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荒草故人十四


    趙婉婉百無聊賴地在馬車上閉著眼睛打了一個瞌睡,直到進去了許久的兩個人出來,將她推醒:“都打點好了?”安知靈麵色不佳地匆匆問了一句。


    趙婉婉點點頭,此處顯然不是說話的地方,安知靈跳上馬車,對她招呼道:“走,回小杜山。”馬車便又如來時那般從小巷悄悄地開了出去。


    車內兩人坐定,安知靈便單刀直入道:“剛剛徐少君說的,你怎麽看?”


    “你指什麽?”


    安知靈咬著重音,一字一頓道:“幾成可信?”


    謝斂反問:“你不信他說得是真的?”


    安知靈不做聲,謝斂便垂眼道:“他幾時來的荒草鄉,與他一同來的是否還有別人,那人什麽時候離開的,平日裏他是否當真在賭坊遊蕩……這些都是一查便知的事情。”


    安知靈皺眉道:“假使前麵那些都是真的,但後麵發生的事情你不覺得有些蹊蹺?”


    “哪裏蹊蹺?”


    “事情隔了這麽久,他就一直沒查出些什麽?竟然在這地方坐以待斃,眼睜睜地等了近三個月?”


    “若你是他,你會怎麽做?”


    安知靈張口道:“自然是——”她停了下來,謝斂才接道:“自然是什麽?自然是要潛入無人居去查個清楚?”他輕輕笑了一下,笑中似有幾分嘲弄,叫安知靈平白煩躁起來,語氣也沉了幾分:“如何就斷定是無人居所為了。”


    “北鄉叛亂剛平,正是管津殘部四處逃竄的時候,說是為了將他們一網打盡,準備封鄉,一邊又給了三天時間放平民離開,豈非自相矛盾?”


    安知靈冷冷道:“既然任誰想來都是別有用意,那群人也並非沒有腦子,怎麽就敢去自投羅網?”


    謝斂輕輕搖頭:“你既有私心,便多說無益。”


    安知靈也尖銳道:“我就算帶了私心,你敢說你就全無成見了?”


    車中氣氛一時間僵持不下,也不知外頭駕車的人是否也聽見了車內的爭執,馬車忽然間緩緩停了下來。


    “阿……阿湛。”馬車外頭駕車的女子忽然怯生生道。


    安知靈心氣尚還不順,語氣也有些生硬,隻應了一聲:“嗯?”


    趙婉婉坐在馬車外頭,拉著韁繩緊張道:“對麵有馬車攔了去路。”


    車裏靜了一會兒,再開口時,裏頭的聲音已經和緩了些,但依舊有些生硬: “讓他們先過去也無妨。”


    “不是。”趙婉婉停了一下,似乎一時不知該如何說才好,過了片刻才支支吾吾道,“他們……他們好像有事找你。”


    車廂裏頭靜了片刻,過了一會兒,才探出一柄折扇,輕輕撩開了簾子。安知靈從車廂裏鑽出來,站在馬車上,看了眼對麵,果然有輛馬車,輕紗軟榻一看車主便知身份不凡,倒是比她高調許多。


    安知靈眉頭一挑,夏日天熱,她手中握著一柄折扇,兩輛馬車隔著這幾步的路途,在街市中央打了個迎麵的招呼:“北鄉主?”


    司鴻麵也未露,隻在車內低低應了一聲。他如今是北鄉鄉主,身份自然不同往日,倒也不算失禮:“你怎麽在這兒?”


    “路過。”安知靈敷衍道。她說完對麵久久沒有回應,她便有些不耐煩,還是極力克製著,“北鄉主有事?”


