀,眉骨高挺,眼窩深邃,五官輪廓分明,嘴唇薄得好似一張紙,這麵相使得他看上去性情冷淡,但他對外人時又常笑,偶爾不笑了,便又叫人覺得他喜怒無常。


    安知靈剛來這裏時有些怕他,哪怕在外人看來夜息對她可謂是寵愛。


    當然這麽多年過去,這點早先的敬畏早已經消失殆盡了。


    她走過去,才發現他案前放了一把古琴,手邊的小桌上一屜食盒,夜息抬手示意她打開,裏麵放了一碗長壽麵。安知靈沉默了片刻,將麵從食盒裏取出來,在小桌旁坐下,拿起筷子低頭吃了幾口。


    麵倒是還沒有坨,湯水也還溫熱,但口感到底不如剛出鍋的時候。這麽多年他們許多次爭執——雖說是爭執,但在外人看來,多半是她無理取鬧。幾日後夜息率先擺個低頭的姿態,她便順著台階下來,與他重歸於好。


    時間長了,他便習慣用這種方法來解決問題。安知靈有時會覺得自己像他養的寵物,但又心灰意冷地發現也確實如此,她恃寵而驕是因為知道他不會丟棄自己,而他有恃無恐則是確信除了這裏她無處可去。


    安知靈伸手攪拌了幾下碗裏的麵條,長久以來終於感覺到了厭倦:“你的傷怎麽樣了?”


    “你在外頭聽見什麽了?”


    安知靈:“我今晚在瑤池會看見了孟冬寒他們。”


    “你去瑤池會幹什麽?”夜息問完抬頭看了她一眼,又笑起來,“好吧,你聽見他們說什麽了?”


    “沒聽清楚,”安知靈沒好氣道,“反正不是什麽好事。”


    “你今晚願意過來見我,就是因為這個?”


    安知靈嚐了兩口麵條,又放下筷子:“恩,沒什麽事我先走了。”她神情漠然地站起來,夜息果然皺起了眉。


    安知靈頭也不回地往回走,到了樓梯口終於聽見身後的人歎了口氣:“這件事情對你來說就這麽重要?”


    她步子一頓,微微側身:“你願意告訴我了?”


    趙婉婉打了一手好如意算盤,但是怎麽也沒想到,情況與她所想大相徑庭。一來這段時間正是封鄉,出現一副生麵孔本就格外引人注目;二來誰都知道安知靈在鄉,起居飲食一直由她照料,此時她身邊忽然多了一個陌生男子豈有不引人注目的道理。


    二人到了湖邊,等登上船,船夫便開始輕搖船槳駕著小船向湖心劃去。謝斂不動聲色地坐在船中觀察經過的水榭,匆匆一瞥,發現各個屋中人群乍一看並無什麽特別,但若是仔細觀察就能發現人群涇渭分明。


    陸商打扮的人與陸商打扮的人坐在一起,船工打扮的人與船工打扮的人待在一屋,身上配著刀具的粗獷大漢絕不會與對麵白麵無須的書生坐在一處,仿佛正如什麽派係之別,叫他們在這一片其樂融融之下又保持著一種微妙的距離。


    但繞到邊緣處,氣氛則又截然不同了。屋裏眾人身著各色服裝,勾肩搭背,來往走動,他們並無固定座次,而是分散在幾處偏僻些的小榭裏,有幾個獨自坐在桌旁一言不發閉目養神,一副與誰都並不相熟的模樣,顯然並非是荒草鄉四鄉之下任意一派的人。


    這段時間荒草鄉內不少外鄉人士失蹤,不知是否在他們其中,若是就在他們當中,他們是否知道外麵的人正在聯係自己?若不在他們之中,那他們在這地方又是什麽身份?


    短短一會兒功夫,謝斂心中已經掠過了幾百個念頭,隻是不待深思,一旁的趙婉婉上前偷偷拉住他的衣袖:“別杵著。”


    她一提醒,謝斂才發現小船不知何時已經在一處水榭旁停了下來。他提著衣擺率先上岸,等一進屋才發現這處十分寬敞,裏頭差不多有三間屋子的鋪麵,但人卻不多,與外頭一間屋裏擠了數十個人相比,可謂是十分空曠。左手邊的屋子裏坐了一桌的陌生麵孔,謝斂並不認識,隻是裏麵的人見了他皆露出幾分打量的神色。


    左手邊的屋子裏走出來一個女子。她先看了眼趙婉婉,又看了眼趙婉婉身邊的人:“吳公子是嗎?”


