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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是聽到了龍彪的話,這個東西猛地抬了一下頭。


    幾個人都沒了聲音。


    “它沒有聽覺。”連川說。


    “你知道?”龍彪馬上壓著聲音嗆了回來,“它轉頭了。”


    也許是因為他們的任務並不需要動手,隻在這裏看著就行,龍彪話比平時多,平時他倆要是有配合任務,龍彪基本不會出聲,一切都得靠連川自行理解。


    反倒會營造出一種讓龍彪極度不爽的他倆相當默契的錯覺。


    “它能感覺到震動,”連川閉上眼睛,“有人過來了。”


    對麵直梯上的老大也已經給出了反應,慢慢退回了屋頂。


    人還在很遠的地方,但連川能聽得到,或者說能感覺到震動,他甚至還能判斷得出,這種輕重和步速都跟普通人不一樣的腳步聲,是因為身上有裝備。


    他皺了皺眉。


    這是內防部的治安隊。


    三人一組,負責主城內部治安,跟城衛一個內一個外,慶典日期間,治安隊和城市護衛隊都加派了人手。


    如果治安隊的人走過來,看到了下麵這個迷茫的類k29怪物……


    局麵就會變得很麻煩。


    理論上清理隊也是內防部親兒子,但比起城衛和治安隊,清理隊更像是個上不了台麵的私生子,陰暗角落裏幹些黑活,被大哥二哥一塊兒看不上也算是內防傳統了。


    “什麽人?”崔平問。


    “治安隊,”連川看了一眼聲音傳來的方向,很不巧,看樣子治安隊是要到星盤街巡邏,“快到了。”


    “這什麽破任務。”龍彪很不爽。


    雖然沒再說後麵的話,連川還是從龍彪移動的位置看出了他的意圖,龍彪想把下麵那個怪物驅離,避開治安隊的行進路線。


    這種做法並不合規,他們執行的是無接觸任務,目標的數據也僅僅掌握了剛才掃描到的基礎生物信息,算得上一無所知,龍彪明顯是衝動了。


    連川向對麵打了個手勢,讓老大注意掩護龍彪。


    他沒有提醒龍彪,畢竟龍彪堅守衝動暴躁tag不動搖,人設從未跑偏過。


    而且他也知道龍彪這麽做的原因。


    龍彪從側麵小巷衝出去的時候,崔平也跟著從另一條岔路衝了出去,與龍彪在怪物後方形成了一個夾角。


    隻要連川和老大在兩側控製好,不出意外,他們很快就可以把怪物向前逼到星盤街深處迷宮一樣密集的小道裏。


    這麽做很冒險,但他必須跟上配合。


    夫妻還能離婚,清理隊的搭檔一旦搭上就不會再換,命都交在了搭檔手裏。


    所以龍彪衝出去了,他就得衝出去,關鍵時刻不能讓龍彪一個人犯蠢,得兩個人一起蠢。


    現在賭的就是目標不攻擊,受驚後按他們壓縮的方向逃離。


    然而剛從小道衝出,還沒有來得及近距離看清目標的樣子,他們的賭局就已經輸了。


    目標突然轉過了頭,用腿撐起了身體,繃直的腿和陡然拉長的脖子,讓它的直立高度瞬間暴增。


    這個英勇的狀態,恐怕不會逃離,更不會因為受驚而逃離。


    甚至還打算進攻。


    目標從身體內部發出沉悶的嘯聲時,就連以速度稱霸的連川也沒有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


    不僅僅是因為這聲音來得突然,也不僅僅是因為這聲音很大,動靜仿佛旅行者衝進主城時拉響的警報。


    而是從未有過哪種生物,叫聲能像眼前的目標這樣,像一把鈍刀直直捅進了腦子裏。


    初起的一瞬間連川甚至覺得時間都停頓了,整個世界一片空白。


    崔平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跪在了地上,按身體不受控製的狀態,再晚點清醒過來他可能已經對著目標磕了一個響頭。


    “快退!”連川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接著他就從地上被拉了起來。


    “叫增援。”龍彪跟他們同時往後,退回了另一邊的小巷裏。


    “不。”連川回答得很幹脆。


    龍彪來不及問他理由,這個灰白色裹著半透明氣溶膠的東西向他衝了過來,揚起胳膊。


    不能攻擊,這是絕對不能違抗的命令,他隻能繼續後退,想順勢把這東西引向另一條路,避開馬上就會到來的治安隊。


    但這東西雖然看上去智商不高的樣子,力量和速度卻都算不錯,在龍彪完全采取防禦姿態的情況下,能一掄胳膊就把他甩到了旁邊的牆上。


    胳膊的長度超出了龍彪的預判。


    他沒有時間為這個失誤鬱悶,在外骨骼的緩衝下,他的後背依然被撞得生疼。


    第二次攻擊在他還沒有完全落地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


    他又被撞了一下肚子。


    不過這次是連川的獰貓。


    老大把他撞出了攻擊範圍。


    “那邊什麽人!”有人喊了一聲,聽這中氣十足的語氣就知道是什麽人,“準備攻擊!”


