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對於元午會現在過來沒有一點心理準備, 江承宇在被介紹完了之後半天都沒說出話來,就莫名其妙地彎腰把掉地上的煙撿起來又叼回了嘴上。


    然後低聲地問林城步:“他認識我嗎?”


    林城步轉頭剛想問問元午,元午已經悶在口罩裏開了口:“長這樣兒麽?”


    江承宇一聽就愣了,摸了摸自己的臉:“我一直長這樣啊, 不過兩年沒見了……我兩年就老了嗎?不至於吧!”


    林城步看著江承宇這樣子有點兒想笑,這人對於外表相當在意,對年齡的敏感不亞於臭美的小姑娘們。


    “沒什麽變化其實, ”他說,又湊到元午耳邊低聲說,“你對他沒印象嗎?還是說跟你記憶裏的江承宇對不上號?”


    元午眯縫著眼看著江承宇好半天才低聲說:“可能是沒對上,這人我見過,不過我現在很亂。”


    “哎這就對了, 沒對上名字沒關係,”江承宇一聽就鬆了口氣,過來一把摟住了元午,“好久不見,小午。”


    元午迅速推開了他。


    “進去坐坐嗎?”江承宇對他這個反應並不在意。


    林城步看著元午,元午沉默了很長時間,幾個準備進酒吧的顧客都往這邊看過來了,他才說了一句:“行。”


    “後門進吧,”江承宇轉身往酒吧後門走,“那幾個熟客好像都認出來了, 一會兒人多了該圍著尖叫了……”


    林城步推著元午跟在江承宇身後往後門走, 餘光能看到門口好幾個女孩兒也不進酒吧了, 都往這邊看了過來。


    “尖叫?”元午問。


    “嗯,”林城步小聲說,“你以前調酒特別受歡迎,不來以後還有不少粉絲打聽你來著,這會兒要是突然看到你,肯定得尖叫。”


    元午沒說話,隻是低頭又拉了拉口罩。


    “沒事兒,”林城步看出了他的抵觸,“後門進沒人能看到,咱們在偏點兒的桌坐一會兒就走,主要是太久沒見著承宇哥了,聊幾句。”


    “聊什麽。”元午皺皺眉。


    “什麽都行,”林城步說,“你要不想聊就坐一會兒。”


    江承宇把他們帶到了離吧台很遠的一個卡座裏,卡座旁邊還有好幾盆綠植,站在外麵基本看不到卡座裏的人。


    “對這兒有印象嗎?以前你總喜歡坐這個位置,清靜,你在的時候他們都不往這桌領客人。”江承宇坐下,招了一下手。


    “承宇哥,小步哥,”一個服務員跑了過來,這是個幹了很多年的服務員,過來就打了招呼,再看到旁邊的元午時,他愣住了,頓了頓才有些吃驚地說,“小午哥……好,好久不見……還是老規矩嗎?”


    元午挑了挑眉沒出聲。


    “是,”江承宇拍拍他,“這邊幾張桌子都別領人了。”


    “知道了。”服務員彎了彎腰,轉身走開了。


    “老規矩是什麽?”元午問。


    “你以前的幼兒套餐,”江承宇說,“啤酒和爆米花。”


    “是麽,”元午靠著牆,胳膊撐在桌上,“聽著像要看電影。”


    “後麵還有研究生套餐的,”林城步笑了笑,“麥芽酒不加冰。”


    “哦,”元午應了一聲,似乎對這些沒什麽特別的感覺,“以前我就這樣嗎……好像記得……又感覺是夢到過……”


    “肯定不是夢啊,”江承宇點了根煙,把煙盒放到他麵前,“你一個月有半個月過的都是這樣的日子,誰做夢做得跟上班似的。”


    “我就跟……”元午想了想,看著江承宇,“你,倆人在這兒喝酒?”


    “一般就你一個人,”江承宇說,“我有空就過來跟你聊,不過你不是太喜歡聊天兒。”


    他說完又衝林城步小聲說:“他現在話比以前多啊,以前往這兒一坐半小時憋不出一個字兒來。”


    “嗯,現在還挺……”林城步想了想,“普通的。”


    幼兒園套餐很快就拿上來了,還有點兒小吃,加上江承宇每次都喝的特調。


    林城步以前過來就喝點兒啤酒,或者等著元午給調一杯隨便什麽玩意兒都行,跟江承宇和元午這種喝酒像是選美的人相比,他對酒沒有什麽特別愛好,自家釀的果子酒他也分不出跟洋酒有什麽區別。


