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越大,他的心也一分分沉到了底。他冒雨趕至,卻在那橋下見到了那個女人自雲頭奔下來抱著兄長的屍身哭。


    她和她身邊的男人一身喜服,而他的兄長,卻已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


    那一場約,赴的不是情人之約,而是死神之約。


    他們不是凡人,他鬥不過他們。於是便隱在遠處,看他們帶走了兄長的屍身。而待他看到兄長的墓碑,便在磕了頭,在碑前立了誓,要替兄長報仇。


    如此一路輾轉,來到了北海,尋找著複仇的機會。


    直到聽說玄帝的六皇子帶著新娶的夫人要去百鳥城巡視,總算讓他找到了機會。百鳥城城主為宴請六皇子廣招樂師歌姬,他花了些銀錢便輕鬆混入其中。


    宴席上那一曲不過試探,卻已是讓那個女人坐立難安。


    總算她不是完全的沒有心。


    他想著這一切,手上不由加了些勁。


    瑤姬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肺腑之間火辣辣,而喉頭卻有幹燥的腥味,她眼前閃現出一片白光。


    恍惚間似乎聽到了那時聽到的琴聲和蕭蕭馬嘶。


    然而下一秒,她便被放開了,有一雙手穩穩地扶住了她。有金戈之聲響起,險象環生間瑤姬立刻喊道:“住手!”


    保護她的侍衛卻並不聽她的,直到身邊那一把熟悉的聲音響起:“住手。”


    那些侍衛訓練有素聽令行事,饒是如此,依然傷了那人。


    她整了整衣領,擺脫蚩尤的攙扶,慢慢踱步到那人麵前。他們壓著他迫他跪在她麵前,瑤姬蹲下身,同他對視道:“你哥哥的事,是我對不住他。”


    那人抬起一張同尾生一樣的臉,慘聲笑道:“我今日來行刺你,便沒想著活著回去。你誘我現身,我如今栽在你手上,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不用你說這些惺惺作態的話。”


    瑤姬抿了抿唇:“你家裏已經失去了你哥哥,再不能失去你。我不殺你,你走吧。”


    那人道:“若我不為他報仇,我如何做他的兄弟?”


    瑤姬大震,仿佛那時候自己說的話,若不為女娃報仇,如何做她的姐姐。


    蚩尤眯起眼,見瑤姬僵持在那一動不動,慢慢走上來拉起她,對一旁的侍衛道:“帶下去。”


    瑤姬猛然回神,道:“不要傷他!”


    蚩尤抿了抿唇,目光掃過瑤姬纖細的脖頸醒目的印子,移開目光道:“夫人還是先關心關心自己吧。”


    說著他抱起瑤姬,一躍上馬。瑤姬被他護在胸前,蚩尤擁著她策馬揚鞭,風吹起二人的衣衫,獵獵作響,一路無話。


    下馬的時候,蚩尤站在下方伸了一隻手,瑤姬抿了抿唇,忽視了那隻手,選擇了自己跳了下來。


    卻到底還是跳到了他的懷裏。


    然而抬起頭,蚩尤卻笑了,隻是那笑容殊無喜意,他道:“雖新婚燕爾,但夫人在外投懷送抱也不大好。”


    還不待瑤姬掙脫,他已放開了手,退後了一步。


    他一馬當先向城主府內走去,她吸了口氣低著頭跟在他身後。


    瑤姬進府門前,看了看外頭,隻覺出門前還風和日麗,如今卻早已烏雲蔽日。


    烏壓壓的雲團從北海之上湧來,風雨欲來。


    作者有話要說:愛狗血。


    第51章


    鮫人細皮嫩肉, 瑤姬脖子上的印記十分明顯。蚩尤嫌看了礙眼,拿了城主獻出的雪鯨膏,讓她遮掩一下印記。


    瑤姬把玩著一小盒雪鯨膏, 抬眉問道:“你預備把他怎麽辦?”


    蚩尤麵無表情問道:“他?哪個他?”


    瑤姬一臉疑惑:“還有哪個他?”


