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蕪忽覺得渾身空悠悠的,連四肢都沒了著落。


    好久沒回到這座竹樓了,心裏不是沒有波瀾。可她隻能轉身麵向鳳曦, 低聲道:“鳳曦, 給你添麻煩了, 我們回去吧。”


    鳳曦幽幽注視蘅蕪, 像是黑夜中立於樹頂俯瞰一切的夜梟,那雙眼睛深邃而銳利。


    蘅蕪心情不佳,沒能注意, 待到她察覺不對時,鳳曦已背過身去。


    “走吧。”


    回去的路上, 風聲呼嘯。


    蘅蕪坐在大黑鵲背上,望著無垠遠空,浩渺流雲,有些失神。


    她目光無意識的移動,又看到大黑鵲右邊翅膀上,那缺失的翎羽。


    蘅蕪唇瓣翕動, 垂下眼皮,她輕輕趴在大黑鵲背上。


    她怎麽也沒想到,來參加百鳥宴,會經曆這樣的事情。大起大落,匪夷所思。


    她掛心著姬桑,卻知道眼下的自己幫不上忙,隻能回少室山等消息。


    她更沒想到,姬桑竟見過鴻蒙之淵。傳說隻有心懷無上願力的人,才能見到鴻蒙之淵。那麽當初,娘和鴻蒙之淵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


    還有她爹,眼下的她難以接受,她爹是廣沐王這個事實。


    秦離、秦殷、秦思,都是她的哥哥姐姐……


    可是好淩亂啊!


    當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都和認知與記憶相悖時,那種混亂與撕扯之感,真教人抓心撓肺,如受炙烤!


    就這麽心不在焉的,回到少室山。


    蘅蕪跟在鳳曦身後,繼續心不在焉的走進宮殿。


    就在這時,鳳曦忽然回過身,一把扣住蘅蕪的手腕。


    蘅蕪猛地回神,眼角卻還殘留迷蒙,沒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下一刻她才意識到,鳳曦竟忽然將神識探進她的丹田中!


    她的心漏跳一拍,卻又遲鈍的想著,這不是鳳曦最近經常做的事嗎?這段時間,他指點她修煉,時不時就會探進她的丹田裏,替她梳理靈氣,助她事半功倍。


    這次他應該也是……


    還沒能想完,便因鳳曦接下來的舉動,而心中大駭。


    蘅蕪能感覺到,鳳曦的神識在進入她丹田後,竟修複起她的內丹!


    蘅蕪霎時嚇呆了,身子不寒而栗,直覺告訴她,接下來會發生很不好的事。可她卻又遲鈍的想不出。


    以鳳曦的修為,修補蘅蕪的內丹隻在幾息間便完成。


    幾息後,鳳曦將神識退出,他鬆開蘅蕪,幽幽望著她。


    蘅蕪的心提了起來:“鳳曦……”


    “嗬,小蘅兒。”鳳曦唇角勾起一抹笑,他笑得時候有致命的俊美,卻好似毒蛇在暗處噝噝吞吐蛇信的危險。


    下一刻,鳳曦召喚出映心,對準蘅蕪。


    蘅蕪嚇得晃了晃。


    這次,兩個人都清楚的看見,鏡麵上呈現的是什麽。


    一株花葉俱全的情花!


    一瞬之間,蘅蕪頭皮猶如炸開,亡魂皆冒,恐懼的眼前陣陣發黑。


    她顫抖著失去言語,隻剩一雙美眸大睜,眸底波濤驚惶,倒影出鳳曦的笑容。


    “原來如此啊,小蘅兒,原來是朵情花啊……”


    他朝前探身,鼻子幾乎要抵住蘅蕪的。她臉上所有細微表情都倒映在鳳曦的丹鳳眼中,他眼底的陰冷狠戾,也直直映入蘅蕪瞳底。


    “聽說情花一族若動了至深至純之情,會為心上人開出本命花。本命花開之際,異香十裏……”


    短短的幾句話,鳳曦說的很慢,於蘅蕪而言仿佛是等待著一把刀一點點落在自己脖子上。


    時間好似被無限拉長,背後冷汗涔涔,幾欲站不穩。


    “不是說喜歡我嗎?小蘅兒,這可都是你的說的。你說喜歡我喜歡得夜不能寐,為了我做什麽都願意,滿腦子都是我。”


    他眯起眼,笑得好不迷人,眼底卻有殺意滾過。


    “既然這麽喜歡我,那怎麽不開花啊?蘅、蕪、仙、子?”


    他許久沒這麽喚蘅蕪,陡然叫出口,那齒縫裏竟帶著咬牙切齒的狠與怒。


    鳳曦驀地收回映心,一把揪住蘅蕪的手腕,將她扯到跟前:“你果然從一開始就在騙我,說什麽喜歡我,嗬,滿口謊言,做上這麽久的戲,是不是得意得很?”


    他冷笑:“蘅蕪仙子,敢這麽騙我,我是不是該誇你一句真厲害?說什麽喜歡我都是假的,是把我當消遣不成?!嗬嗬,我在想,要不要現在就把你殺了算了!不就是個女人麽?有你沒你我還當回事了不成?”


