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簌簌而落,莊嚴規整如同盛大的儀式,瑤姬的臉藏在鬥篷上的兜帽裏,兜帽旁一圈白狐毛在北方的寒風裏顫抖著拂過瑤姬的臉,帶了些冰冷的癢意。


    瑤姬冒著風雪趕到了蚩尤待了一下午的書房,侍女上前敲了門,無人響應。


    她好奇心頓起,撥開侍女,道:“討債鬼,是我!”


    侍女嚇的不輕,瑤姬卻不管不顧敲了門,前一刻還嚴實合縫的門,待瑤姬敲了兩下,便應聲而開。


    瑤姬回頭道:“你等著,我一個人進去。”


    她低頭走進書房時覺得這個情景似是而非在哪裏見過,然而看到蚩尤她卻忘記了些有的沒的的感覺,隻笑嘻嘻道:“怎麽?趕走了一群美人如今心裏舍不得了,躲在這裏一個下午?”


    蚩尤低著頭,不答她的話。


    瑤姬輕輕走到他麵前,蹲下身看著他道:“怎麽回事?真那麽舍不得再叫回來就是了。何必如此?”


    她的氣息還帶著外頭的風霜雪意,蚩尤能聽到她故作輕快的聲音,也能感受到她身上傳來的隱約的氣味。


    瑤姬不知道她身上是有氣味的。不是鮫人身上海洋的味道,也不是這世上別的生物能發出來的味道,隻是一股淡淡的獨屬於她的氣味。


    似木樨香,又不完全是。


    瑤姬忽然便被裹進一個緊實的懷抱裏,擁抱的人用了很大的力氣,她的臉貼著他的胸膛,維持著一個僵硬的姿勢。


    她快要受不了的時候他放開了她。


    瑤姬驚訝地發現蚩尤的眼睛似乎紅了。


    “難不成她們走了你還偷偷哭了一場?”瑤姬笑問,見蚩尤不答,漸漸心也沉了下來:“怎麽回事?你的眼睛……”


    蚩尤看著她,道:“你應該還記得檮杌的下場……這雙眼睛,隻怕是墮魔之兆。”


    瑤姬抿了抿唇,道:“不會的。檮杌性子暴戾,這才墮魔,你又不是他,你怎麽會走他的老路。”


    蚩尤看著瑤姬,道:“瑤姬,可這裏是旁人的記憶,是無法更改的事實。我不墮魔,這具身體也會墮魔。若接下來,我失去了理智做了什麽傷害你的事,你記著……你一定要殺了我,知道嗎?”


    瑤姬看著他,道:“我下不了手,我也殺不了你。”


    蚩尤摸了摸她的發,歎道:“殿下,你殺的不過是頭魔獸,興許你殺了它,你我便自這段記憶裏掙脫了。”


    瑤姬搖了搖頭,道:“不行,你發了誓要保護我的,絕不能半途而廢。你不是檮杌,我也不是阿仞。我們絕不能走他們的老路。你不要墮魔,我也不要慘死。旁人的事,與我們何幹!”


    蚩尤笑了笑,道:“好,殿下就是有骨氣。隻是……我是說萬一,殿下一定要知道自保的方法。你過來一些,我教你怎麽對付壞人。”


    瑤姬一動不動,蚩尤歎息了一聲,湊過來同瑤姬耳語了一番。


    蚩尤的氣息讓瑤姬白玉似的耳朵如同蒸蔚過一般鮮紅,蚩尤說完忍不住親了一口。


    瑤姬驚呼,卻又被他捂了嘴。待他放下手的時候,被一肚子驚懼氣惱的瑤姬拉住咬了一口。


    鮫人的牙口算不得鋒利,但瑤姬使了全力,還是有些疼。


    蚩尤卻一聲不吭讓她咬,直到瑤姬自己鬆了口。


    “我還有一隻手,你要不要也咬一口?”交代了後事的蚩尤尚有心情開玩笑。


    瑤姬卻不領情,隻看了看他道:“肉太老,不好咬。我不要。”


    蚩尤歎道:“不如我卸了力道你再咬?”


