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刑天這個名字雖然專門用來寫鬼故事,但實際上寫的並不算太多,他的故事不是純粹的鬼故事,林城步數了一下,幾本書裏加起來一共大概8個鬼。


    如果算上沒寫完的這一個,就是9個。


    林城步一直不太看這種故事,什麽鬼啊,怨氣啊,倒不是害怕,是傷感。


    特別刑天寫的這些,每一個鬼,背後都有一段痛苦的過往,黑暗絕望,讓人看了就覺得特別壓抑,會感同身受地覺得死是他們唯一的出路。


    不過雖說他不願意看,卻還是看了,不光看了,還不止看了一遍兩遍,反正沒事兒他就會拿出來翻幾下,不知道想要體會的是寫故事的人的心境,還是故事裏的那些人的心境。


    看了一會兒,林城步拿起手機,撥了一個號。


    “妮兒,”那邊一接起電話,他就一連串地說,“妮兒,別掛別掛別掛你不要掛……”


    “你才掛了!”肖妮在那邊沒好氣兒地說。


    “我有事兒想問你,”林城步笑笑,“我一會兒去你們商場找你?”


    “沒空,”肖妮一口回絕,“真的,別來找我,我看到你好煩啊,你快成神經病了知道嗎!”


    “我11點到,中午一起吃個飯。”林城步看了看時間。


    “你聽到我說話了沒有啊!”肖妮喊,“不要來啊!”


    “那就這麽說定了,”林城步站了起來,“一會兒見。”


    肖妮還在電話裏喊著什麽,他沒聽,直接把電話掛掉了。


    這兩天下了幾場暴雨,溫度降了一些,林城步從冰箱裏拿出一個很漂亮的玻璃瓶出了門。


    感覺今天天氣好像還不錯,但猶豫了一下他還是又扭頭回去帶上了一把傘。


    黑傘,長柄大彎勾,而且巨大。


    每次拿上這把傘,他就覺得其實他可以不是一隻鬼,他還可以是黑無常。


    這兩天商場周年慶有促銷,熱鬧非凡。


    林城步穿過一樓的時候看到有打折的套鍋,非常想擠過去買一套,但是怕一會兒肖妮下班了會跑,不得不掃了兩眼就走了。


    他一直都很喜歡不鏽鋼和玻璃的東西,無論是鍋碗瓢盆還是各種實用不實用的擺件小工具,見到了就想買。


    大多數買來了也不會用,全都放那兒當收藏了。


    “我都說了你不要再找我了,”肖妮從商場人事部辦公室一出來就壓著聲音說,“林城步,再這樣下去你真的應該去看病了!”


    “我不問別的,”林城步把玻璃瓶遞給了她,“交換,牛肉幹兒,剛做出來的……”


    “用怎麽做來交換。”肖妮見到牛肉幹兒,態度就沒有那麽堅定了,雖然還是皺著眉,但是很快伸手接過了瓶子。


    “牛肉切小片曬到八成幹,然後拿油把肉和辣椒一塊兒爆一下,連油帶肉一起放到瓶子裏就行了,加白芝麻會更香,”林城步說得很快,“怎麽吃你不用我教了吧,三四天吃不完倒出來再爆一下。”


    “這麽簡單?”肖妮看了看瓶子裏的牛肉幹兒。


    “這個世界上,沒有複雜的菜,”林城步看了她一眼,語速突然放慢了,語調也變得很深,“越簡單越能體現最本真的味道,隻看你怎麽做。”


    肖妮擺擺手:“行了不要發散以及朗誦……你要問什麽?”


    “他寫《粼光》之前是在哪裏?或者說是在哪兒取材?”林城步恢複了正常語調。


    “這我真的不確定,”肖妮重新皺起了眉,“那陣他就已經不太跟我聯係了……有可能是……我不確定,有可能是三院或者安寧醫院,他可能在附近租了房子的。”


    “好的,知道了,謝謝。”林城步點了點頭。


    三院和安寧醫院都是精神病院,這倒是能跟故事裏好幾個鬼都有精神問題或者心理疾病相印證。


    “城步,差不多得了,”肖妮往辦公室走了兩步又停下來看著他,“不要把自己也弄得……”


    “放心不可能,”林城步笑笑,轉身進了消防通道,又探出半個身子來衝肖妮一揮手,打了個響指,“我不是一般人。”