    幾個人都沒說話,拿過酒各自開始喝。


    元午摸了幾顆爆米花放到嘴裏,喝了口啤酒,看著旁邊的綠植,一直沉默著。


    林城步看著他的動作,在他喝了啤酒之後看了一眼江承宇,江承宇也是同時看了過來。


    他倆都看出來了,這個動作和順序,跟元午一直以來的習慣相同,先把爆米花放嘴裏,然後喝口啤酒和著一塊兒嚼,林城步老覺得這樣吃浪費了爆米花的焦香味兒和酥脆,但元午喜歡。


    元午現在在想什麽,眼前的場景有沒有在他記憶裏,沒有人知道,但至少他無意識的這些動作和習慣還是保留著沒有改變。


    元午沒有動桌上的小吃,隻是爆米花就啤酒慢慢喝著。


    這種狀態江承宇和林城步按理來說是很習慣的,因為他以前就這樣,但今天的感覺還是有些不同,畢竟元午現在是個把自己活沒了的人。


    隻是他不開口,林城步也不知道該說什麽,而且也不希望江承宇隨便說話,這人喝了點兒酒也是狂野得很的,沒準兒就會說了什麽不合適的。


    於是就還是這麽愣著。


    一直到酒吧的人慢慢多起來,燈光和音樂都開始變得迷離,元午把麥芽酒也喝光了之後才終於發出了聲音,低頭對著麵前空了的杯子歎了口氣。


    “我喜歡這種感覺,”江承宇叼著煙,仰頭靠在椅背上,“燈光,音樂,笑聲,叫聲,說話聲,還有哭聲。”


    元午看著他,沒說話。


    “時間長一點兒,你就會有錯覺,”江承宇繼續說,“我坐在這裏,明明坐在這裏,但是我不知道我在哪裏,我聽著這些人說笑哭鬧,又分不清是我還是誰。”


    元午摘下了一直捂在鼻梁上的口罩,喝了一大口啤酒。


    林城步看了江承宇一眼,突然發現江承宇這個開場非常好,不愧是個有文化的人。


    這話對於混沌中的元午或者會有點感同身受?


    “有些人,”元午又喝了一口啤酒,“從出生到死,都沒把自己活清醒。”


    “你嗎?”江承宇把第二杯麥芽酒推到了他麵前。


    “不是我,”元午拿過杯子喝了一小口,“也許是我吧。”


    “不是你,”林城步在旁邊小聲說,“你一直是元午,清醒得很,從來沒有搞錯過。”


    “嗯?”元午轉頭看著他,嘴裏輕聲念叨著,“元午……元午,元午……”


    “小午,”江承宇拿著自己的杯子往他手裏的杯子上碰了一下,“我叫了你至少五年小午,真的。”


    “是啊,小午……”元午閉了閉眼,一仰頭把杯子裏的酒全灌了下去。


    林城步剛想阻止,江承宇在桌子下麵踢了他一腳,假裝低頭拍自己褲子,小聲說了一句:“讓他喝。”


    “……哦。”林城步猶豫了一下,沒攔著他給元午上第三杯酒。


    元午酒量好,喝醉不容易,但喝大了還是不難的,江承宇大概是想讓他酒後吐真言。


    不過前提是他倆別醉。


    元午啤酒和麥芽酒混著喝了一會兒,林城步能感覺到他慢慢放鬆下來了,靠在椅子一角看著桌上混亂的燈光。


    “你知道嗎,”元午一拍林城步的肩,把手裏的杯子往桌上用力一放,“是誰一輩子都沒清醒過。”


    “元申。”林城步迅速回答。


    元午又一拍他的肩,指了指他:“沒錯。”


    林城步有些吃驚地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在說出元申時,他對這個答案並不確定,也根本不知道元申身上發生了什麽,他隻是條件反射地想要把元午的意識拉到元申身上,讓他真正意識到元申和他是兩個人。


    “元申,”元午趴到桌上,手拿著杯子一下下轉著,“這個人他不知道自己是誰,每天,每天,每天,他都在問。”


    “問什麽?”江承宇跟他碰了一下酒杯。


    “你知道我是誰嗎?你覺我是誰啊?我是你嗎?”元午抬起頭,目光有些亂,但聲音還是清晰的,“這個人覺得自己有時候是自己,有時候不是自己。”


    林城步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啤酒,又從冰桶裏夾了塊冰放到嘴裏。


    這是元午第一次說起元申,說得讓他有些害怕。


    “這個人是瘋子嗎?還是傻子?”江承宇嘖了一聲,招了招手,服務員跑過來拿著酒瓶要加酒,他伸手直接拿過了酒瓶,“我自己來吧。”


    服務員退開了。


    “瘋子?”元午猛地轉頭看著他,“你說誰?”