    謝斂認出她就是昨日送請帖來的那位姑娘,遂點點頭。沐雨抬手往裏示意:“吳公子跟我來。”


    除湖心那處二樓高的亭台之外,這處水榭可謂是最靠近湖心,謝斂心中已有了猜測,剛一進去果然便看見裏頭一張小桌,正坐著五六個人,除了司鴻,其他三人赫然在列。


    “他是什麽人?”孟冬寒率先不悅發問。


    沐雨道:“安姑娘帶來的客人。”


    “就是他?”孟冬寒上下將他打量了一眼,似乎並未看出什麽特別之處來,便又不滿道,“現如今什麽人都能進這兒來了?”


    沐雨還未來得及說話,一旁的呂道子也已摸著胡子笑眯眯道:“居主向來對安姑娘百依百順,這想來多半是安姑娘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這時候屋內坐著的另外一位男子忽然開口,“吳公子在此處人生地不熟,我自作主張命人將他帶到此處,正好一塊看看。”


    櫛風說完,屋內一時間針落可聞。過了一會兒才聽白月姬開口打了個圓場:“好了,我知道你心中有氣,不過這事本就瞞得過初一瞞不過十五,居主遲早也要知道。”


    櫛風不應聲,謝斂雖猜到一點前因後果,但也隻作不知。


    這時外頭傳來搖槳聲,外頭的人忽然紛紛站了起來,轉頭去看,才發現原來是司鴻到了,他身旁跟著一個紅衣的姑娘,正是花宴。


    司鴻一進屋,見這屋裏劍拔弓張的氣氛,也是短暫地一愣:“怎麽了?”他一腳踏進來,才看清了這屋裏多出來的兩個人,眉頭也一瞬間皺了起來。隻是不等他說話,湖中央的小榭忽然亮了,一時間整個朝暮湖便安靜了下來,便是這地方的其餘幾人也都紛紛抬頭往小榭二樓看去。


    很快,二樓出現一個人影,待那人影從門後出來,眾人的眉頭又是一皺——夜息依然並未露臉,出現在二樓的是前幾日傳言與他大鬧一場近日剛剛回鄉的安知靈。


    安知靈站在湖中央的小榭上:“居主舊疾未愈,今日盂蘭盆會不宜露麵,各位自便吧。”說罷,回身就要下樓。


    不知哪處傳來聲音:“中元鄉宴乃鄉中一年盛事,這樣的日子居主也不願露麵一見嗎?”


    這話中隱隱有幾分不敬,也不知是衝著無人居還是安知靈去的。櫛風坐在水榭中麵色一沉,再看二樓安知靈已停下了腳步,朝著聲音傳來之處望去。湖中鴉雀無聲,四位鄉主神色未變,底下各鄉之人自然也不出聲。


    二樓穿著雪青色長衫的女子似乎與身邊的人問了一句,身旁的侍女附耳說了一句,才聽她饒有興趣道:“閣下何人?”


    眾人循著她的目光看去,才發現剛剛出聲的人正站在正西角落的小亭中。那位置偏僻,其中一位二十來歲的青年聞言上前一步,不卑不亢道:“在下五陵門陳少君。”


    謝斂一眼看去,發現他的確身穿揚州五陵門的弟子裝束,想來應當不是四鄉的手下,隻是稍有身份才得以今夜來此。


    安知靈見他出列,卻並不如何感興趣似的隨口問道:“陳公子有事要找居主?”


    那陳少君麵上稍顯遲疑,過了片刻還是應聲道:“正是!”


    “居主身體不適,近日不見外客,陳公子若有要事,可以找櫛風沐雨二位大人相商。”


    陳少君卻搖頭:“不行,此事我必須親自向居主啟稟。”


    四周人群發出輕微議論,不知哪個角落有人高聲奚落道:“你算是個什麽人物,也值得居主親自接見,未免也太將自己當回事!”