    我是一個牛逼的人。


    他跳著三步跨完了一層樓梯,感覺自己要上天。


    下了兩層之後才想起來這是商場七層,坐電梯更合適。


    元午感覺自打林城步來過之後,自己就一直睡得不好,會做一些早上醒來就忘光的夢,或者是直接被嚇醒的夢。


    但幾分鍾之後自己是因為什麽被嚇醒的,又會很快就記不清了。


    這個夏天啊,元午嘖了一聲,腦漿都烤幹了。


    他脫掉身上的衣服,光溜溜地站在水裏,不知道泡泡水能不能讓腦漿活動起來。


    今天他總算把新寫的故事放了出去,隻有可憐的一章,他都不忍心多看文下讀者的留言,直接跟傻子的船來了東灣。


    還是東灣好,什麽人都沒有,沒有大頭,也沒有林城步,讓他覺得安心。


    站了一會兒他低頭看了看水,在陽光的炙烤下,隻沒過腳踝的這點兒水完全沒有一絲涼意,帶著夏天特有的濕熱。


    一個怕水的,隻敢站在河邊泡腳丫子的人,為什麽要脫光了好像要遊上個一小時似的呢……


    他歎了口氣,還熱。


    其實要想涼快,往前三步就行。


    水的顏色沒有明顯的改變,但元午知道,那裏的水深至少兩米,隻因為水很清,下麵又有層層疊疊的水草,從水麵上看不出實際的深度。


    那些在東灣溺水的人,差不多都是因為低估了水深,也低估了水草的力量。


    元午盯著水裏搖曳的水草看了一會兒,慢慢退回到了岸邊,腳踩在了裹著草根和小樹枝的泥土時,心裏的恐懼才慢慢散掉了。


    他默默把衣服都穿好,坐回了樹下。


    今天的效率還不錯,他在筆記本的電用光之前,寫出了一章。


    傻子撐著船來接他的時候,他正靠在槐樹下用旁邊的藤草編帽子。


    傻子一看就笑了,把自己頭上的帽子摘下來要給他。


    “不用,我戴不慣草帽,遮得太多了看不到周圍,”元午上了船,看著自己手裏編得有些奇形怪狀的碗狀物,“我就是閑著做來玩。”


    傻子把帽子戴上,指了指頭頂的太陽。


    “我還挺喜歡曬曬太陽的,”元午往牛屁股上一靠,仰起頭,陽光閃得一片耀眼的白光,什麽都看不清了,隻隱約能看到有蒼蠅從牛背上飛起,在他臉上方盤旋,“曬太陽讓我覺得安全。”


    傻子笑笑,把船撐進了蘆葦裏。


    這片蘆葦隻有天天撐船來這裏種田的人才能找到路,元午這樣的,哪怕是跟著傻子已經來過無數次,也還是不知道應該從哪裏拐,又從哪裏岔。


    對於他來說,所有的蘆葦都長得一個樣。


    船在蘆葦裏穿行的時候,他會有種像是在探險的快感,未知,隱隱的不安,壓抑,以及最終穿出迷茫看到寬闊水麵時那種長舒一口氣的愉悅。


    再以及……看到一個鬼坐在他的船頭用腳扒拉水玩的那種煩躁。


    “你去哪兒了?”林城步跟著他從船頭走到船尾。


    “躲鬼。”元午進了船艙,在林城步要跟進來的時候回手指著他的腳。


    林城步停下了,看了看自己的腳:“要脫鞋是吧?”


    “不,”元午把筆記本的電源插上充電,“是不準進。”


    “行吧,”林城步在船尾的門邊靠著坐下了,“你吃飯了嗎?”


    夏天天氣熱,加上天黑得晚,元午經常會忘了吃飯這件事,這會兒林城步問了,他才注意到自己挺餓的。


    “我給你做兩個菜吧,”林城步說,“咱倆喝點兒?”


    “我這兒沒菜。”元午說。


    “知道你這兒沒菜,”林城步往自己身邊拍了拍,“我這兒有啊。”


    元午這才發現船尾的小桌子旁邊有一個很大的旅行袋,他頓時想要去門後拿刀:“你把行李都帶來了?”


    “沒,我們鬼不需要行李,轉個圈兒就能換身裝備了,”林城步拉開袋子,“我這裏麵都是……”


    “那你轉一圈。”元午說。


    “嗯?”林城步愣了愣,“什麽?”