    “你說的,這個人,”江承宇給他倒了小半杯酒,“這個人是誰?”


    林城步有些緊張地盯著元午,元午看著江承宇,好一會兒才突然笑了笑:“是元申。”


    “元申是瘋子嗎?”江承宇問得很清晰。


    “不是!”元午一拍桌子,聲音有些沙啞,“不是不是不是不是!”


    林城步狠狠一腳踩在江承宇鞋上。


    江承宇皺著眉無聲地呻|吟了一聲,衝他豎了豎中指。


    “不是……”元午聲音低了下去。


    “不是,我們知道他不是。”林城步摟住他的肩,元午還在說什麽,但聲音太低,在酒吧的音樂和囂雜的人聲裏聽不清。


    “小步步,”元午偏過頭,趴在桌上看著他,“你不懂這種感覺。”


    “小步步?”江承宇在一邊重複了一遍,這稱呼讓他有些迷茫。


    “哪種感覺?”林城步問。


    “有一個人,每天都在你身邊,”元午拿過空杯子往桌上磕了磕,江承宇幫他倒酒,隻倒了杯底一點兒,他拿著杯子又磕了磕,江承宇嘖了一聲倒了小半杯,他拿過來一口喝掉了,“像影子一樣……有時候我就在想,是不是真的就是影子啊?我的影子?”


    “是元申,對嗎?他不是你的影子,他是你弟弟。”林城步說。


    “我弟弟……”元午眯縫著眼睛,“對,是我弟弟,不過誰知道呢,也許是哥哥……”


    “嗯,雙胞胎也無所謂誰大誰小。”江承宇說。


    “同卵雙胞胎,懂麽?”元午酒喝得急,聲音裏已經帶著酒意,眼神也有些飄,“同一個卵子,兩個孩子。”


    “懂。”林城步點頭。


    “會是一個人嗎?”元午笑了笑,“這個人總問我,我們會不會其實是一個人,我們是不是有一個,是不應該存在的,是不是我?”


    林城步覺得有些暈,盡管他隻喝了兩杯啤酒,卻還是有些暈。


    “他為什麽會這麽問?”江承宇找到了重點。


    “是啊,為什麽?”元午摸過江承宇的煙盒,拿了一支煙點上,靠回了椅子裏,叼著煙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林城步看著元午,判斷不出來他現在是“清醒”還是混亂,他在說著從來沒有說過的元申的事,但指代用得最多的卻是“這個人”。


    這種跳脫出來的表達方式,讓人無法確定他是真的在說元申的故事,還是用第三人的眼光在說“自己的”故事。


    江承宇估計也跟他感覺差不多,擰著眉看著元午不說話。


    酒吧的氣氛到達了一天中最狂野的階段,吧台裏的調酒師也在各種顏色的酒和飛舞的瓶子杯子裏帶動著四周的情緒。


    元午喝掉了差不多一瓶麥芽威士忌,江承宇讓服務員把剩下的酒拿走了,換了瓶蘇打水放在那兒。


    元午似乎沒有感覺到,給他倒上之後喝得還是挺自然。


    “元午和元申,”元午拿著喝空的杯子,在手裏熟練地拋轉著,透過綠植的葉縫,在變幻的燈光裏看著酒吧裏的人,“是早產。”


    一邊發愣一邊在腦子裏琢磨著接下去該怎麽辦的林城步一聽這句話,猛地抬眼盯著元午。


    旁邊無聊得一直在玩手機的江承宇也轉過了頭。


    “三個月的時候查出來他們擠在一個羊膜囊裏,”元午的聲音突然變得清晰而冷靜,之前的酒意似乎消失了,唯一能看出他還是喝多了的地方隻有一支煙點了半天都沒點著,“到七個月的時候提前剖出來了,因為他們臍帶相互纏著,發育不均衡,會差得越來越大……”


    林城步拿過他手上的火機,幫他把煙點著了。


    “有一個孩子特別弱,”元午吐出一口煙,看著煙頭的火光,“特別弱……你猜是誰?”