    安知靈卻露出幾分興味:“若是如此,陳公子或許可與我詳談,從今日起,我將暫代夜息處理無人居雜物。”


    她此話一出,整個朝暮湖瞬間嘩然,再沒有人關心陳少君原本要說什麽,安知靈暫代無人居居主的消息如同平地一聲雷,將眾人炸了一個措手不及。


    底下四鄉主這邊臉色也是各不相同,即使比外頭眾人早一步聽到過些許風聲,但是如今獲得證實,還是叫他們心緒難平。倒是櫛風神情如舊,顯然比這裏的任何人都要早一步獲知這個消息。


    謝斂站在臨水的台階上,望著二樓高台上雪青色的女子,不到半個時辰之前,她還在他身側,二人一同穿過狹隘的小巷,在河壩旁放了河燈,坐著一條畫船來此,如今她站得那樣高,好似已經遙不可及。這是他第一次清楚地認識到,眼前的安知靈才是江湖黃紙榜上人稱“三更搖鈴”的那個安知靈。


    “不可理喻!”花宴站在司鴻身旁,在安知靈說完之後,她一時瞪大了眼睛,像是聽見了什麽不可思議的消息,漲紅了臉,嘴唇發抖道,“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謝斂聽她接連說了三個“不可理喻”,她像是氣急了,雙手放在身側簡直微微發抖,終於忍不住高聲道:“她憑什麽?”


    白月姬目光低垂,似乎輕輕勾了勾嘴角,倒是司鴻淡漠地看了花宴一眼,提醒道:“花宴。”


    花宴簡直像是氣瘋了,不過也有不少人如她這個反應。一片嘩然聲中,有人高喊道:“這當真是居主的意思?”


    “茲事體大,為何居主不出麵當眾說明!”


    “……”


    安知靈對底下的反應倒是意料之中,也並不動怒:“不過是暫代幾日職務罷了,何須特意交代?居主素來極少插手鄉中諸事,我雖出麵暫代,也是一切如舊,不會有什麽分別。”


    她這話倒是起了幾分作用,眾人起先不滿也不過是擔心無人居這番變動觸及各自利益,如今聽說隻是暫代幾天,其餘不變,總算平息了幾分,又開始各自打算或許能從安知靈這裏再去占到幾分便宜才好,便也漸漸不再作響,隻想靜觀其變,免得當了這個出頭鳥。


    安知靈這邊剛見底下議論聲漸小,正要再說幾句,忽然近旁水榭發出“噗通”一聲入水的響動,緊接著就是一陣人群騷動,夾雜著“有人落水”的呼喊聲,其中最首當其衝的就是趙婉婉的一聲驚呼。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最近古三發售,所以這段時間沒日沒夜的在推劇情,一個多禮拜沒有上來更新qaq


    但這文坑是肯定不會坑的,我保證!


    第77章 荒草故人十一


    安知靈在上頭說完,呂道子捋著胡子,笑眯眯的轉頭衝著還坐在桌旁飲酒的櫛風道:“櫛風使是何時知道的消息?”


    櫛風低頭飲酒:“居主大約傷後便就有了這個念頭。”


    呂道子摸著胡子又道:“按理說,荒草鄉大小雜務承到無人居裏都是你與沐雨使在打理,如今居主竟將此重擔交給了安姑娘,也難怪叫人驚訝。”


    櫛風神色如常:“居主自有他的打算。”


    “什麽打算?”花宴倏地轉過頭,緊盯著他。櫛風不說話,倒是沐雨像是終於忍不住了一般,皺眉道:“居主的打算何必與我們這些底下的人細說,花宴姑娘今日未免多言了。”


    花宴叫她說得臉上一紅,不過她本就氣得厲害,麵上倒也看不大出,隻是屋裏的氣氛一時又凝重了些。


    趙婉婉偷偷在底下扯了記身旁人的衣袖,衝他使了一個眼色,似在詢問:“我們該怎麽辦?”


    謝斂低聲道:“等她回來便一同回去。”


    他剛一出聲,就叫花宴抓了個正著,她正是一肚子氣沒地方撒,這會兒注意到他二人,可不正是與安知靈一道來的,便立即厲聲道:“對了,我差點忘了問你,你為何會在這裏?”


    趙婉婉沒有料到她會忽然發難,不由一時間也傻了眼,屋中其餘幾人聽她這樣說,瞬間也將目光放到了謝斂身上。


    謝斂看了她一眼:“姑娘認識我?”


    “少跟我裝蒜!這裏其他人不認得你,我可是親眼在曉初寺見過你的。安知靈那時候就將自己的屋子讓出來給你,你別跟我說你們那時候剛認識不久。”花宴惡狠狠道,“她現在又帶你來了這兒,你們到底有什麽見不得人的關係?”