    瑤姬道:“不用了。”她方才如此作為不過一時失態,實在是被蚩尤氣的。


    此時她整了整兜帽,抬眸看著蚩尤,拿出公主的姿態說道:“蚩尤,你既招惹了我,可不能半途而廢。”


    蚩尤笑道:“自然不會半途而廢,我還要一直招惹下去。”


    瑤姬笑:“好。”


    作者有話要說:這個副本刷了好久,應該能在接下來的一兩章之內結束。


    第54章


    然而接下來的日子到底越來越不好過。


    南海的鮫人實在不適應北境幹冷的天氣, 瑤姬的病起起伏伏卻總不見好。她纏綿病榻時昏昏沉沉地總做各種各樣的夢,時而夢到自己同蚩尤少時在南庭讀書之事,時而又會夢到尾生抱柱而死時的大雨和琴師死時噴濺到她臉上血珠, 而到後來, 這些都會被夢境裏張著血盆大口長得像老虎的魔獸吞食。


    瑤姬醒來時,外頭風雪還是很大。


    這座行宮如今空曠得很,女眷都已遣散, 留下的宮人安靜得仿佛並不存在。隻那名曾在第一日的洗塵宴上主持宴席的老宮人對此略有微詞。


    “殿下,你太縱著那鮫人了。不說其他, 隻殿下自南海搶回她這件事, 隻怕她一直懷恨在心。後來更有百鳥城之事,此女斷難容於殿下。”忠心耿耿的老宮人殷殷相諫, 蚩尤卻依然故我。


    老宮人深深俯首,道:“殿下, 你便是不體恤老奴的心意,也該體恤娘娘的苦心。這麽多年自我放逐, 如今不顧自己安危在身旁養了心懷怨懟之人, 他日若是受了傷, 娘娘該傷心了。”


    蚩尤眉頭一動, 想起阿屠,便問:“她……還好嗎?”


    老宮人激動地抬起頭,道:“殿下, 娘娘她這幾年無時無刻不惦記著殿下。殿下便是不願按照娘娘指的路走, 也不該一直避而不見。”


    原來,阿屠同檮杌母子不合。自阿屠嫁入北方天庭,她便與九黎斷了聯係。蚩尤也隻知檮杌不肖,不得玄帝之喜, 後墮為魔獸之事。


    蚩尤便揣摩著檮杌同阿屠之間的關係沉吟道:“她指的路,隻怕未必適合我。我自己的事自己會處理,無需旁人指點。”


    “但娘娘讓老奴來照顧殿下,老奴見了於殿下有害的人事,便有責任指出來。”


    蚩尤撐著下巴笑了笑,道:“是,我知道了你的意思,隻是你如今指出來是一回事,我聽不聽是另一回事。再說這些年我同這些妖女鬼混,也未見你攔住。如今我要收心了,你倒反而擔心起來。”


    老宮人道:“殿下這些年遊戲紅塵,老奴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然而那些女子再不好,她們亦不會害殿下。隻是那鮫人,終究是變數極大。我聽聞,她之前本有心愛之人,後來卻因了她同殿下這樁婚事而死。鮫人最是癡情,隻怕她不會輕易忘記。”


    蚩尤愣了愣,道:“那是我同她之間的事,不必你來操心。”


    老宮人抬首欲言,見了蚩尤臉色,終究還是住了嘴。


    這番話傳到瑤姬耳中時已變了樣子,那時瑤姬正裹著狐裘在窗前看落雪,聽到侍女說有宮人向殿下進言,為一個心懷叵測之人空置如許多宮室實在不智。


    心懷叵測這一句,還是多問了一句才問出來的。


    聞言,瑤姬摩挲著手上那塊玉簧,道:“做人又何必時時聰明著,偶爾做些不智的事,反而有趣。”


    然而她想著,真正的阿仞同真正的檮杌之間,要說血海深仇也不為過。如今從旁人的角度來看,若說自己對蚩尤無怨,隻怕也無人信。


    但既是旁人,瑤姬自然不放在心上。她現在是在擔心蚩尤。蚩尤現在咬人,差一點便要見血。那時著實把她駭住了,如今他已有兩日未出現在自己麵前。


    侍女見了瑤姬望著窗外端靜的臉,不由替瑤姬反駁道:“夫人明明如此掛心殿下,那些人如何還能汙蔑您心懷叵測。”


    在她看來,殿下同新夫人感情好得很,前日她服侍夫人梳洗之時,還見到她脖頸裏曖昧的紅痕。


    她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瑤姬,又道:“怕是有人故意嚼舌根,在殿下麵前挑撥,故而殿下才兩日未踏足此地。”


    瑤姬轉過頭來,卻問了旁的問題:“你們殿下,從前脾氣也這樣暴躁嗎?”