    過了片刻,司鴻才道:“我聽說你最近調了不少本已許給北鄉的陸貨給了西鄉。”


    原來是為了這事。


    北鄉的陸路是花宴在負責,將北鄉的陸貨給了西鄉,相當於折損了花宴這條路上所有的進賬。而西鄉的藥材是經過白月姬的手在運作,用這批貨來填補北鄉這次的損失,於兩鄉而言確實不存在虧損,但一來一往花宴卻要送出一條大大的財路。明眼人自然能看出這是衝著誰去的,不過既然不損兩鄉的利益,倒是沒人會為了這個與無人居過不去。


    安知靈重振了精神,終於顯得認真了些,語氣和緩地解釋道:“不錯,西鄉近來往東開了條水路線,那批貨要得急,我便將貨調給了西鄉,作為交換,五日後西鄉的那批藥材,已經吩咐下去交給你們北鄉來辦。”


    她這番說辭顯然早有準備,如今答來滴水不漏,安知靈說完在心中又重複著想了想,自認挑不出什麽錯處。司鴻卻好似全沒聽見似的,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是替他出氣?”


    這話一出,不光外頭駕車的趙婉婉一愣,便是坐在馬車裏頭的謝斂也頗為意外地怔忪了片刻。


    安知靈笑容微微一僵,嘴上卻是想也不想地飛快接道:“北鄉主說得什麽話,此事於北鄉並無半分損失,不過是……”


    “你如何才算消氣?”司鴻卻不耐煩,冷淡開口打斷了她。


    謝斂對他二人說的事情並不十分清楚,但也約莫能猜出此事與花宴有關,一時神色不免有些複雜。趙婉婉對其中的利害關係卻是門清。聽他們這番話才知道她這兩日難得見人是幹什麽去了,心中不免暗暗吃驚。


    安知靈沉默片刻,自暴自棄似的,一改前頭死咬不放的態度,懶懶散散道:“好吧,北鄉主既然非要這般想我,我便當一回小人就是了。”


    她嘴上這樣說得委屈,後頭的語氣卻是理直氣壯:“我這個人素來心眼小,但其實好哄得很,你看我每次與夜息吵得翻天覆地,還不是他稍微給個台階我就得回來替他當牛做馬。但心裏又憋屈得很,心裏有氣難發,就會將案頭的事情做得亂七八糟,若是不得人意,還要你們包涵。”


    司鴻在車裏不說話,過了半晌才道:“既然如此,我替花宴與你賠個不是,不知道夠不夠叫你出氣?”


    安知靈聞言冷笑了一聲:“北鄉主折煞我了,我與夜息賭氣與你有什麽關係,何來你替人賠禮道歉叫我出氣的道理?”


    自打司鴻這兩年在北鄉漸漸得勢,這荒草鄉裏會這樣不留情麵頂撞他的大概也就隻有安知靈了。趙婉婉瞧著對麵許久沒有回應,不免也有些緊張,轉頭看了眼身後的人。他們兩輛馬車堵在街道上,此時已招致了不少目光,安知靈見他不說話,也懶得與他糾纏,隨口吩咐道:“走。”


    這時候,司鴻卻忽然道:“阿湛,你還是怪我?”


    兩人差不多三年沒有過什麽交集,今日他忽然這一聲“阿湛”倒是把安知靈叫得一愣,但隨即她的眉頭就皺了起來:“北鄉主言重了,冤有頭債有主,此事與你又有什麽關係?”


    她說完便也不再等他多說什麽,低頭又鑽進了馬車裏。趙婉婉拉著韁繩緊張地看著對麵,兩邊僵持了一會兒,終於見馬車裏的人輕輕抬手動了一下,對麵車上的車夫才拉起韁繩,緩緩將馬車駛到了道路一旁,讓出一條路來。


    司鴻坐在車上,看對麵的馬車又重新動了起來,馬蹄聲“滴答滴答”的從他身旁經過,車上簾子微動,露出馬車裏臨窗男子的白色衣領。他眼神微微一沉,外頭的駕車的車夫恭聲詢問:“鄉主,接著去哪兒?”


    司鴻冷聲道:“去華文館。”


    安知靈進了馬車,一低頭就撞進了謝斂複雜難明的目光裏,竟難得起了幾分不自在,回原位老老實實坐下,隻撇過頭去並不看他。


    兩人先前剛起過爭執,氣氛正是僵硬,如今司鴻半道上來了這麽一出,車內的氣氛一時間僵硬裏頓時還摻了幾分尷尬。


    “花宴這幾日約莫就會來小杜山,”安知靈故作平靜道,“你想想要如何應付吧。”


    “恩。”謝斂應得漫不經心,過了一會兒好似還是忍不住,終於問道,“你故意搞砸了她手上的生意?”