    她這話說得難聽,謝斂的神色也難看了起來,似是受了什麽侮辱似的,義正言辭道:“我與她是什麽關係,來這兒又是為的什麽,與你又有什麽關係?我雖不是什麽名門出身,但也家風嚴謹,受著父母耳提麵命長大,你如何平白毀我聲譽?”


    趙婉婉在旁一聽,臉上神色瞬間有些尷尬,如同眼看著一個迂腐書生在荒草鄉這地方與一群亡命之徒談聲譽,再看四周眾人果然也紛紛露出了幾分怪異的神色,隻似笑非笑地盯著他看。


    謝斂好似還渾然不覺,又大義凜然道:“姑娘年紀輕輕,還是自當多修己身,免造口業!”


    “嗤,你還真把自己當個什麽人物,竟敢在這裏對我說教起來?”花宴譏諷道,“若不是安知靈,你今晚在此便是個笑話。”


    趙婉婉見身旁的人臉上神情白了一白,似是被她氣得搖搖欲墜,眼見著事情不可開交,忙要開口大哥圓場:“花姑娘,你……”


    可她話還未說完,卻聽身旁的人冷冷道:“有她在此,你今晚也是個笑話。”他話一說完,趙婉婉心中“咯噔”一聲,就知要糟,果然花宴立即暴怒:“你說什麽?你有膽子再說一遍!”


    “花姑娘,吳公子他不是……”


    “我說,”謝斂故意同她對著幹似的,他個子高,腰板挺得筆直,與花宴麵對麵時,微微側過臉,隻拿眼尾頗為不屑地掃她一眼,端得是一副讀書人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模樣,朗聲道,“隻要她今夜在此,你就是個笑話。”


    “你找死!”花宴暴跳如雷,揚手就是一掌當胸拍下。


    趙婉婉雖有預感,但哪裏是她的對手,眼看謝斂這一掌下去非死即傷,不由一聲穿破雲霄的尖叫,好在此時從旁閃出一道人影眼疾手快將這一掌截下,但是花宴激怒之下,這一掌起碼用了七成功力,這一掌雖未打到對麵的男人身上,一套掌風還是將人重重地打得後退幾尺。


    謝斂本就站在水榭門邊,一掌襲來,隻看見桌旁櫛風起身相迎,自己還未來得及格擋,便已生生被拍到了湖上。這一掌打在右肩,緊接著就是一聲轟然的落水聲,濺起幾丈高的水花。


    這動靜自然也驚動了湖中其他眾人,他們紛紛談頭張望,隻見落水之人很快沉了下去,竟是連掙紮的力氣也沒有半分。再看水榭內叫聲未止的趙婉婉和一旁站著的四位鄉主,前因後果一概不明,一時間竟是不知救是不救。


    好在這會兒工夫,櫛風已經立即跳入水中,隨即也不見了身影。沐雨臉色大變:“花宴姑娘,你幹什麽!”


    花宴傲然道:“怎麽,我如今在荒草鄉教訓一個外人的權力也沒有了不成?”


    沐雨臉色不善:“吳公子是安姑娘帶來的朋友,你如今傷了他,過後安姑娘問起來你要如何交代?”


    花宴出了心中一口惡氣,此時隻覺得痛快:“安知靈的人我就教訓不得?她若不服,就叫她親自來找我,本姑娘就在北鄉等她!”


    沐雨還要再說,黑黝黝的水麵忽然又傳來一聲破水聲,櫛風架著受傷落水的男人從水麵上露出頭,緩緩向水榭遊來。周遭的艄公撐著船槳剛剛趕到,幫忙一同將人搬上了船。趙婉婉見謝斂麵色蒼白,眉頭緊皺,雖嚇得三魂沒了六魄,但總算還有呼吸終於鬆了口氣,但又想到回去以後安知靈饒不饒的過花宴不好說,反正絕對饒不過自己,頓時眼淚都要下來了,慌忙跟著跳上船去:“吳……吳公子,你怎麽樣啊?”


    “沒受內傷,隻是一段時間用不了右手。”櫛風爬上船,伸手抹了把臉,隻看了眼他的傷勢,就轉頭對沐雨道,“去請宣大夫過來替他診治,再派馬車送他們回去。”


    他站起來擰了一把身上的衣服,一腳踏上水榭:“你先送他過去,我回去換身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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