    送人頭的治安隊還是如約趕到,雖然對眼前的東西感覺到震驚,但三個人還是同時舉起了手裏的武器。


    跟清理隊不同,治安隊的工作沒有那麽複雜,有可能威脅到主城廣大人民群眾生命財產安全的一切,都是他們的敵人。


    舉槍就是biubiubiu。


    龍彪沒有出聲,這種時候出不出聲都沒有意義了。


    已經出現了目擊者。


    目擊者要攻擊自毀目標。


    目擊者身份敏感。


    但他甚至已經沒有時間再向雷豫請示下一步的行動。


    老大在他身邊低吼了一聲。


    他立刻往對麵看了過去。


    連川站在對街,也舉起了手裏的武器,瞄準了他們這邊。


    “他要殺誰?”龍彪壓低了聲音。


    “這是什麽?”釘子靠在床墊子,用腳尖指了指寧穀手裏的東西。


    “閃光|彈。”寧穀一邊說一邊小心地把這東西放進了包裏。


    “你跟著我哥,不會有事的,”釘子說,“團長說他能力快趕上李向了。”


    “有什麽用?”寧穀繼續往包裏放東西,“團長還說主城隨便一個武器,射程和威力都能超過他的控製範圍。”


    “那他每次去也沒死啊。”釘子說。


    “我也沒死啊。”寧穀說。


    “你沒進主城啊。”釘子繼續說。


    “你都不敢去啊。”寧穀看著他。


    釘子笑了起來,看了看手裏的護鏡,這是寧穀那個舊的,修好了給他的,雖然不漏風了,但視線裏總有一根黑線,看東西不太舒服。


    他敲了敲護鏡:“你這次要是能去地下市場,幫我找個護鏡吧。”


    “嗯。”寧穀點了點頭。


    釘子沒再說別的,看著他往包裏一樣樣放東西,各種收集來的小裝備,打人的,扛打的,逃命的,還有吃的。


    “你還回來嗎?”釘子忍不住問了一句。


    寧穀手上停了停:“怎麽問這個?”


    “隨便問問,”釘子說,“我就這個感覺,你要有機會走,肯定不會回頭。”


    “主城對我沒那麽大吸引力。”寧穀有些不屑地說。


    “霧外麵。”釘子說。


    寧穀沉默著把包扣好才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老規矩,不要告訴別人我上車了,要不我什麽時候回來,你就得什麽時候開始逃命,晚一步我就把你厚葬到舌灣。”


    車是一列從黑霧中穿行而來的火車,封閉的車頭冒著蒸汽。


    沒有人進入過駕駛室,隻知道它順著不知道起點和終點的軌道,依著不知道什麽樣的規律,來來去去。


    而旅行者的起點和終點,隻不過是它神秘軌跡上的小小兩站。


    車還沒來,什麽時候來沒人知道。


    但來的時候所有人都會知道。


    黑霧裏那種悠遠得仿佛像是遠古怪獸一樣的鳴笛聲,從整個鬼城的上空劃過,高亢而圓潤,寂寞得有些空靈,聲聲入耳卻又遠在天際。


    “這是鯨的叫聲。”瘋叔說過。


    鯨是什麽,寧穀不知道,瘋叔也沒給他畫過,說起別的東西的時候倒是每次都會畫上幾根不知所雲的線條。


    所以寧穀合理推斷瘋叔根本不知道鯨是個什麽,甚至連幾根混亂的線條都無法想象出來。


    但瘋叔堅持說這是鯨的叫聲,寧穀猜測他唯一的理由也許僅僅是覺得機器不可能發出這樣的聲音。


    悠遠的長鳴聲從空中傳來時,或蹲或坐在鐵架堆邊已經一天了的一群人都站了起來,齊齊點亮了手裏的閃光瓶,同時舉了起來。


    這種亮成一片的光芒,隻有在這樣的時刻裏才會出現,掙紮著在黑霧裏撕開一道細弱的口子。


    李向跟所有人一樣,往右邊看了過去。


    並不是因為聲音從右邊傳來,沒有人聽得出這聲音到底來自哪個方向,隻是大家都知道,這個聲音過後,車就會從右邊開過來。


    順著從黑霧裏延伸出來的那條陳舊的軌道。


    “我們估計的時間還算準,”團長說,“你檢查過了嗎?”


    “嗯?”李向看了他一眼,他們坐著這趟幽靈列車去主城已經數不清多少回了,團長很少問這樣的話,不過李向也沒有多話,隻是點了點頭,“檢查過了,沒有遺漏。”


    “這次去的人挺多。”團長看了看四周,所有的人都站起來了,不過還沒有人動,他們都等著團長的行動。


    雖然這些人對這列車都很熟悉,但對它永遠也不會放鬆警惕。


    畢竟這車從他們去不了的地方來,往他們去不了的地方去,消失在車上的人也早就沒有準數,甚至連它究竟是個金屬的死物,還是個生命體,在旅行者內部都沒有統一的結論。


    “是,”李向低聲說,“我沒看到寧穀,他應該還是聽話的。”


    “你也是看著他長大的,居然能這麽相信他?”團長笑了一聲,“他如果被你發現,隻是因為他不怕被發現而已,他不想被找到的時候,誰找到過他?”