    “你轉一圈兒換身裝備我看看。”元午吹開眼睛前麵的那綹頭發盯著他。


    “你想看啊?”林城步問。


    “想看。”元午抱著胳膊。


    “先吃飯唄,”林城步有些尷尬地拉了拉袋子,“你看,我帶了……”


    “現在看。”元午打斷他。


    林城步蹲在袋子跟前兒沒有說話,像是陷入了沉思。


    元午也沒再催他,坐下往墊子上一靠,從旁邊的小冰箱裏拿了罐可樂出來喝了一口,又點了支煙。


    “行吧,”林城步終於像下定決心了似地站了起來,“不過你要保密,從來沒人看到過我這樣,你不能說出去。”


    “嗯。”元午應了一聲。


    “說出去了會投豬胎。”林城步又補充說明。


    “轉圈兒!”元午吼了一聲。


    林城步往旁邊讓了一步,然後開始轉圈兒。


    轉了兩圈兒之後也沒有任何改變。


    “三……四……”元午幫他數著數,“你是不是技能熟練點不夠啊?”


    林城步沒回答他,轉到第六圈的時候突然一抬手把身上的t恤給脫了。


    “操。”元午正喝了口可樂,頓時嗆了一下。


    “看到沒!”林城步把t恤往船板上一扔,繼續一邊轉著一邊把自己的大花褲子也給脫了下來,“我換裝備了!”


    “你大爺,”元午起身過去把後艙門給關上了,“我給你打個120你回三院去吧。”


    “為什麽是三院?”林城步扒在艙門的玻璃窗上。


    “因為近。”元午回答。


    “好吧,”林城步點點頭,“咱們什麽時候開始?按順序把鬼鬼們送走。”


    “我說了等我……”元午咬著牙。


    “你今天已經開始更新了,”林城步敲了敲玻璃,“第一章,我們都是給自己送行的人。”


    “哎……”元午的一腔怒火化成了無奈的灰,他在自己頭發上抓了幾下,“行了先吃飯。”


    “好,”林城步說,“你還看換裝備嗎?我還能換一套。”


    “全|裸是麽,不用了。”元午有氣無力地說。


    林城步帶來的旅行袋裏裝的都是菜,有肉有魚還有蔬菜,甚至還帶了兩口鍋和兩把鍋鏟。


    “我用不慣你這些東西,再說你也沒有炒鍋,”林城步一邊準備食材一邊說,“你日子過得跟你頭發一樣亂。”


    “我頭發不亂。”元午說。


    “雖說你們寫東西的人不太在乎這些,”林城步把他的回答直接忽略了,“但是這樣對身體不好……”


    “哎……”元午躺倒在船板上,拉過條小毛巾被把自己腦袋蓋住了。


    “你住船上,就那麽睡在船板上,不怕時間長了老寒腿兒麽?”林城步切菜的速度很快,語速卻不急不慢的。


    元午覺得這得算一種牛逼技能,一般來說手上的速度會影響說話,要不就是跟著一塊兒快,要不就是忘了要說什麽。


    “不怕時間長了老寒腿兒麽?”林城步又問。


    “你看我這船裏放得下一張床麽?”元午很煩躁地捂在毛巾被裏,“睡榻榻米的都老寒腿兒嗎!”


    “人榻榻米下邊兒不是水。”林城步說。


    “閉嘴做你的菜,”元午拿過一個空煙盒砸了過去,“閉嘴!”


    林城步不再出聲,低頭利索地繼續處理手裏的魚。


    元午對那條魚還挺有興趣的,雖然住在船上,但他很少吃魚,因為不會做,會做也懶得做。


    林城步在很短的時間裏把所有的原材料都準備好了,元午掃了一眼,看不出都是些什麽菜,打開了電腦,想看看今天讀者對這個新故事的反應。


    留言有不少,跟以前差不多。


    大多都是恭喜開坑,終於等到新坑,撒花撒花之類的,也有一些猜劇情的,元午稍微安心了一些,手指慢慢劃著往下看。


    翻了兩頁之後,一條留言從他眼前晃過,他掃了一眼,拿著鼠標的手猛地停下了。


    “故事還是一看就是你寫的,但總覺得哪裏不一樣了,要說是大大換了敘事方式,也不準確,還是原來的語言風格,就是有些細微的地方不同了呢,不過隻有一章也不能確定,大大加油!”