    蚩尤笑了笑道:“外頭跪了一堆人, 個個道自己有罪。”


    想來也是,在這裏出了刺殺北方天庭女眷的事端,自城主往下, 個個都需問罪。然而瑤姬清楚蚩尤明明是知道自己所謂的他指代的是誰,他卻偏要故作不知, 同她在這裏打啞謎。


    “你要擔心旁人, 也該先把自己料理妥了再說。殿下若再不用這膏藥,我便要代勞了。”


    瑤姬看他一眼, 見他笑著看過來,目光堅定, 她終是低下了頭,拿著小拇指勾了些白白的膏藥, 細細塗在受傷處。


    瑤姬脖頸修長, 顯得人越發細瘦伶仃。她對鏡敷藥的時候手指輕柔的摩挲過細嫩脖頸, 蚩尤便在一旁盯著她, 他的目光如有實質般跟著她的指尖拂過那些暗傷。


    兩人的目光相逢於鏡中。


    瑤姬不動聲色地攏了攏衣領,放下雪鯨膏,緩緩道:“你讓人把他押到牢裏了?我想去看看他。”


    “行刺皇族, 可是大罪。你去看他, 像什麽樣子?”蚩尤淡淡道。


    瑤姬諷笑道:“我如今算什麽皇族?外人說的好聽叫一聲夫人而已。”


    蚩尤深深看著她道:“殿下真是入戲太深。竟真把自己當作鮫人女子而忘記了自己真正的身份。無論如何,你到底是公主之尊,正正經經的金枝玉葉,亦是我發誓要保護的人。我既發了誓要保護你, 此番你在我麵前受傷,我自然不能輕饒了傷你的人。”


    瑤姬被他眼中神色震住,一時呆了,良久才道:“既是金枝玉葉,卻連幾個侍衛都使喚不動。未免可笑。”


    蚩尤蹙眉道:“你想要這個?好。我回頭便讓人安排衛隊專門效命於你。”


    瑤姬看著他,一時也想不通怎麽話題轉到了這個奇怪的方向,她按捺住脾氣,細聲細氣地同蚩尤說道:“尾生之死,我已是十分愧疚,對他不起。如今他弟弟因為我身陷囹圄,我如何能袖手旁觀。”


    蚩尤道:“可是他要殺你。”


    瑤姬反駁道:“可現如今我還好好活著,他卻危在旦夕。”


    蚩尤的瞳仁猛的一收縮,瑤姬驚訝的發現她似乎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悲愴。


    她不理解蚩尤對她生命的珍視,不知道他為了她的命付出了什麽,不知道他等了她多少個晨昏。便如蚩尤不了解她親見尾生之死時的悲痛,聽到那琴聲時的震撼,以及見到那張跟尾生一模一樣的臉現出殺氣時的坦然。


    蚩尤輕輕鼓了鼓掌,道:“殿下真是好氣魄好胸懷,可惜你能不在意此事,我卻不行,北方天庭的六皇子更不行。”


    瑤姬睜大了眼睛,道:“你!”


    蚩尤傾身看著她,道:“殿下可以不顧惜自己的命,我卻不得不顧惜殿下。”


    瑤姬一時被他氣懵了,她忽然道:“你對自己沒信心嗎?你怕我真的被他殺了?可是我由你保護,他怎麽殺得了我?”


    蚩尤伸出手,摸了摸瑤姬脖子已十分淺淡的痕跡,道:“今日,他不是差點便殺了你嗎?”


    瑤姬拿住了他的手,疑惑地看著他,道:“你也說是差點。我不是沒事嗎?我敢孤身犯險,自然是知道你會派人保護我。”


    蚩尤順勢牽了她的手,道:“今日之事,再不會有下回了。”


    瑤姬點了點頭,問道:“那我想去看他的事……”


    蚩尤硬聲道:“你想都不要想。”


    瑤姬聞言,立馬抽出了被牽著的手,負氣轉過了身。


    蚩尤站了站,到底歎了口氣,走出了房間。


    外頭跪著城主並一應人等,蚩尤目光掃過他們,道:“你們跪在這裏實在礙路,去議事廳跪吧。”