    李向輕輕歎了口氣。


    “如果這次他上車了,肯定是要去主城。”團長盯著緩緩在他們麵前停下的列車。


    李向有些吃驚地轉過頭。


    他們都知道寧穀以前會偷偷跟著,但因為團長的話,他從來沒有離開過停車點。


    團長這句話說出來,李向頓時說不清是什麽滋味,感慨還是擔憂,或者惶惑。


    總感覺有什麽事要發生了。


    車悄無聲息地停在了他們麵前的軌道上。


    車並不長,有時候是七節車廂,有時候是八節,每節車廂都一樣,空無一物,也沒有車窗,隻有兩個對開的門洞,靜靜地等待。


    “像不像是怪物的嘴。”釘子蹲在寧穀腿邊輕聲問。


    “嗯,進去了不知道是被吐出來還是拉出來。”寧穀說。


    吐出來就是活人,拉出來的就都死了。


    他摸了摸手裏的一個金屬小方塊,地王那裏偶爾也能找到真的好東西。


    上麵的小圓鈕隻要按下,就可以短暫地讓他的一切生物氣息都被屏蔽,擁有感知力的李向就無法發現他。


    雖然現在聚集在一起的人太多,哪怕是李向那樣強大的感知力,也會分不清,但他還是要做到萬無一失,他想去主城看看。


    從來沒有過這麽強烈的衝動。


    團長走向車廂上的空洞,一條腳踩到了邊緣上,往裏探頭看了看。


    在他起勢往車廂裏進的時候,之前還安靜得仿佛群雕的旅行者們瞬間發出了一陣高聲呼嘯,同時往車廂湧了過去。


    有人直接躍進了車廂,有人攀上了車頂,有人沿著軌道一路奔跑,不斷躍起蹬向車廂再往前,像是貼著車飛翔。


    明知道每一次都有人會回不來,主城之旅卻永遠都是一場賭命的狂歡,沒有人覺得那會是自己。


    或者,根本不會去想。


    他們是旅行者。


    跟這列車一樣,沒有來處,也不知去處,有聚集地,沒有家,有活下去的本能,沒有麵對灰飛煙滅時的恐懼。


    不過是另一場旅行而已。


    從第一個人碰到車開始,到車啟動繼續往前,中間的時間很短暫。


    寧穀不能等到最後,他必須在上車的人最多的時候衝上去,避開李向。


    “護鏡!別忘了!”釘子在他身後低聲喊,“給我帶回來!”


    寧穀往身後比了個ok。


    護鏡對於常年眯縫著眼在狂風裏還能幫他找到一根羽毛的釘子來說,並不重要。


    釘子隻是怕他不回來了。


    “連川,下麵我們會就今天的任務處置提出幾個問題,請你務必如實回答。”


    “好。”


    會議室裏一共四個人,連川坐在正中的一張椅子上。


    對麵的長桌後坐著一排三個人,正中的是陳部長,右邊是治安隊的最高長官蕭林,左邊是內防部紀律委員會的書記員。


    這種場麵連川經曆過很多次,一般都出現在任務被另類完成之後。


    不過沒記錯的話,清理隊員向治安隊員開火還是第一次。


    蕭林的臉色鐵青,從他走進會議室開始,目光就在他臉上來回剮著。


    “今天的任務裏你開槍擊殺了三名治安隊員,”陳部長看著他,“是否屬實?”


    “屬實。”連川回答。


    “擊殺原因?”陳部長繼續問。


    “這次任務需要確保沒有目擊者。”連川回答。


    “為什麽不用回收裝置攻擊?”蕭林壓著怒火,“要使用毀滅武器?”


    連川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回答:“確保沒有目擊者,也包括確保目擊者再也不出現。”


    “為什麽不請示?”蕭林追問。


    “沒有時間,”連川回答,“我還需要確保目標是自毀。”


    “確保,確保,”蕭林冷笑著點頭,“對方是你的同胞,是你的戰友,你不覺得需要請示?”


    “不需要,也沒有時間,”連川重複了一遍,“任務隻有兩大要素,目標自毀,沒有目擊者。”


    “所以你覺得他們隻是目擊者?”蕭林問。


    “是。”連川回答。


    蕭林瞪著他很長時間,吐出了兩個字:“冷血。”


    在蕭林再次開口之前,陳部長抬了抬手,阻止了他。


    與此同時,像是為了配合蕭林的這個評價,眼前明亮的燈光突然熄滅,四周陷入了一片黑暗。


    隻是一瞬間,像是眨了一下眼。


    燈光再亮起時屋裏的人才注意到,這樣絕對的黑暗不僅僅隻是會議室沒有了燈光。


    窗外主城明亮的日光也跟著消失了。


    隻是一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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