    蘅蕪看著鳳曦,驀然兩行清淚無聲流下。


    她被鳳曦攥住手腕,他因極致的憤怒而力量過大,將白皙的手腕擰出紫色印子。很疼,但蘅蕪卻仿佛感受不到似的。


    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


    猝不及防,也意料之中。


    當被徹底拆穿時,她竟鬆了口氣,感到無限解脫。


    終於再也不用欺騙鳳曦了。


    淚水不斷滑落,蘅蕪唇角嚐到淚水的味道,鹹腥而苦澀。


    蘅蕪哽咽著苦笑一聲,說:“鳳曦,我是從兩百年後回來的人。”


    鳳曦盈滿殺意的眼,倏地微張,轉而狠狠一眯。


    他看著蘅蕪,少女就像是一盞被打碎的琉璃燈,滿地支離,破罐子破摔。


    是啊,已經這樣了,蘅蕪想,她終於可以把埋藏在心中的一切,都說給鳳曦了。


    她說不出的輕鬆,卻說不出的悲涼。


    “一切,都是從你鬧上九重天那日開始的……”


    “……”


    “上一世,我開出本命花了,卻原來是楚宸的騙局。我在瀕死之際,動用禁術,回到初遇你的那天……”


    “我的修為,不是在你麵前廢掉的,是我施展禁術的代價便是修為盡失。上一朵本命花,也被我作為啟動禁術的媒介,祭獻了……”


    “……”


    蘅蕪說了很多,一切的、所有的,從頭到尾,全部說了出來。


    情花一族的宿命,前世今生的種種,她如倒豆子般的,沒有保留一絲一毫。


    還有今生的種種變數,在天衍宮與臨亭神君的談話,蘅蕪把一切都倒光了。


    就好像一個裝滿灰塵的玻璃瓶,終於清除掉所有灰塵,重新變得輕鬆、明亮,卻露出玻璃紋上支離破碎的龜裂。


    鳳曦死死盯住她,盈滿殺意的喘息噴薄到蘅蕪眼睫。


    透過他翻湧著狂濤的眼眸,蘅蕪看出他無比激動的情緒。她從沒有見過這樣的鳳曦,他怒,怒到極致,隨著滾滾怒火而來的是種種幾乎將人撕裂的糾結。


    鳳曦猛地掐住蘅蕪的脖子,他的手心裏都是汗,黏糊糊的附著在纖細的脖頸上。


    蘅蕪含淚望著他,隻要他稍稍用力,就能廢了她的肉身,讓她淪為一縷亡魂。


    “嗬嗬,小蘅兒,蘅蕪仙子……”


    鳳曦低低的笑起來,笑聲撕扯著蘅蕪的心,那麽陰鷙凶煞,卻又那麽失望痛苦。


    “原來是這樣啊,嗬,真是好心機。口口聲聲說喜歡我,原來是為躲著那隻王八和那條蛇,讓我給你撐腰……”


    扣在蘅蕪脖頸上的手,倏然用了兩分力氣。


    白皙的脖子頓時浮出紅印,蘅蕪臉色脹紅,呼吸受阻。可她卻仿佛沒感覺到似的,隻默默流淚望著鳳曦。


    她的淚水像是刺,刺在鳳曦心口,令他更為憋悶煩躁,胸腔都要脹破了。


    他吼道:“小蘅兒,我不得不承認你是個厲害人物。在鏡中世界那麽假惺惺的鼓勵我,仿佛與我感同身受;疊紙花送給我,告訴我你想看我永遠囂張肆意下去,別去想造化不公的事;還拐彎抹角拿合歡仙子、姬五娘她們的破事,說你為我心疼,為我意難平……”


    鳳曦咬牙切齒:“果然從頭到尾就是在騙我!”


    “不是!”蘅蕪脫口而出。


    淚水模糊了整個世界,唯獨眼前鳳曦憤怒而失望的麵容,教蘅蕪心如刀絞。


    她顧不得被勒得越發緊的脖子,雙手抓住鳳曦雙肩,呼道:“那些話是真的!我真的這麽希望,也真的與你感同身受!我……咳咳……我是情花,與你一樣都承受過於沉重的宿命!我沒有騙你!”


    “嗬,你覺得我還會相信你嗎?”


    “鳳曦……啊!”


    鳳曦猛地鬆開蘅蕪的脖子,卻狠狠一揮,將她打落在地。


    蘅蕪摔在地上,這才發覺脖子一股火辣辣的痛,此刻狂獵湧來。她捂著脖子咳嗽喘息,滿是淚的臉對著鳳曦。


    他就立在她麵前,逆光灑在他身上,仿佛一隻披著火光的獸,自火海中掙紮而出,於焦土上化作殺神。


    在剛剛那一瞬,他是真的在想,廢了這女人算了。


    敢欺騙他,將他從頭戲耍到尾,他真想殺她個萬劫不複。


    可是當看著她越發呼吸艱難,看著那些淚,那脹紅的臉和她眼底的愧悔和情意,他的手沒法再繼續使勁兒。


    身體竟與他的心相悖!


    嗤,沒出息的東西!


    憤怒、難過、失望、憋悶、糾結……所有的負麵情緒狂然爆發。


    鳳曦冷笑著低吼,刹那間渾身殺氣肆意,靈力向周身翻湧,化作看不見的疾風巨浪,席卷向整座少室山!


    長發飛舞,袖袍灌起,強大的力量氣流以鳳曦為中心射出。氣流所經之處,瓦片震落,門窗傾覆;鳥雀驚飛,走獸惶然。


    大地在顫抖,烏雲在頭頂聚集。而蘅蕪就在這場風暴的中心處,坐在地上,感受著鳳曦散發的力量像是巨石壓在她胸口。


    她搖頭道:“不要,鳳曦……你會走火入魔的,不要……”


    山雞男等人被驚動,紛紛從宮外倉皇回來。住在宮裏的夜鶯哥哥和夜鶯妹妹,從房梁上簌簌發抖的飛出,不寒而栗的望著鳳曦。


    還有本在附近的妖精、開了靈智的飛禽走獸,皆在極度震驚和懼怕中,戰栗的聚集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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