    “不這樣她怎麽會來找你。”


    謝斂沒拆穿她,半晌才道:“那位花姑娘不像是會輕易低頭的性子。”


    “形式比人強,由不得她不低頭。”安知靈麵色不善道。


    華文館是荒草鄉內一所小小的書鋪子,書賣得一般,兼職也替鄉裏存放鄉曆。館主司空上人是個四十出頭的幹瘦男人,養著一隻紅尾綠翅的鸚鵡,每日最大的愛好就是躺在院子吸著煙槍,逗弄他那隻傻鳥。


    司鴻的馬車停在巷外,他走進院裏的時候,果然看見一個長袍馬褂瓜皮帽的老煙槍躺在院中的躺椅上曬太陽。他方一進門,那金絲籠裏的鸚鵡便叫了起來:“有客到!有客到!”躺在躺椅上的人稍稍抬了下眼皮:“司鄉主?稀客。”


    小老頭顫巍巍地站起來,作勢給他作揖,但一看便是敷衍得很。司鴻並不在意,他從袖子裏取出一個銀錠子,放在了他身旁的石桌上。司空上人看了眼,又聽他說:“他們今日來了北鄉。”


    司空上人發出意料之中的笑聲,伸手將銀子收回了袖子裏頭:“小老兒自然不敢騙您。司鄉主此趟來又是想問什麽?”


    “他們想找的人是誰?”


    司空上人吐了個煙圈,並不作聲。司鴻又從袖中取出一個銀錠子放在桌上。對麵的人拿起來掂了掂分量,半晌才慢悠悠道:“那位吳公子第一次來鄉裏,小老兒這兒沒有什麽信息與他對得上。他想找什麽人,自然暫時也無從得知。”


    司鴻聞言,眉頭一皺,但還不等他說什麽,司空上人話鋒一轉,又悠悠道:“不過,那位吳公子想找什麽人對您來說我看也沒什麽要緊。要緊的,是司鄉主想讓他找什麽人?”


    他那雙渾濁的眼珠子眯縫起來,一絲精光一閃而過。司鴻看了他半晌,眼底一片冷意:“您知道的太多了,知道太多的人總是活不長久。”


    司空上人笑了起來,恍惚間又變回了那個腰背佝僂的小老頭,他重新在躺椅上躺下來,對著太陽吸了口煙袋:“司鄉主有所不知,小老兒活到現在,就靠著比旁人多知道了那麽一點事情。”


    第81章 荒草故人十五


    荒草鄉周邊有幾個零零散散的小山村,大多數藏在山坳裏,零星有十幾口人家,全村自己墾了門前一畝三分地,每月趕上集市才從村裏出來,到鄉裏來采買些東西。陳家嶴就是荒草鄉南邊的山穀裏這麽一座小村莊。


    馬車沿著山道走上半天,步行大概就要花上一整日了。


    黃昏的時候有一對兄妹來村裏投宿,敲了一家正冒著炊煙的門。屋主人開了一小道門縫,露出一雙狐疑的眼睛,隻見門外的男女穿著一身粗布的衣裳,但看二人麵貌舉止,便不是什麽下地幹農活的出身。


    見門開了,外頭那個姑娘未語先笑,和和氣氣道:“老鄉能否借個宿?”


    他們二人身上背著一個簡易的行囊,屋裏的男人打量了一眼,慢吞吞地開了門:“你們是從哪兒來的?”


    “鎮上來的。”


    “這是要往哪兒去啊?”