    元午盯著這條留言看了很久,心裏一陣陣地發慌。


    這個讀者沒有說錯,有些地方他是修改了,但是很少,很少,隻有幾句,記不清了的,還有想要避開那種感受的。


    很小的幾個細節。


    他沒有想到這樣還會有人覺察得到。


    不安頓時湧了上來,他合上電腦,拿了冰可樂出來在臉上反複地滾著,不能再有改動,一點點都不能。


    “在哪兒吃?”林城步的聲音突然響起。


    元午嚇了一跳,回過神來的時候可樂沒拿穩,砸在了腳背上。


    “哎,”他皺著眉,“外麵吃。”


    “砸傷沒啊?”林城步一步跨了進來,有些著急地想伸手。


    “出去!脫鞋!”元午瞪著他。


    “到底是出去還是脫鞋?”林城步定在了原地沒敢動。


    “……出去,”元午拉長聲音歎了口氣,“我沒事。”


    “好,”林城步退了出去,“啤酒帶出來。”


    三菜一湯,紅燒魚,椒鹽排骨,手撕包菜,還有野菌肉絲湯。


    放這三菜一湯的器皿分別為他煮方便麵的鍋,他吃方便麵的碗,他的一個曲奇餅鐵盒,以及林城步帶來的那口鍋。


    “要不是我是鬼所以知道你不是鬼,”林城步指了指桌上的這些東西,“我真要以為你是鬼了,你平時不吃東西的嗎,拿什麽裝啊?”


    “拿鍋吃,或者那個碗。”元午坐到了船板上,船上就那一張小凳子,林城步坐了,他就沒得坐,好在桌子矮,坐船板上吃也合適。


    “筷子是一買就一版吧,要不是不是連筷子也就一雙啊。”林城步看了看他,把坐著的凳子拿開了,也坐在了船板上。


    “嗯,一次五雙。”元午拿過凳子坐了上去。


    “……你能不能不這樣?”林城步仰著頭看他。


    “怎麽。”元午俯視他。


    “這樣還怎麽交流?”林城步說。


    “交流?”元午拿起筷子夾了塊排骨放到嘴裏。


    “我好歹忙活了一桌菜呢。”林城步說。


    元午咬到排骨的時候才有一種恍然的感覺,突然發現自己好像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吃到過正經的飯菜了。


    非常好吃,意外地完全貼合了他的味覺,好吃得舌頭都想抽筋。他拿開小凳子,坐到了船板上。


    “味道怎麽樣?”林城步開了一罐啤酒放到他腳邊,小桌子已經容不下任何東西了。


    “你活著的時候應該不是小餐館的廚子吧。”元午喝了口啤酒。


    “以前是在那種挺牛的酒店,後來跟著我師父跳槽,”林城步笑笑,“現……變鬼之前就一直在一個私房菜館做著。”


    “難怪。”元午又夾了一筷子包菜。


    菜好吃,元午對林城步的態度暫時也緩和了一些,煩躁還是有,但被食物壓住了,他可以吃完了再煩。


    林城步吃飯的時候話倒不算太多,隻是吃的也不多。


    “你可以告訴我你們這種新派鬼是正常吃飯的,畢竟你們都會呼吸呢,”元午說,“不用這麽敬業。”


    “我真吃不下,”林城步喝了口啤酒,“自己做的菜,聞都聞膩了。”


    元午沒再說別的,慢慢吃著菜。


    小冰箱的容量不大,放在裏麵的啤酒也沒多少,沒多大一會兒就都喝得隻剩了最後一罐。


    元午感覺這麽喝酒也是挺久以前的事了,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最後一次這麽喝酒是什麽時候,在哪裏,跟誰。


    離群索居這種狀態像是突然而至,又像是久得無法再找到第一天。


    “我看了你今天寫的那一章,”林城步一下下捏著啤酒罐子,“我之前就想問了。”


    “嗯。”元午應了一聲。


    “你寫的那些故事,那些鬼,”林城步看著他,“為什麽都是……窒息?”


    元午夾菜的手頓了頓,夾了最後一塊排骨,沉默地嚼著。


    “上吊,溺水……”林城步說,“為什麽?”


    “因為過程長,可以體會死亡。”元午說。


    “那也還有很多別的方式也不是嘎嘣一下就死的啊。”林城步說。


    元午放下了筷子,盯著他看了很長時間:“窒息最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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