    一應人忙道“是”。


    鳳城主悄悄抬眼看他,見他臉色深沉,忙抬袖擦了擦汗,陳情表忠道:“殿下,那名刺客現已收監。正聽候殿下發落。”


    蚩尤本已邁開的腳步頓了頓,道:“便先這麽關著吧。”


    外頭漸漸沒了聲息,瑤姬轉身,看著空曠的房間,深深的歎了口氣。


    她想見一見那人,蚩尤讓她想都不要想,可是她不但要想,還要做。


    是夜,六皇子新夫人白日受了驚早早歇下了,六皇子在書房,招了請了一下午罪的城主問話。


    兩人對談間,時時有人進來向高坐主位的六皇子耳語幾句,鳳城主偷眼打量,見上座的殿下抿了唇,似越發不耐,不由十分害怕。


    畢竟這位殿下聲名在外,一怒殺人的事也不是沒有。


    瑤姬前頭裝睡,待侍女都退下了,便穿了夜行衣自窗口翻了出去。


    總算阿仞這身體並非真正手無縛雞之力,阿仞常常偷偷溜出南海玩,輕身功夫修的十分不錯。


    瑤姬憑著先前自己掌握的信息摸到了城主府的地下暗牢中。她燃了指甲蓋大小的雪鯨膏,便把駐守的侍衛全部迷暈了去。


    待找到想要找的那人,瑤姬竟覺得自己差點認不出他來。


    渾身都是傷,無一處沒有血跡。


    “你……他們對你用刑了?”瑤姬啞聲問道。


    那人睜開眼,看了瑤姬一眼,轉過了頭。


    瑤姬急道:“你還能不能走?我現在帶你出去。”


    那人嘶聲道:“我這樣……還不是拜你所賜。你如今裝什麽好心?”


    瑤姬目光在他全身掃了一遍,略有不忍。應是底下人心急立功,嚴刑拷打了他。


    瑤姬道:“是。是拜我所賜。但這些並非我的本意,我不想你死在這裏。便如我從未想過讓你哥哥死一樣。”


    那人聽到瑤姬提起兄長,轉過頭來恨恨道:“你怎麽還有臉麵在我麵前提他。若不是你讓他帶你走,他如何會死?你既約了他,為何又反悔了。我哥他如此誠心,說不見不散當真不見不散。然而這片誠心,全被你作踐。你若要臉,便該一頭撞死在他碑前。”


    瑤姬黯然,她低低道:“當時情況十分複雜,我一時半會兒也講不清。你隻需知道,阿仞應了約,也赴了約。隻是……隻是遲了那麽一小會兒。”


    隻是那一小會兒,便是天人永隔。


    “我哥一直說你是好女子,如今看來是他看錯了人。我很早的時候便同他說過,這個女子離經叛道,心野得很,實非良配。都怪我,是我沒拉住他。是我當初心中不忍,替他來送還琴,讓他同你再續前緣。”


    瑤姬愕然抬眸,看到了他眼中的淚光。不由一震道:“那日來送琴的是你?你同他是雙生子?”


    “是。我同他長得一模一樣,自是因我們一胎雙生。那時他回來的急扭傷了腳,怕你等不及離開,便讓我來送琴。若不是我……他也不會死。”


    瑤姬心中大慟,她茫然地摸了摸心口,忽然問道:“你除了送琴,難道就沒有做別的事?”


    那人眼神閃爍,道:“有一次他病了不能赴約,是我扮作他的樣子,來教你學琴。”


    瑤姬心中忽然有一個荒謬的想法:“所以,所以你其實經常扮作你哥哥的樣子,來……來同我相會?”


    那人聲音低了下來,道:“也不過那麽兩三次……”


    瑤姬卻想起阿仞房中那麵鏡中的畫麵,她珍而重之儲藏的兩人的美好畫麵,其實,是三個人的故事。


    她覺得心中有一個窟窿,如今正透著絲絲寒風。風從心裏吹來,寒意遍身。


    她突然笑道:“你此番來行刺我,是為了你哥哥,還是為了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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