    問到這個,那兩人互相看了一眼,頓時吞吞吐吐起來。屋裏的男人了然地笑了起來,朝他們搓了搓手。外頭年輕的男人臉色瞬間有些不好看,倒是一旁的姑娘拉了拉他的衣袖,從懷裏掏出幾個銅板來:“應該的。”


    屋裏頭的男主人數了數手上的銅錢,鼻子裏輕哼了一聲,側身放他們進來了。


    屋子裏頭黑黝黝的,一股子嗆人的煙味,混著裏間廚房裏傳出來的飯菜香,家具簡陋,臨窗的位置放著一副弓箭,大概是個獵戶。


    過了一會兒,從裏間的廚房裏有個女人端著幾盤菜出來,見了屋裏突然多了兩個陌生人,明顯愣了愣。男人見她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動彈了,不耐煩地催促道:“傻愣著幹什麽?加兩雙筷子!”


    女人臉色不太好看,悶頭說了一句:“菜不夠。”


    “你現在還會頂嘴了是不是?”男人大聲嗬斥道,“菜不夠就從你嘴裏省一口出來,反正也是個吃了光會敗的娘們!”


    那一對來客中的女子見狀,忙上前勸阻:“無妨無妨,我們身上帶了幹糧,路上已經吃過了,也不太餓。你們吃就好。”


    那女人拿眼睛望了她一眼,見三個人都看著她,終於又轉身進了廚房,過了一會兒,果然又取了兩副碗筷出來。等菜上桌,四個人在桌邊坐下,女人又端了瓶酒上桌,男人皺眉道:“上酒幹什麽?”


    女人有些局促不安地搓了搓身上破舊的圍裙,小聲嘟囔道:“有客人。”


    那年輕的姑娘聞言又笑道:“嫂子太客氣了,我哥哥酒量不行,還是大哥喝吧。”她說完,那男人的眉頭鬆了幾分:“酒是個好東西,不喝酒做人可沒意思。”


    話雖這麽說,但他倒是絲毫不勉強,隻給自己倒一杯,愜意地咂咂嘴。手中握著筷子,忽然對身旁的婦人道:“對了,你去給崔瞎子遞個信,就說早先答應他的那批貨已經趕好了,讓他明兒自個來取。”


    那婦人剛坐下,筷子還沒拿起來,聞言愣了愣,臉上露出些不情願。男人“啪”地一聲將筷子拍在了桌上,吼道:“聽見沒有?聾了是不是?”


    “先……先吃飯。”


    “吃什麽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獵戶站起來,指著她冷笑道,“人家訂金可都給我了,那筆銀子不比買你一個貴?”


    到底是夫妻兩個自己家裏的事情,兩個客人不知事情始末,並不敢隨意插手。那婦人眼睛有些發紅,但終於還是放下筷子站起來出門去了。


    等她一走,那獵戶的臉色才稍稍和緩了些,又對客人招呼道:“來,別管她,我們先吃。”


    女子笑吟吟地開口道:“等嫂子回來菜怕是要涼了,要不我先替她留幾個菜在鍋裏熱著?”


    “不用,”獵戶擺擺手,“崔瞎子家就住在集市上,離這兒不遠,她一會兒就回來。”他說完自顧給自己夾了一筷子菜,率先吃了起來。


    那兩人見狀便也沒有多話,隻是不知是不是瞧不上桌上的粗茶淡飯,一頓飯最後也沒動幾筷子,倒是獵戶很快就多喝了幾杯,話便多了起來:“看你們兩個這樣子,是要出去?”


    那兩人互相看了一眼,還是那年輕的姑娘打著哈哈:“這段時日正封鄉哪,大哥這話說的,是有法子出去?”


    男主人諱莫如深地看了他們二人一眼:“行了,你們鎮上的說話就是費勁,老哥我在這兒活了三十多年了,什麽事情沒見過,說實話就你們這樣的,我每年都能碰上個好幾對的。”


    那年輕姑娘聽他這樣說,像是嚇了一跳,隨即又露出些不自在地羞澀來:“大哥說的什麽?”


    “說的什麽?”獵戶抹了把臉,露出幾分別有深意的笑來,“你就說今晚上你是跟你嫂子睡一屋,還是跟你這‘哥哥’睡一屋吧?”


    少女臉上立即飛上了兩片紅霞,嗔道:“我可聽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不待獵戶再說什麽,她身旁的男子忽然將手覆在了她的手上,抬頭對著眼前的男人道:“既然你已看出來了,我們便也沒什麽好隱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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