    沒等林城步和江承宇開口,元午就繼續像自言自語一樣地說了下去:“沒錯,當然是元申了……不,不是元申,是元午。”


    “你身體不是挺好的嗎?”江承宇說,“怎麽會是你。”


    “爸爸媽媽給孩子起名字,大的叫元午,小的叫元申,”元午的聲音再次開始不清晰,有點兒大著舌頭,“仵也,萬物豐滿長大,陰陽交相愕而仵,陽氣充盛,陰氣開始萌生……伸束以成,萬物之體皆成也……”


    “什麽?”林城步沒聽懂,轉頭看著江承宇。


    “就是午和申的意思。”江承宇說。


    “大孩子一直病啊病啊,”元午叼著煙,含混不清地說著,“奶奶說,小孩子把哥哥擠得沒長好,病一直好不了,小孩子太霸道,妨了哥哥……”


    “是說元申妨了元午?”林城步聽得迷茫了,那天郭小帥說的明明是元申的身體不好。


    “不是說元申身體不好嗎?”江承宇也有點兒沒聽懂,輕聲問他。


    “是說元申啊。”林城步皺著眉。


    “後來奶奶說啊,”元午像是沒聽見他倆的話,給自己倒了杯蘇打水,一口喝光之後仰頭閉上了眼睛,“名字起得不好,伸束以成,萬物之體皆成也……應該給大孩子用,萬物之體皆成也,病才會好啊……”


    “什麽?”林城步一下愣住了。


    “是說元午和元申的名字換過?”江承宇吃驚地說,“元申原來叫元午,是你哥?”


    “我操?”林城步覺得腦子一片混亂,如果元申精神狀態真的有問題,就光換名字這件事,就足夠讓他把自己繞進去崩潰一把的了。


    “所以你猜,”元午突然睜開了眼睛,一下逼到了林城步眼前,“我是元午,還是元申?”


    “你是元午,我不用猜,”林城步看著他,幹脆肯定地回答,“你們換名字早八百年前的事兒了,我不管你原來叫什麽,是哥哥還是弟弟,反正你是元午,你叫午馬我也隻認你這個人。”


    元午看著他,過了一會兒笑了一起來,邊笑邊給自己又倒了杯啤酒:“真乖……所以你不懂。”


    “我不需要懂!”林城步擰著眉。


    “你根本就不懂!”元午指著他,又指了指江承宇,“你也不懂!”


    “是。”江承宇點頭。


    “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應該是誰!”元午猛地靠回椅子裏,縮在牆角,聲音慢慢變得大聲起來,像是要壓過身邊的音浪,“原來是誰!後來是誰!每天都在問!每天都在想!我是你嗎?你是不是我?他每天都在問!每天都在想!”


    “元午,”林城步感覺到他現在的狀態有些過於激動,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醫生說,他腦子有損傷!哪裏有損傷?哪裏有?”元午瞪著他,“哪裏有?沒有!哪裏都沒有!他就是想知道他是誰!”


    “誰想知道?”林城步問,看著元午的眼睛,“告訴我,是誰想知道自己是誰?”


    元午看著他,嘴唇抖得厲害,林城步看到了他眼裏一點點漫了上來的淚水。


    “元申,”元午輕聲說,一顆淚珠從眼角滑了下去,“是元申。”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林城步摟過他,在他身上一下下拍著,“我知道了,都過去了,沒事兒了,都過去了……”


    江承宇叫了服務員過來:“冰毛巾。”


    “怎麽會沒事了!”元午猛地推開林城步,吼了一聲,“怎麽會沒事了!”


    “小午……”江承宇想打個岔,但話還沒說就被打斷了。


    “你閉嘴!”元午衝他吼。


    江承宇閉了嘴。


    “怎麽會沒事了!”元午把腿屈了起來,踩在椅子上,抱住了自己的頭,“怎麽會沒事……你知道他怎麽死的嗎,你知道他怎麽死嗎,他為什麽……為什麽……”


    “不想了,不去想了,”林城步再次摟住他,接過江承宇遞過來的冰毛巾,在他脖子後麵拍著,“先別想了。”


    “怎麽可能不想!”元午抓住了他的衣領,眼睛裏一片血絲,“他不鬆手!他怎麽也不鬆手!”


    “什麽……不鬆手?”林城步後背一陣發涼,想起了元午在沉橋自殺的那天,工人說的話。


    “他抓著水草不鬆手,”元午看著他,一字一句地啞著嗓子,“他抓著,水草,無論我怎麽掰他的手,也掰不開……”


    “你別說了……”林城步有點兒慌了。


    “讓他說,這事兒他必須說出來。”江承宇在一邊小聲說,用手擋著嘴以免被元午發現他沒閉嘴。


    “你知道水草有多難拔嗎?”元午看著他,聲音顫抖著,“拔不出來……也扯不斷……我抓著他的手,他抓著水草……他看著我笑,他看著我笑……”


    林城步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我喘不上氣來,窒息什麽感覺你知道嗎?”元午往後靠到牆角,“特別……特別……絕望,你救不了他,你連你自己都救不了……後來呢?你為什麽不問,後來呢?”


    “後來呢?”林城步感覺自己聲音都抖了。


    “後來我鬆手了,”元午抬起頭,笑了笑,“我鬆手了……元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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