    侍女請罪道:“奴婢不敢妄議殿下是非。”


    瑤姬道:“你隻同我說,我不告訴別人。”


    瑤姬自百鳥城回來後一直是由她照顧,如今兩人似乎也相處出一些主仆情分來,平日裏她話裏話外也頗為向著瑤姬,故而今日有此一問。


    那侍女便猶豫片刻,才道:“殿下從前奴婢不敢說。但自夫人來了後,殿下持重寬仁了許多。如今殿下不大發脾氣,卻更有威嚴了。便是大人們常說的不怒自威。”


    這樣看,蚩尤的心性應比檮杌好了許多,實在不像是能墮魔的性子。然而他的嗜血之欲,確實是越來越強了。


    瑤姬想著,這樣不是辦法,便對侍女道:“你去請殿下過來,我有事要同他說。”


    侍女點了點頭,道:“奴婢定不辱使命,讓殿下來看夫人。”


    然而瑤姬看了一下午的雪,卻到底沒有等到蚩尤。


    侍女跪在地上請罪,道:“殿下已閉關,令我等不可打擾。”


    蚩尤這個逃避的法子還真沒什麽新意。瑤姬沉吟片刻,道:“你起來吧,此事不怪你。”


    她歪在榻上,手中看著那玉簧,想著這一關該如何過。


    晚上又被夢魘住了。


    夢中尾生的麵目清晰地就在她麵前,大雨滂沱,他的目光卻又如實質觸到她的臉上,他問她,為什麽要失約,為什麽不來。


    瑤姬想解釋,但是嘴裏仿佛被塞了什麽東西,一句話都說不出。


    尾生看著她,周身忽然裹了起了強大的怨氣,那怨氣在夢中攻擊著瑤姬。瑤姬被那怨氣扼住,拖入深淵……


    醒來時便看到了蚩尤。


    他的眼睛越發紅了,隱隱閃出妖異之感,他握著瑤姬地說,輕呼道:“瑤姬,你醒來好些沒有。”


    瑤姬愣了愣,抱住他,道:“我夢到了尾生。”


    蚩尤僵了僵,笑道:“這還是你第一回 主動投懷送抱,真希望不是因為害怕。”


    瑤姬聞言,氣道:“你不知道……他……”


    蚩尤輕撫著瑤姬的脊背,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放鬆一些。”


    瑤姬把自己跟蚩尤分開一些,深吸了一口氣道:“他對我……他對阿仞有怨。”


    蚩尤眉頭一剔,道:“我知道。”


    瑤姬冷靜下來,自失一笑道:“我以為我對他有愧,此事便到此為止了。我不曾想過,他如果不原諒阿仞會怎麽樣?”


    人總以為道歉了便一定會獲得原諒,犯下的失誤心懷愧疚便可揭過不提。卻不知,若對方不原諒,應該怎麽辦。


    蚩尤頓了頓,道:“這個人……因守諾言抱柱而亡,卻也實在,太過偏執。”


    偏執的人往往容易走岔道。方才,瑤姬被夢魘住,若不是他不放心過來看一看,隻怕她的元神就要被拖死在裏頭了。


    鮫人的這段記憶,實在是凶險得很。


    瑤姬想了想,道:“他對阿仞有怨,方才在夢裏,那份敵意是切切實實的。隻怕以後都要不得安歇了。”


    蚩尤道:“你原來吃了冉遺魚,本不應再受夢魘所困。隻是在這裏,這具身體不是你的……過些時日,我便讓人再去抓些冉遺魚來。”


    瑤姬點了點頭,又看了他一眼道:“你不是說閉關去了嗎?”


    蚩尤摸了摸鼻子,笑道:“我不放心你。”


    瑤姬道:“哦,原是這樣才半夜偷偷出現在我房中。”


    此時她竟拿此事揶揄蚩尤,再沒見過拆橋這樣快的過河之人了。


    蚩尤於是便道:“殿下原來是不想見到我。”


    瑤姬看了他一眼,認真道:“沒有。”


    蚩尤追問了一句:“沒有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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